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上林賦
司馬相如
亡是公聽然而笑曰(1): “楚則失矣,而齊亦未為得也。夫使諸侯納貢者,非為財幣,所以述職也; 封疆畫界者,非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齊列為東藩(2),而外私肅慎(3),捐國逾限(4),越海而田(5),其于義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論,不務明君臣之義,正諸侯之禮,徒事爭于游戲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名發譽,而適足以君自損也(6)。
“且夫齊楚之事,又烏足道乎! 君未睹夫巨麗也?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7)?左蒼梧,右西極(8),丹水更其南(9),紫淵徑其北(10)。終始灞浐(11),出入涇渭(12); 酆、鎬、潦、潏(13),紆余委蛇(14),經營乎其內,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東西南北,弛騖往來:出乎椒丘之闕(15),行乎洲淤之浦(16),經乎桂林之中,過乎泱漭之壄(17)。汩乎混流, 順阿而下, 赴隘陿之口。 觸穹石(18),激堆埼(19),沸乎暴怒, 洶涌澎湃。 弗宓汩(20), 偪側泌瀄(21), 橫流逆折,轉騰潎洌(22),滂濞沆溉(23); 穹隆云橈(24),宛潬膠

“于是乎蛟龍赤螭(39),漸離(40),鰅鰫魠(41),禺禺魼鰨(42),揵鰭掉尾(43),振鱗奮翼,潛處乎深巖。魚鱉讙聲(44),萬物眾夥,明月珠子(45),的皪江靡(46),蜀石黃碝(47), 水玉磊砢(48), 磷磷爛爛, 采色澔汗(49),

“于是乎崇山矗矗,崔巍(58), 深林巨木, 嶄巖嵾嵳(59)。九嵕嶻嶭(60),南山峨峨,巖陁甗锜(61),摧崣崛崎(62)。振溪通谷,蹇產溝瀆(63),谽呀豁閕(64),阜陵別島(65), 崴磈㟪廆(66), 丘虛堀礨(67), 隱轔郁㠥(68), 登降施靡,陂池貏豸(69),沇溶淫鬻(70),散渙夷陸,亭皋千里,靡不被筑(71)。揜以綠蕙,被以江蘺,糅以蘪蕪(72),雜以留夷。布結縷,攢戾莎(73),揭車衡蘭(74),槀本射干(75), 茈薑蘘荷(76), 葴持若蓀(77), 鮮支黃礫(78), 蔣茅青薠(79),布濩閎澤(80),延曼太原(81),離靡廣衍,應風披靡,吐芳揚烈,郁郁菲菲(82),眾香發越,肸蠁布寫(83),腌萲咇茀(84)。
“于是乎周覽泛觀,縝紛軋芴(85),芒芒恍忽(86),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87),入乎西陂(88)。其南則隆冬生長,踴水躍波;其獸則㺎旄貘犛(89),沈牛麈麋(90),赤首圜題(91),窮奇象犀(92)。其北則盛夏含凍裂地,涉冰揭河(93); 其獸則麒麟角端(94), 騊橐駝(95), 蛩蛩驒騱(96),駃騠驢騾(97)。
“于是乎離宮別館,彌山跨谷; 高廊四注(98),重坐曲閣(99); 華榱璧珰(100),輦道纚屬(101); 步櫩周流(102),長途中宿(103)。夷嵕筑堂(104),累臺增成,巖窔洞房(105),頫杳眇而無見,仰攀橑而捫天(106); 奔星更于閨闥(107),宛虹扡于楯軒(108)。青龍蚴蟉于東箱(109),象輿婉僤于西清(110); 靈圄燕于閑館(111),偓佺之倫,暴于南榮(112)。醴泉涌于清室(113),通川過于中庭。盤石振崖,嵚巖倚傾(114), 嵯峨㠎嶫, 刻削崢嶸(115)。 玫瑰碧琳, 珊瑚叢生,瑉玉旁唐(116),玢豳文鱗(117); 赤瑕駮犖(118),雜臿其間,晁采琬琰,和氏出焉(119)。
“于是乎盧橘夏熟(120),黃甘橙楱(121),枇杷橪柿(122),亭柰厚樸(123),梬棗楊梅,櫻桃蒲陶(124),隱夫薁棣(125),遝離支(126), 羅乎后宮, 列乎北園,

“于是乎玄猨素雌(148),蜼玃飛蠝(149),蛭蜩蠼猱(150),獑胡豰蛫(151),棲息乎其間,長嘯哀鳴,翩幡互經(152),夭枝格(153), 偃蹇杪顛(154), 踰絕梁(155),騰殊榛(156),捷垂條(157),掉希間(158),牢落陸離(159),爛漫遠遷(160)。若此者數百千處,娛游往來,宮宿館舍,庖廚不徙,后宮不移,百官備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161),天子校獵。乘鏤象(162),六玉虯(163);拖蜺旌(164),靡云旗(165),前皮軒(166),后道游(167)。孫叔奉轡(168),衛公參乘(169),扈從橫行(170),出乎四校之中(171),鼓嚴簿(172),縱獵者。江河為阹(173),泰山為櫓(174),車騎靁起(175),殷天動地,先后陸離(176),離散別追,淫淫裔裔,緣陵流澤,云布雨施。生貔豹(177),搏豺狼,手熊羆(178),足壄羊(179); 蒙鹖蘇(180),绔白虎(181); 被班文(182),跨壄馬(183)。凌三嵕之危(184),下磧歷之坻(185);徑峻赴險,越壑厲水(186)。椎蜚廉(187),弄獬豸(188); 格蝦蛤(189),鋋猛氏(190);羂騕褭(191),射封豕(192)。箭不茍害(193),解脰陷腦(194); 弓不虛發,應聲而倒。
“于是乎乘輿弭節乎徘徊(195),翱翔往來,睨部曲之進退,覽將帥之變態。然后侵淫促節,儵夐遠去(196)。流離輕禽(197), 蹴履狡獸(198); 䡺白鹿(199), 捷狡兔(200); 軼赤電,遺光耀(201); 追怪物,出宇宙;彎蕃弱,滿白羽(202); 射游梟(203),櫟蜚遽(204)。擇肉而后發,先中而命處(205); 弦矢分,藝殪仆(206)。然后揚節而上浮(207),凌驚風,歷駭猋,乘虛無,與神俱。躪玄鶴,亂昆雞(208);遒孔鸞, 促鵕(209); 拂翳鳥(210), 捎鳳凰(211); 捷鹓雛,揜焦明(212)。道盡途殫,回車而還; 消搖乎襄羊(213),降集乎北纮(214); 率乎直指,晻乎反鄉(215)。蹶石闕,歷封巒,過鳷鵲,望露寒(216),下棠梨,息宜春(217)。西馳宣曲,濯鷁牛首(218),登龍臺,掩細柳(219)。觀士大夫之勤略(220),均獵者之所得獲,徒車之所轥轢(221),步騎之所蹂若(222), 人臣之所蹈藉, 與其窮極倦(223), 驚憚讋伏(224),不被創刃而死者,他他籍籍(225),填阬滿谷,掩平彌澤(226)。
“于是乎游戲懈怠,置酒乎顥天之臺(227),張樂乎膠葛之寓(228);撞千石之鐘(229),立萬石之虡(230);建翠華之旗(231),樹靈鼉之鼓(232)。奏陶唐氏之舞(233),聽葛天氏之歌(234); 千人唱,萬人和; 山陵為之震動,川谷為之蕩波。巴渝、宋、蔡(235),淮南干遮(236),文成顛歌(237),族居遞奏(238),金鼓迭起,鏗鎗闛鞈(239),洞心駭耳(240)。荊吳鄭衛之聲(241),韶濩武象之樂(242),陰淫案衍之音(243),鄢郢繽紛(244),激楚結風(245),俳優侏儒(246),狄鞮之倡(247),所以娛耳目樂心意者,麗靡爛漫于前。靡曼美色,若夫青琴宓妃之徒(248),絕殊離俗(249),妖冶嫻都(250),靚妝刻飾(251),便嬛綽約(252),柔橈嬽嬽(253),嫵媚孅弱, 曳獨繭之褕絏(254),眇閻易以䘏削(255), 便姍嫳屑(256),與俗殊服。芬芳漚鬱(257),酷烈淑郁(258);皓齒粲爛, 宜笑的(259); 長眉連娟(260), 微睇綿藐(261);色授魂與,心愉于側。
“于是酒中樂酣,天子芒然而思(262),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 朕以覽聽余閑,無事棄日(265),順天道以殺伐(264),時休息于此,恐后葉靡麗(265),遂往而不返,非所以為繼嗣創業垂統也(266)。’于是乎乃解酒罷獵,而命有司曰: ‘地可墾辟,悉為農郊,以贍萌隸(267)。隤墻填塹(268),使山澤之人得至焉。實陂池而勿禁,虛宮館而勿仞(269)。發倉廩以救貧窮,補不足,恤鰥寡,存孤獨。出德號(270),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271),革正朔(272),與天下為更始(273)。’
“于是歷吉日以齋戒(274),襲朝服,乘法駕,建華旗,鳴玉鸞(275),游于六藝之囿,馳騖乎仁義之涂,覽觀《春秋》之林(276)。射貍首,兼騶虞(277),弋玄鶴,舞干戚(278) ;載云䍐(279), 揜群雅(280); 悲《伐檀》, 樂樂胥(281);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 (282); 述易道,放怪獸(283); 登明堂(284),坐清廟(285); 次群臣,奏得失; 四海之內,靡不受獲 (286)。于斯之時,天下大說,鄉風而聽(287),隨流而化; 芔然興道而遷義, 刑錯而不用(288); 德隆于三王,而功羨于五帝 (289);若此,故獵乃可喜也。若夫終日馳騁,勞神苦形; 罷車馬之用(290),抏士卒之精(291); 費府庫之財,而無德厚之恩; 務在獨樂,不顧眾庶; 忘國家之政,貪雉兔之獲:則仁者不繇也(292)。從此觀之,齊楚之事,豈不哀哉! 地方不過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墾辟而人無所食也。夫以諸侯之細,而樂萬乘之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 (293)。”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294),超若自失(295),逡巡避席曰(296):“鄙人固陋,不知忌諱,乃今日見教,謹受命矣。”
〔注釋〕(1)聽(yin)然: 笑貌。(2)東藩: 東方的藩國。(3)私: 私自往來。肅慎: 見《子虛賦》注。(4)捐: 棄,離開。踰限: 指超出藩國的邊界。(5)越海而田:指《子虛賦》中“秋田乎青丘” 。(6)導:貶。自損:損害自身。(7)上林: 苑名,在長安西,本秦舊苑,漢武帝時擴建,廣三百里,有離宮七十所。(8)左: 東方;右:西方。(9)丹水:水名,發源于陜西商縣西北,東流入河南。更: 經歷。(10)紫淵: 淵名,在長安北。徑: 同 “經” ,(11)終始: 幼詞,謂灞浐二水始與終皆在苑中。灞、浐: 水名,源出陜西藍田縣,向西北合流后入渭水。(12)出入: 指涇、渭流經苑中。涇、渭: 水名,源出甘肅,東至陜西高陵縣合流。(13)鄷: 水名,源出陜西寧陜東北,西北流經西安,注入渭水。鎬: 水名,源出長安南,北入渭水。潦: 水名,源出陜西戶縣南,北入渭水。潏:又名沉水,源出秦嶺,西北入渭水。(14)紆余委蛇: 水流宛轉曲折貌。(15)椒丘: 長著椒木的小山。闕: 宮闕,此謂山峰對峙如闕。(16)淤: 古“嶼” 字,即洲。浦: 水邊。(17)泱漭: 廣大貌。壄:古“野” 字。 (18)穹: 大。 (19)堆埼:曲岸上的沙堆。 (20)弗: 水盛大貌。 宓汩: 水迅疾貌。 (21)偪側:相逼迫。 偪同 “逼” 。 泌: 水流相擊。(22)潎洌: 水沖擊聲。(23)滂濞:水勢澎湃。沆溉: 水勢翻騰貌。 (24)穹隆: 水勢高起貌。 云橈:謂水勢低曲旋轉如云。 (25)宛:猶蜿蜒,水流回旋貌。 膠





〔鑒賞〕西漢政權經過六十多年的休養生息,到了漢武帝時,不斷上升的國勢猶如麗日經天,光芒四射。就在這時,兩位中國歷史上的文化巨人相繼誕生了,這就是被后人稱為“兩司馬”的文學家司馬相如和史學家司馬遷。司馬相如既是一個風流倜儻的才子,又是一個頗有經學根基和政治才干的學人。其早年為景帝時的武騎常侍,后客游梁,與當時著名的辭賦作家鄒陽、枚乘、嚴忌等人交游,頗為自得。梁孝王死后歸蜀,娶臨邛富人卓王孫之女卓文君為妻。武帝時因鄉人楊得意的推薦,被武帝召見,“請為天子游獵賦”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據近人考證,其時約在元光元年(前134)前后。《史記》、《漢書》本傳中所載的這篇“天子游獵賦” ,后來在南朝梁昭明太子所編的《文選》中被分為《子虛賦》和《上林賦》二篇。但從我們今天所見的內容來看,這篇作品構思完整、文意連貫,顯然作于一時,沒有理由將其強拆為兩篇。關于作品的題目,有人主張按《史》《漢》所載,稱其為《天子游獵賦》。我們鑒于“子虛” 、“上林”之名自《文選》問世以來已為人所普遍接受的事實,以及舊題西晉葛洪所撰《西京雜記》中有“相如為上林子虛賦” 一語,故在此暫把它稱為《子虛上林賦》。《子虛上林賦》是司馬相如的代表作。據《西京雜記》記載,司馬相如作此賦時“意思蕭散,不復與外事相關。控引天地,錯綜古今,忽然如睡,躍然而興,幾百日而后成” ,可見其用力甚巨。正是這篇結構宏大、氣象非凡的作品,使司馬相如不僅在當時獲得了漢武帝的賞識,而且也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
古人云,文如看山不喜平。作為一篇洋洋數千言的巨作,《子虛上林賦》之所以受到歷代評論家和作家的青睞,其情節跌宕、鋪寫起伏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史記》本傳云: “相如以 ‘子虛 ’,虛言也,為楚稱; ‘烏有先生 ’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 ‘亡是公 ’者,無是人也,明天子之義。故空藉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 我們看到,整篇作品的敘述和鋪寫即是以此為主干而展開的。賦一開始先寫楚國使者子虛出使齊國,在應邀參加了齊國國君的出畋后,遇到齊國大臣烏有先生和天子的命官亡是公。于是子虛便在他們面前夸耀起楚國的云夢和楚王出獵的盛況,以為“齊殆不如” 。烏有先生聽了不服,一面指責其不應“奢言淫樂,而顯侈靡” ,一面又以齊地疆域遼闊“吞若云夢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蔕芥” 爭而勝之。 這時在座的亡是公“聽然而笑” ,他以天子代表的身分,講了一番諸侯國應納貢述職,封疆禁淫的道理,然后也大肆渲染了天子上林苑的廣大和出獵的壯觀。不同的是,他在極力鋪述之后,又寫了天子對于“大奢侈” 的幡然省悟,下令“解酒罷獵”、“隤墻填塹”,以禮治國。最后二人在亡是公的批評下“愀然改容”,“逡巡避席”。這種生動曲折的情節,使作品一波三折,引人入勝。
同時,作品的鋪墊和挽合也十分巧妙。篇首在交待子虛出畋歸來遇到烏有先生時,帶了一句“亡是公存焉” ,看似漫不經心,其實為其將對子虛與烏有先生的爭執作出評斷埋下了伏線; 篇中 “亡是公聽然而笑” ,又與篇末“二子愀然改容”遙相對照,反映出天子的絕對勝利。另外,作品對楚、齊和天子的苑囿、出獵也作了不同的處理。其先寫楚國的云夢,頗見其地域的廣闊和楚王出獵的盛大; 繼寫齊國,為了爭勝,理應要作更多的鋪張,但作品卻用了 “吞若云夢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蔕芥” 這樣簡潔和形象的語言,就取得了以少勝多、 出奇制勝的效果,并為后面高潮的迭起作了必要的準備。描寫天子苑囿和出獵盛況是作品用力最多、最精彩的部分。作者在此調動了所有的手段和詞匯,對山水草木 飛禽走獸、宮館園林、縱獵宴樂等作了層層具體和細致的描摹。不僅景象的闊大和場面的壯觀遠非楚、齊二國所能相比,即使在思想精神上,天子的警悟“大奢侈” ,對楚、齊二國 “以諸侯之細,而樂萬乘之侈” 的行為,也是一種明顯的壓力。作品的這種構思和布局,使其具有一種波瀾迭起的聲勢和愈轉而愈深的魅力。故前人稱“其空中設景、布陣,最虛眇闊達,前后一氣,噓吸回薄,鼓蕩如大海回風,洪濤隱起,萬里俱動,使人目眩而神儻” (清姚鼐《古文辭類纂》引張廉卿語)。
與其精妙的構思和布局相得益彰的,是作品中出神入化的描寫。這種描寫最可注意的有下述幾點:
一、視野廣闊、氣魄宏大。其寫上林,曰“左蒼梧,右西極” ,“日出東沼,入乎西陂” ,“其南則隆冬生長,踴水躍波” ,“其北則盛夏含凍裂地,涉冰揭河” ;其寫苑中景物,則高山崇陵、巨川大河、奇草異木、水禽土獸,凡自然界的一切地貌生態、耳聞目見,莫不包羅聚集,一一列于筆端。宋人程大昌在《演繁露》中曾謂“亡是公賦上林,蓋該四海而言之。……彼于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凡土毛川珍,孰非園囿中物,敘而置之,何一非實”,準確地說出了作品既以上林為原形,又不受其限制,并以其象征四海的藝術特點。這一特點充分顯示了作家俯仰天地、牢籠百態的宏偉氣魄。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還很難找出一篇象《子虛上林賦》這樣取材廣博的作品來與之相比。
不僅如此,作品還非常善于表現雄奇和壯美的景物和場面。其寫水勢“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 ,寫山形“崇山矗矗” 、“摧崣崛崎” ,寫宮館“彌山跨谷” 、“高廊四注” ,寫草木“垂條扶疏” 、“被山緣谷” ,都給人一種心胸頓闊的感覺。其中描繪天子縱獵和觀樂的場面,則更是意境雄渾、壯采紛呈:
鼓嚴簿,縱獵者。河江為阹,泰山為櫓,車騎靁起,殷天動地,先后陸離,離散別追,淫淫裔裔,緣陵流澤,云布雨施……。
于是乎游戲懈怠,置酒乎顥天之臺,張樂乎膠葛之寓; 撞千石之鐘, 立萬石之

這些文字仿佛把我們帶到了古代的校獵場所,眼前是千騎萬乘滿山遍野地獵殺野獸的情景,耳邊回蕩著震撼陵谷山川的鼓樂。那種場面,那種聲勢,那種色彩,那種氣氛,真可叫天地為之低昂、鬼神為之辟易、人心為之發狂。據《禮記》等書記載,古人有冬秋狩獵的禮俗,其目的不僅在殺獲禽獸,而且更在練習隊列、武藝和聲揚國威。作品對上林的“巨麗” 和天子校獵的壯觀所作的這種描寫,正是西漢王朝在漢武帝時那種威懾四海的國勢和雄風,于文學作品中的生動體現。
二、虛實相間、鋪寫有序。在用瑰麗的色彩描繪絢爛多彩、遼闊廣大的景物和場面的同時,作品還運用一種以虛映實的方法,將其表現更擴大數倍、數十倍,乃至百千倍,使其實際容涵大大超過了現有的篇幅。如子虛在吹噓楚國苑囿的廣大時,自稱其為 “宿衛十有余年,時從出游” ,然于后園 “猶未能偏睹” 。作者在此并未多花筆墨,但楚王后園之大,已在不言之中。又其于實寫“方九百里” 的云夢之前,先虛帶一筆曰: “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夢。” 先言其小,后寫其大,是以小見大、以實例虛。再如其于描寫上林苑中的宮館和園林之后,又點明 “若此者數百千處,娛游往來,宮宿館舍,庖廚不徙,后宮不移,百官備具” ,其規模之巨大,又可想而知。這正如清人劉熙載所言,“相如一切文,皆善于架虛行危。其賦既會造出奇怪,又會撇入窅冥,所謂 ‘不似人間來 ’者,此也” (《藝概·賦概》 )。
然而在鋪寫實景時,作品又極有條理和章法。其寫云夢,先以“云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總起,然后分寫“其山” 、“其土” 、“其石”;接著又分“其東” 、“其南” 、“其西” 、“其北” ;在“其南” 中又細別為 “其高燥”與 “其埤濕” ,在“其北” 中也分列“其上”和“其下”。層層寫來,絲毫不亂,同時又具有一種注重對稱的和諧。其寫上林也是如此: 先狀水勢,帶出水禽; 次擬山勢,帶出花草走獸;繼摹宮館,帶出果木猱猨。這種鋪寫,實際上就是司馬相如所謂 “合纂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 (《西京雜記》)的具體運用。它使作品既能蘊涵博富,洋洋灑灑,又能有條不紊,井然有序。
三、模形繪狀、象其物宜。前人曾把司馬相如“模山范水” 的技巧稱為 “末事” ,即便如此,這種技巧也顯示出作家捕捉事物、刻畫形象和運用語言的非凡能力。其摹繪上林八川分流的水勢: “汩乎混流,順阿而下,赴隘之口。觸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洶涌澎湃。 ……臨坻注壑,瀺灂霣墜;沈沈隱隱,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馳波跳沫, 汩㴔漂疾。 悠遠長懷, 寂漻無聲,肆乎永歸。 然后灝溔潢漾,安翔徐回; 翯乎滈滈,東注太湖。” 把水流出山入谷、隨物變形、由湍急暴怒到委曲徐迂的種種勢態,表現得維妙維肖,淋漓盡致。其擬狀水禽嬉戲于湖旁澤畔: “鴻鹔鵠鴇,鵝屬玉, 交精旋目, 煩鶩庸渠, 箴疵䴔盧, 群浮乎其上。 汎淫泛濫,隨風澹淡,與波搖蕩,奄薄水渚, 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則充滿了逗人的自然情趣,使人流連忘返。又如其描寫楚獵罷巡視曰: “獲若雨獸,揜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節徘徊,翱翔容與, 覽乎陰林,觀壯士之暴怒, 與猛獸之恐懼,徼受詘,殫覩眾物之變態。”人物在觀賞獵物時的那種志得意滿之情躍然紙上,給人留下了鮮明而深刻的印象。所有這些,都體現了司馬相如作為一代文豪的大家手筆。
另外,《子虛上林賦》的設為問答和韻散兼用的形式,也為辭賦發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魯迅先生曾指出,“漢興好楚聲,武帝左右親信,如朱買臣等,多以楚辭進,而相如獨變其體,益以瑋奇之意,飾以綺麗之辭,句之短長,亦不拘成法,與當時甚不同” (《漢文學史綱要》)。以后一些作家如揚雄、班固和張衡等人,作賦也多仿效此賦的形式,故司馬相如的這篇作品歷來被奉為漢賦的圭臬。
《子虛上林賦》在歷史上的影響是很大的。從漢代的司馬遷、揚雄開始,即對它進行了各自的評價。但在當時,議論的焦點主要在于作品是否具有諷諫之義、這種諷諫是否有作用。從西晉左思起,對它的夸張描寫也提出了異議。這些問題的提出,大都與當時還未能對文學創作的本身規律有所認識有關。從今天的眼光來看,作品過去不少被人指摘的地方,倒恰恰是文藝創作的規律得以體現和運用的場合。能比較準確地評價其藝術成就的,是唐代以后的一些論者。其中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謂司馬相如此賦“材極富,辭極麗,而運筆極古雅,精神極流動,意極高,所以不可及也” ; 謝榛《四溟詩話》也謂其“命意宏博,措辭寓麗,千匯萬狀,出有入無,氣貫一篇,意歸數語,此長卿所以大過人者也” ,都是很有見地的看法。
至于賦的有些描寫堆垛辭藻、文字奧僻,那是一個有時代和個人雙重因素的復雜問題,似乎不能因此苛求古人,或成為我們今天來發掘這篇作品珍貴的文學價值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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