古文觀止·先秦文·《莊子》·逍遙游
北冥①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②;南冥者,天池也。《齊諧》③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 “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④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⑤者也。”野馬⑥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⑦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⑧矣,而后乃今培風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⑩者,而后乃今將圖南。蜩與學鳩⑪笑之曰: “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⑫,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⑬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⑭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⑮,小年不及大年⑯。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⑰,蟪蛄不知春秋⑱,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⑲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⑳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㉑,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㉒: “窮發㉓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㉔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㉕笑之曰: ‘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辨也。
故夫知效一官㉖,行比一鄉㉗,德合一君,而徵一國㉘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㉙。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數㉚然也。雖然,猶有未樹㉛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㉜,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㉝。若夫乘天地之正㉞,而御六氣之辯㉟,以游無窮㊱者,彼且惡乎待哉㊲!故曰: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㊳。
堯讓天下于許由㊴,曰: “日月出矣,而爝火㊵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 “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問于連叔㊶曰: “吾聞言于接輿㊷: 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㊸,不近人情焉。”連叔曰: “其言謂何哉?”曰: “藐姑射之山㊹,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㊺,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㊻,使物不疵癘㊼ 而年谷熟。吾以是狂㊽而不信也。”連叔曰: “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㊾,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㊿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51〕。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52〕 !之人也,物莫之傷: 大浸稽天而不溺〔53〕,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54〕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55〕,越人斷發文身〔56〕,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57〕,窅然喪其天下焉〔58〕。
惠子〔59〕謂莊子曰: “魏王〔60〕貽我大瓠之種〔61〕,我樹之成而實五石〔62〕。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63〕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64〕。”莊子曰: “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65〕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66〕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 ‘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67〕,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68〕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 “吾有大樹,人謂之樗〔69〕 ;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70〕也。”莊子曰: “子獨不見貍狌〔71〕乎?卑身而伏,以候敖〔72〕者;東西跳梁〔73〕,不辟〔74〕 高下,中于機辟〔75〕,死于網罟。今夫牛〔76〕,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注〕① 北冥: “冥”一本作“溟”,北冥即北海。海水甚深而呈黑色,故稱“溟”。下文“南冥”仿此。② 海運: 海浪波動。海動時必有大風,鵬即乘此風徙往南海。③ 《齊諧》: 書名,齊國諧隱之書。④ 摶(tuán 團)扶搖: 摶,環繞,盤旋。扶搖,急劇盤旋而上的暴風,一名飆。按據章炳麟等考證,摶當作“搏”,拍也,拊也。鵬翼拍旋風而直上。⑤ 六月息: 息,氣息,指風。《莊子·齊物論》: “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天地之氣息為風。六月息即六月之風。⑥ 野馬: 春天陽氣發動,遠望林莽之間,水氣上騰,有如奔馬,稱為野馬。⑦ 生物之以息相吹: 此句綜上大鵬乘旋風而上天,林澤之間蒸氣上騰,塵埃在空中游蕩,皆被生物的氣息吹動而致。⑧ 風斯在下: 此句說大鵬能飛至九萬里的高空,因為下面有強勁的風力托著它。⑨ 培風: 即憑風,乘風。⑩ 夭閼(è 遏): 阻礙。⑪ 蜩(tiáo 條): 蟬。學鳩: 小鳥。⑫ “我決起”二句: 決,同“赽”,迅疾。搶榆枋: 碰到榆樹和枋樹(檀木)而停下來。“而止”二字原缺,據別本及《太平御覽》卷九四四所引補。⑬ 莽蒼: 近郊的林野。因郊野草莽一片蒼色,故以莽蒼代指郊野。⑭ 之二蟲: 之,此。二蟲,指蜩與學鳩。鳥類稱為羽蟲,故鳩亦可稱蟲。⑮ “小知”句: “知”同“智”。⑯ “小年”句: 小年,壽命短的;大年,壽命長的。⑰ 朝菌: 天陰時糞上所生之大芝,見太陽則死,故知晦(陰歷月底)不知朔(陰歷初一),知朔不知晦。《淮南子·道應訓》引《莊子》作“朝秀”,高誘注: “朝秀,朝生暮死之蟲也,生水上,狀似蠶蛾,一名孳母,海南謂之蟲邪。”今本《淮南子》作“朝菌”,乃后人據《莊子》改之。《廣雅》正作“朝蜏”,以其為蟲,故字從“蟲”。王念孫《廣雅疏證》說: “上文云‘之二蟲又何知’,謂蜩與學鳩;此云‘不知晦朔’,亦必云朝菌之蟲。蟲者微有知之物,故以知、不知言之。若草木無知之物,何須言不知也。”王說是。⑱ 蟪蛄: 寒蟬,春生夏死,夏生秋死,故不知有春又有秋。⑲ 冥靈: 溟海靈龜。或說“木名”,木槿也。⑳ 彭祖: 傳說中長壽的人,姓篯名鏗,曾為堯臣,封于彭城,歷虞、夏、商、周,年八百歲。㉑ 匹之: 比附他。㉒ 棘: 即《列子·湯問篇》之夏革,商湯時賢大夫。“革”、“棘”古同聲通用。按“湯之問棘也是已”句與下文“窮發之北”云云語意不連屬,當脫湯問棘事一段。唐僧神清《北山錄》曰: “湯問革曰: ‘上下四方有極乎?’革曰: ‘無極之外,復無極也。’”僧慧寶注曰: “語在《莊子》,與《列子》小異。”(見聞一多《古典新義·莊子內篇校釋》)據此,可以酌補《莊子》缺文。㉓ 窮發: 不毛之地。發,指草木。㉔ 羊角: 旋風。㉕ 斥鴳(yàn 燕): 斥,池塘。鴳亦作鷃,小雀。㉖ 知效一官: 才智可以勝任一官的職守。“知”同“智”。㉗ 行比一鄉: “比”同“庇”,言其人行事僅能庇護一鄉之人。㉘ “德合”二句: 言其人的德行僅能投合一個國君的心意,取得一國的人的信任。徵,取信。郭慶藩《莊子集釋》讀“而”為“能”(古二字通用),謂四句中官、鄉、君、國相對,知、行、德、能亦相對,可備一說。㉙ 宋榮子: 亦作宋钘(jiān 堅)、宋(jīng 經)、宋榮,宋國人,姓榮,“子”是尊稱。或云姓宋,名榮。戰國時稷下早期學者。猶然: “猶”同“逌”(yóu 由),喜笑自得的樣子。㉚ 數(shuò 朔)數: 汲汲,迫切的樣子。㉛ 未樹: 未曾樹立的,指樹立逍遙之趣。㉜ 列子: 姓列,名御寇,戰國鄭思想家。其“乘風而歸”,見《列子·黃帝篇》。泠然: 輕巧的樣子。㉝ “此雖”二句: 言列子能御風而行,雖然可免于步行,猶有所待于風。㉞ 乘天地之正: 順著自然的規律。郭象注: “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正,即是規律、法則。㉟ 御六氣之辯: 駕馭著六氣的變化。六氣,陰陽風雨晦明。辯,通“變”。㊱ 游無窮: 遨游于無始無終的時間和無邊無際的空間之中。㊲ 惡(wū 烏)乎待哉: 惡乎待,即何所待,此為反詰句,意即無所待。㊳ “至人無己”三句: 莊子以“無己”的“至人”為達到逍遙游的最高境界。神人無功,言無意求有功于人,而自然為人類造福。圣人無名,不求名而名自至。但神人、圣人,不能忘人世,不能忘天下,在莊子看來,仍然是有所牽掛,不能算是“逍遙游”。㊴ 許由: 古代傳說中的高士,字武仲。相傳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逃隱于箕山。堯又召之為九州長,由不欲聞之,洗耳于潁水之濱。見《高士傳》。㊵ 爝火: 火把,小火。㊶ 肩吾、連叔: 舊說二人皆為“古之懷道者”。其實《莊子》“寓言十九”,其中人名、地名多屬子虛、烏有之類,無可稽考。㊷ 接輿: 為楚國的狂士,見《論語·微子》。接輿因接孔子之輿而得名,亦是寓言人物。《莊子》此處引述其所說的話,皆為假托之辭。㊸ 徑庭: 亦作“徑廷”,意為相隔甚遠。明方以智《通雅》卷七: “言徑路之與中庭,偏正殊絕,猶言霄壤也。”㊹ 藐姑射(yè 夜)之山: 傳說中仙山名。㊺ 淖約: 同“綽約”,體態柔美。處子: 處女。㊻ 神凝: 精神凝注專一。㊼ 疵癘(lì 厲):疾病。㊽ 狂: “誑”的假借字。㊾ 與(yù 預)乎文章之觀(guàn 貫): 參與有文采的東西的鑒賞。㊿ 知: 同“智”。〔51〕 “是其言也”二句: “其言”指上文“心智亦有聾盲”而言。“猶時女也”即“猶是汝也”,謂此言乃說汝也,指肩吾以接輿說藐姑射山神人之事為誑而不信,有似心智聾盲。〔52〕 “將旁礴”三句: 旁礴,混同。蘄,同“祈”。弊弊焉,忙碌疲憊的樣子。謂神人之德足以混萬物為一體,而世人爭功求名,紛擾不已,他怎肯忙忙碌碌、疲憊不堪地去管天下的俗事呢?舊解訓“亂”為“治”,未妥。〔53〕 “大浸”句: 大浸,大水。稽天,至于天。溺,淹沒。〔54〕 “是其塵垢”三句: 塵垢秕糠,皆鄙賤之物,意同糟粕。納粘土于模型燒成瓦器曰陶,熔解金屬制成器物曰鑄。分分,同紛紛。此三句之意,說這個神人身上的塵垢糟粕都將陶鑄出堯、舜來,他哪里還肯去紛紛擾擾地以外物為事呢?“分分然”三字,原缺,據《淮南子·俶真訓》補。《淮南子》的上文系括引莊子此句上文大意,且“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與上“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對舉,句法一律,當酌增。〔55〕 “宋人”句: 資,販賣。章甫,一種禮帽。諸越,即於越。“諸”、“於”古通,越人自稱“於越”,居今浙江紹興一帶。〔56〕 斷發文身: 剪短頭發,身刺花紋。〔57〕 四子: 舊注以為“四子”是王倪、嚙缺、被衣、許由。但此是莊子寓言,四子亦本無其人,不必坐實。汾水之陽: 水北曰“陽”,地名平陽,在今山西臨汾市西南,堯之所都。〔58〕 “窅(yǎo 咬)然”句: 窅然,悵然。喪其天下,茫然忘其身居天下之統治地位。此處以宋人比喻堯,以章甫比喻天下之位,以“越人無所用之”,比喻四子無所用于天下。堯見四子,為其所化,故亦自失其有天下之尊。〔59〕 惠子: 姓惠名施,宋國人,曾為魏相,與莊子為友。是戰國時哲學家。〔60〕 魏王: 即魏惠王。因魏遷都大梁(今河南開封),故又稱梁惠王。〔61〕 瓠(hù 戶): 葫蘆。〔62〕 “我樹”句: 樹,種。實五石,其中能容五石。石(shí 實,又讀dàn 旦),十斗。〔63〕 呺(xiāo 消)然: 形容物件巨大而空虛。〔64〕 掊(pǒu): 打破。〔65〕 龜(jūn 君): 同“皸”,手足的皮膚受凍而坼裂。〔66〕 洴(píng 平)澼(pì 譬)絖(kuàng 礦): 漂絮于水上。成玄英《疏》: “洴,浮;澼,漂;絖,絮也。”絖,同“纊”。〔67〕 “何不”句:慮,結綴,縛系。大樽,盛酒之器,縛之于身,可渡江湖,古所謂腰舟,類似今日之救生圈。〔68〕 蓬之心: 謂心思茅塞不通。蓬,草名,拳曲不直。〔69〕 樗(chū 初): 亦稱臭椿,一種落葉喬木,高大而質劣,不能用作器材。〔70〕 去: 棄。〔71〕 貍狌: 貍,野貓。狌(shēng 生),黃鼠狼。〔72〕 敖者: 指出游的小動物,如雞、鼠之類。敖,同“遨”,出游。〔73〕 跳梁: 同“跳踉”,騰躍跳動。〔74〕 辟: 同“避”。〔75〕 機辟(bì 壁): 捕捉鳥獸的機關。〔76〕 (lí 離)牛: 牦牛。
《逍遙游》是《莊子》中的代表作品,列于《內篇》之首。逍遙游的意思,是指無所依賴、絕對自由地遨游永恒的精神世界。
莊子天才卓絕,聰明勤奮,“其學無所不窺”(《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并非生來就無用世之心。但是,“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不可得也”(《莊子·天地》)。一方面“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胠篋》)的腐敗社會使他不屑與之為伍,另一方面,“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的現實處境又使他無法一展抱負。人世間既然如此沉濁,“不可與莊語”(《天下》),他追求自由的心靈只好在幻想的天地里翱翔,在絕對自由的境界里尋求解脫。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寫出了苦悶心靈的追求之歌《逍遙游》。
全文若即若離,疏而難分。為分析方便,權且分為三段。第一段從篇首至“圣人無名”。作者采用了先述后議、先破后立的寫作順序,首先通過描繪一系列具體事物形象地說明: 無論是“扶搖而上”的乘天大鵬,還是“決起而飛”的蓬間小雀,也無論是“不知晦朔”的短命朝菌,還是春秋八千的長壽大椿,它們之間雖然有著大小之分,長短之別,但有所依賴,有所期待都是一樣的,都是并不得逍遙游,進不了絕對自由的境界的。然后又通過三個層次的人物來反復申明絕對自由的難得。那些為世所累,心系功名的“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自不必說,就是“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的宋榮子之流仍是“猶有未樹”;列子雖然已能“御風而行”,勝過宋榮子,但是仍然“猶有所待”,待于風,算不上逍遙游。怎樣才能“無所待”地去作逍遙游呢?莊子在本段的最后說: 必須能夠“乘天地之正”(順著天地的法則,亦即自然規律),“御六氣之辯(駕馭陰、陽、風、雨、晦、明的各種變化)以游無窮(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才是無所待,才是逍遙游。什么人能達到這種境界呢?唯有“無己”的“至人”。“無己”就是忘記自身的存在,做到任乎自然,順乎物理,把自己的形體連同思想都看作是虛幻的不存在之物,也就無所限,無所待了,也就絕對自由地作逍遙游了。
“無己”說說容易,實際無法做到。比如莊子就沒能“無己”。他雖然醉心于作絕對自由的“至人”,但念念不忘的仍是不自由的人世,盡管他所追求的是在人世的無為。所以接下來他又寫了堯讓天下等世事,展開了第二部分的論述。第二段從“堯讓天下于許由”至“窅然喪其天下焉”,主要是著力塑造神人形象,以使逍遙游的“至人”形象具體化。作者先通過渲染堯讓天下之事,表明君不足貴,權不足惜的思想觀點,再借許由之口,提出自己的政治態度: “予無所用天下為!”接著,又通過肩吾和連叔的對話,創造了“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的神人形象,這個神人即前文所稱的能作逍遙游的“至人”,是莊子逍遙理想的完美體現者,所以莊子賦予她最美的外表和最好的品質。她從不“以物為事”,但是能夠“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旁礴萬物以為一”,能夠“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在這樣無為而逍遙的神人面前,“弊弊焉以天下為事”的堯、舜之流又怎么能不感到“窅然喪其天下”,因而不得不讓天下于許由呢?
莊子不能忘世,所以寫了堯讓天下等世事;更不能忘我,所以接下來又寫了自己與惠子辯論的是是非非。這是全文的最后一段,極為生動幽默地寫了莊子與惠子論辯有用與無用、小用與大用的情況。莊子認為小用不如大用,無用就是大用,只有“無所可用”,才能“物無害(之)者”,在“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永作絕對自由的逍遙游。實際上也就指出了無為是通向逍遙游的途徑,從而結束了全篇。
總之,莊子的《逍遙游》借助一系列虛構的故事和形象,否定了有所待的自由,提出了一個無所待的絕對自由的境界,又創造了一個神人形象將其具體化,并且指出了“無為”是達到這一境界的途徑。
莊子作品具有“汪洋辟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魯迅《漢文學史綱要》)的藝術成就。《逍遙游》更是如此。這里只談主要的兩點。
首先是“洸洋自恣以適己”(《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的想像。這種“洸洋自恣”的想像不僅體現在具體形象的描寫上,而且更主要表現在整個文章的構思上。那“其翼若垂天之云”、其背“不知其幾千里也”的鳥的雄偉,那“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樹的長壽,固然令人咋舌,但更令人神往的卻是莊子用來說明觀點的奇特的物事,奇特的境界和奇特的用意上。在莊子的筆下,魚可以化而為鳥,沖天飛起;鳥可以自視甚高,互相嘲笑;人可以有俗人、至人、神人、圣人之分。他所想像的境界也是獨一無二的,那個“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的境界,除了莊子又有誰創造得出呢?不僅如此,作者還通過姑射山神人“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的美麗形象,將那種境界人格化、具體化,使人明知其假,寧信其真。把自己的縹緲幻想寫得這樣實在,這樣美妙,除了莊子,恐怕也沒有第二個人了。莊子隨心所欲地想像出這些物事、境界,并非空言誑人,而是其構思匠心的必然體現。他極寫鵬之大,椿之壽,一則造成一種聲勢,一種氛圍,引人入勝;二則形成一種對比,一種暗示——以鵬之大暗示人之小,以椿之長壽暗示人生之短暫。大鵬必須乘風而飛,尚且要有所待,人生的不自由不難想見;重負之下,立言、立功、立名還有什么意義,爭名奪利根本沒有價值,而出路只有一條,就是無為、無己,在“無何有之鄉”去作逍遙游!
其次是熾烈而隱蔽的情感。看透了人間的沉濁骯臟,莊子耽溺于純潔無瑕的幻想王國中,否定了爭名奪利、爾虞我詐的世人。莊子醉心于動物、植物與神仙的世界里,所以文章的大部分篇幅都在寫虛的、空的、幻想的、非人世的事物,似乎做到了“無己”;但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天下》)的背后有深深的苦悶,虛幻的“無何有之鄉”產生于對人間世的絕望,他追求著逍遙卻無法擺脫人生的羈絆。他把“至人”的境界寫得那樣不可企及,其中不正隱約露出他追求逍遙而不可得的苦惱失望嗎?他把那個“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的神人寫得那樣美麗絕倫,其中不正燃燒著他那熾烈的、對美好理想的追求之火嗎?還有,他雖然提出應該“無己”,物我不分,卻發自內心地認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由此可見他對智慧的重視,對生命的熱愛;可見這個一心要飛離人世的作者要否定的不是人生社會,而只是人生社會的黑暗和骯臟。這里還有必要提到大鵬這個形象。盡管作者從原則上否定了大鵬,但是卻義正辭嚴地駁斥了蜩與學鳩的嘲笑,強調指出有“小大之辯”,并且三次用濃墨重彩,不避重復地描繪了大鵬的雄偉形象,熱愛之情躍然紙上。這是為什么呢?也許,作者在才能無雙、向往著逍遙卻又無法逍遙的大鵬的形象里,正隱藏著自己難言的苦情。什么苦情呢?我們不妨作這樣的比較想像: 一只大鵬在茫茫北冥中沖天而起,一顆心靈在深深苦悶中掙扎而出,幻想的翅膀張開了,怒而飛向無何有之鄉……有所待的大鵬失敗了,那么心靈呢?有所求的心靈能在那廣漠之野找到慰藉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那雄偉的大鵬形象所體現的正是作者這種欲飛的理想和無法飛走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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