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孔稚珪·北山移文
鐘山之英,草堂之靈①,馳煙驛路,勒移山庭。
夫以耿介拔俗之標,瀟灑出塵之想,度白雪以方潔,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眄,屣萬乘其如脫,聞鳳吹于洛浦,值薪歌于延瀨②,固亦有焉。豈期終始參差,蒼黃翻覆,淚翟子之悲,慟朱公之哭③。乍回跡以心染,或先貞而后黷,何其謬哉! 嗚乎! 尚生不存,仲氏既往④,山阿寂寥,千載誰賞!
世有周子,雋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⑤。然而學遁東魯,習隱南郭⑥; 偶吹草堂,濫巾北岳⑦; 誘我松桂,欺我云壑。雖假容于江皋。乃纓情于好爵。其始至也,將欲排巢父,拉許由⑧,傲百氏,蔑王侯。風情張日,霜氣橫秋。或嘆幽人長往,或怨王孫不游。談空空于釋部,核玄玄于道流⑨。務光何足比,涓子不能儔⑩。及其鳴騶入谷,鶴書赴隴(11),形馳魄散,志變神動。爾乃眉軒席次,袂聳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12),抗塵容而走俗狀。風云凄其帶憤,石泉咽而下愴。望林巒而有失,顧草木而如喪。至其紐金章,綰墨綬,跨屬城之雄(13),冠百里之首。張英風于海甸,馳妙譽于浙右(14)。道帙長擯(15),法筵久埋。敲撲喧囂犯其慮,牒訴倥傯裝其懷。琴歌既斷,酒賦無續。常綢繆于結課,每紛綸于折獄。籠張趙于往圖,架卓魯于前箓,希蹤三輔豪(16),馳聲九州牧。
使其高霞孤映,明月獨舉,青松落陰,白云誰侶? 澗戶摧絕無與歸,石徑荒涼徒延佇。至于還飆入幕,寫霧出楹,蕙帳空兮夜鵠怨,山人去兮曉猿驚。昔聞投簪逸海岸,今見解蘭縛塵纓(17)。于是南岳獻嘲。北壟騰笑,列壑爭譏,攢峰竦誚。慨游子之我欺,悲無人以赴吊。故其林慚無盡,澗愧不歇; 秋桂遣風,春蘿罷月。騁西山之逸議,馳東皋之素謁。
今又促裝下邑,浪栧上京,雖情投于魏闕(18),或假步于山扃。豈可使芳杜厚顏,薜荔蒙恥(19),碧嶺再辱,丹崖重滓。塵游躅于蕙路,污淥池以洗耳。宜扃岫幌,掩云關,斂輕霧,藏鳴湍。截來轅于谷口,杜妄轡于郊端。于是叢條瞋膽,疊穎怒魄。或飛柯以折輪,乍低枝而掃跡。請回俗士駕,為君謝逋客!
【注釋】 ①草堂:周颙在鐘山所建隱舍之名。②屣 (xi): 草鞋。萬乘: 周朝規定,天子之國出兵車萬乘,屣萬乘指將帝王之位視若破草鞋。鳳吹: 典出 《列仙傳》: “王子喬,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鳴,常游于伊、洛之間。” 薪歌: 見 《文選·北山移文》呂向注: “蘇門先生 (魏末孫登之號) 游于延瀨 (lai,水流沙上),見一人采薪,謂之曰:‘子以終此乎?’ 采薪人曰: ‘吾聞圣人無懷,以道德為心,何怪乎而為哀也。’ 道為歌二章而去。”③這兩句典出 《淮南子·說林訓》: “楊子見歧路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見練絲而泣之,為其可以黃可以黑。” 翟子,墨翟; 朱公,楊朱。④尚生: 尚長,字子平,王莽時大司空王邑推薦他做官,他堅決推辭,進山砍柴為生。仲氏: 仲長統,字公理,東漢末年人,每當州郡征召他為官,他都稱病推辭。⑤玄: 指老、莊之道。當時人以 《老子》、《莊子》、《周易》為三玄。⑥這兩句是說周子只是學習隱遁者的姿態。東魯: 指隱士顏闔,魯國國君想聘請他出仕,他設計逃脫,事見 《莊子·讓王》。南郭: 古隱士南郭子綦,事見《莊子·齊物論》。⑦這兩句暗用 “濫竽充數” 的典故諷刺不是真隱卻采用隱士的裝束,如同南郭先生混雜在樂隊中假裝吹竽。⑧巢父、許由: 皆是堯時品格高潔的隱士。傳說堯命許由做九州長,許由認為玷污了自己的耳朵,就到河邊洗耳。巢父飲牛于河,聞此事后,怕洗耳水污了牛嘴,便到上游去飲牛。⑨釋部: 佛教經籍,佛家以空釋空,故云空空。核 (he): 考核,研討。道流: 道家之流。《老子》云: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故曰玄玄。⑩務光: 傳說為夏朝隱士,商湯滅夏,欲讓天下于務光,他負石沉水而逃。涓子: 齊國高士,隱居宕山,二者皆見 《列仙傳》。(11)鳴騶 (zou): 喝道開路的隨從騎士。鶴書:字體如鶴頭的詔書。(12)芰(ji):植物名,指菱。此句化用《離騷》: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13)金章:銅印。墨綬: 系官印的黑絲帶。屬城: 即縣城,古時縣大多方圓百里,故以百里代指一縣。(14)浙右: 浙江之西,今紹興一帶。(15)道帙(zhi) 長擯:長棄道書。帙,書套,這里指書籍;擯,棄。(16)張趙: 指張敞、趙廣漢二人,西漢人,都曾擔任京兆尹,以干練出名。卓魯: 卓茂、魯恭,東漢賢明的官吏,分別任密云和中牟縣令。三輔:漢代指京兆、左馮翊及右扶風三地。(17)簪: 束冠于發之物,為官員所用,投簪即棄官散發。蘭: 蘭佩,隱士的服飾。(18)浪栧 (yi): 蕩槳。栧,槳。上京: 京都,指建業。魏闕: 宮門兩側的門樓,代指朝廷。(19)芳杜: 芳香的村若。薜荔 (bili): 香草名。
【譯文】 紫金山的精英,草堂寺的神靈,驅云駕霧般在大路上馳騁,去山口刻下這篇移文。
那些憑著正直而光明磊落的風貌,灑脫而超越塵世的理想,自認為品格可以和白雪比較皎潔,志氣可以高出青云之上的隱士,我現在才了解了。像那種高高獨立于世俗之外,明亮的光彩勝過云霞,將千金當作小草而不屑一顧,把帝位看成草鞋可隨意脫棄,在洛水邊傾聽鳳鳴般的仙樂,到長河旁聽高士唱樵歌,這樣的隱士本來是有的 哪想到竟然有人前后不一,反復無常,使人們像墨翟見素絲一樣為之悲憤落淚,如楊朱臨歧路似的傷心痛哭。這種人暫時避居山林而內心卻被塵世利祿所污染,或者起初還能潔身自好,到后來卻同流合污了,多么荒謬啊! 唉! 尚子平早已不在,仲長統也已一去不返,山坳里空虛冷落,千百年有誰來游賞?
當今世上有位姓周的先生,是個才智超群的人,既有文采,又有淵博的學識,精研莊、老,貫通經史。然而他卻仿效顏闔逃避征召,學南郭子綦的樣兒隱居起來,混在草堂中 “濫竽充數”,系上頭巾冒充北山的逸民。引誘我們的松樹桂樹,欺哄我們的云霞幽谷。他雖然在江邊裝出清高的樣子,心里想的卻是加官晉爵之事。他剛來的時候,幾乎要壓倒巢父,勝過許由,傲視百家,糞土王侯。豪情猶如勁風恣肆于烈日之下,盛氣好似嚴霜凌厲于晚秋之際。時而感嘆幽雅的高士已然離去,時而怨恨隱逸的王孫不來同游,要么高談四大皆空的佛經義理,要么推研玄之又玄的道家學說。自認為上古的務光、涓子之輩,都不能和他相比。等到使者的車馬進入山谷,皇帝的詔書傳到岡隴,只見他手忙腳亂、魂飛魄散,志向頓時改變,思想為之動搖。在宴請使者的酒席上,他眉飛色舞,得意忘形,舉臂揚袖,將隱居時穿的菱衣荷裳撕破燒掉,立即顯露出一副貪戀塵世的庸俗丑態。北山的風云為他而悲哀含憤,石上的流泉也嗚咽怨怒。遠望那樹林山岡,回顧百草喬木,全都難受得好像丟失了什么! 到他掛上金黃的大印,系好墨黑的綬帶,就占據一郡中最大的縣,成為雄冠各縣縣令的頭面人物,威風遍及海濱,美名傳到浙東。道家的書籍長久棄置,講佛法的坐席被塵土封埋。鞭打罪犯的喧囂擾亂著他的心思,匆忙的公文訴訟裝滿了他的胸懷。他早已放棄了彈琴高歌,飲酒作詩的雅興也沒法繼續。經常糾纏于賦稅的催收,時時應付著案件的審理。一心想使自己的政績籠蓋史書記載中的張敞和趙廣漢,在吏治上超越前人描述的卓茂與魯恭。希圖趕上三輔中的杰出令尹,使名聲在九州官吏中遠播。
他走后使這里的云霞孤單、明月獨照而無人賞玩,使青松白白地投下綠陰,白云悠悠而沒有伴侶。澗旁的草廬毀壞,沒人回來; 石路荒涼,白白地等待步履的停留。以至于回風吹入帷幕,噴吐的云霞飄離堂前。蕙草編織的帳子空了啊,夜里惟有白鶴哀鳴; 隱居的山人走了啊,天亮時猿猴為之驚叫。從前只聽說有人棄官離職隱居海邊,而今卻看見周颙解去蘭佩走上仕途,讓俗務纏身。于是南山送來嘲諷,北嶺傳來訕笑,萬壑爭相譏刺,群峰伸頭嚴責。為出走了的周颙欺騙我北山而憤慨,因無人前來勸慰而傷悼。所以,山林石澗慚愧不盡,桂花在秋風里飄落,藤蘿在月下搖晃。相互傳頌著西山高士不食周粟的佳話,宣揚著東皋隱者純樸安貧的情操。
而今姓周的又收拾好行裝離開縣城,將乘船赴京去任高官,雖說他一心向往的是高大的宮闕,說不定還會順此山門招搖而過。難道可以讓他使芳香的杜若含羞,使青純的薜荔蒙恥,使碧綠的峰嶺再遭屈辱,使朱紅的山崖重受污染;怎能讓他的腳跡踏臟了長滿蕙草的芳徑,讓他洗耳弄渾澄澈的水池。應當拉上山洞的帷幕,掩閉高聳入云的關口,收起蕩漾的輕霧,藏起鳴響的溪泉,在山谷口攔住他的車駕,在郊野外堵住那亂闖的馬匹。就這樣,滿山的樹木氣破肝膽,叢生的花草怒火沖天,有的揚起枝條擊毀車輪,有的垂下枝葉清掃污跡。擋回那個鄙俗人的車駕,為北山謝絕變節的逃客!
【鑒賞】 “移文”是古代的一種官府文書,用于曉喻或責備對方。六朝時游戲文學頗為盛行,為人詼諧的孔稚珪與周颙同朝做官,是文酒之交,故意借用“移文”這種“諧隱”形式和朋友開玩笑。文中,作者假托山靈口吻,對周子外表愛好棲隱,實則貪求官位的行為予以揭露和鞭撻。孔稚珪在刻畫人物描寫景物時,除愛用絢麗工巧的對偶語句和夸張的筆墨,還巧妙地使用了對比手法,如首段將真隱士和假隱士相比,襯托出后者的可鄙; 第二段將周子隱居時的昂揚意氣和準備出山時的舉止相比,顯出他的庸俗虛偽; 末段以周子的得意熱鬧和北山的失意凄涼對比,顯出他的負心。全篇構思奇巧,成功地運用了擬人手法,將山巒草木風云泉石寫得很有感情色彩,借以表達了作者的喜怒哀樂。此外,通篇在整齊的四言對偶中交錯穿插了三言、五言、七言排比和少量散句,在句尾押韻之外,還注意句中的平仄協調、音韻鏗鏘。這樣既避免了一般駢文的呆板,使全篇長短相間,或緊促、或舒緩,讀起來瑯瑯上口,在整飭中具有流動的韻致。
上一篇:《古文觀止·孔稚珪·北山移文》鑒賞
下一篇:《古文觀止·《國語》·單子知陳必亡》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