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清文·戴名世·鳥說
余讀書之室,其旁有桂一株焉,桂之上,日有聲啁啾①然者。即而視之,則二鳥巢于其枝干之間,去地不五六尺,人手能及之。巢大如盞,精密完固,細草盤結而成。鳥雌一雄一,小不能盈掬,色明潔,娟皎可愛,不知其何鳥也。雛且出矣,雌者覆翼之,雄者往取食,每得食,輒息于屋上,不即下。主人戲以手撼其巢,則下瞰而鳴,小撼之小鳴,大撼之即大鳴,手下,鳴乃已。他日,余從外來,見巢墜于地,覓二鳥及鷇②,無有。問之,則某氏僮奴取以去。
嗟乎!以此鳥之羽毛潔而音鳴好也,奚不深山之適而茂林之棲,乃托身非所,見辱于人奴以死。彼其以世路為甚寬也哉!
〔注〕① 啁啾:二鳥和鳴。② 鷇(kū 枯):鳥卵。
《鳥說》是戴名世的一篇諷世寓言。全文不足三百字,卻雋永清新,意味深長,對封建社會的殘酷現實予以無情諷刺。最后一句“彼其以世路為甚寬也哉”點明了全篇的主旨,令人回腸蕩氣。
清統治者于公元1644年定鼎中原以后,為了加強對人民思想的控制,大興文字獄。發生于康熙初年(1662)的莊廷龍《明史》案,因各級官吏深文周納,形成所謂“瓜蔓抄”,株連近七百余家。本文作者戴名世也是文字獄的一位犧牲者,僅僅因為他所著《南山集》中有《與余生書》,稱明季三王年號,又引及方孝標《滇黔紀聞》,就以“語悖逆”之罪名下獄論死(見《清史稿》卷四八四《文苑傳》),無辜被殺之冤與本文二鳥的遭遇恰似。從本篇末的議論“嗟乎!以此鳥之羽毛潔而音鳴好也,奚不深山之適而茂林之棲,乃托身非所,見辱于人奴以死”來看,《鳥說》的基本思想是君子可以遠禍。這與他二十九歲時所作《魏其論》一文的思想是一致的,即:“夫君子處亂世,不幸而遇小人,遠之亦死,近之亦死,而吾謂遠之猶可以得生。”實際上,在黑暗的封建社會中,這種想法并不現實,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不過是詩人的幻想而已。戴名世五十三歲中舉,那一年他寫了《蓼莊圖記》一文,中有“余久懷遁世之思,嗟宇宙無所為桃花源者,何以息影而托足”的話。感慨萬分的表白,說明他已意識到正人君子避禍無門的現實。作為封建社會中一個較有識見的知識分子,戴名世對于“當世之故不無感慨忿懟”(《與何屺瞻書》),在出世與入世的思想斗爭中,他選擇的是一條積極入世的道路,所以他五十七歲時仍參加會試與殿試,并考中了一甲二名進士。盡管他也意識到“仆古文多憤時嫉俗之作,不敢示世人,恐以言獲罪”(《與劉大山書》),但最后終于沒有逃脫統治者的屠刀,二鳥的命運竟成了他自身的悲劇。封建社會的“世路”的確太窄了,正所謂“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辛棄疾《鷓鴣天》)。聯系戴名世的遭際,讀這篇《鳥說》,不是更加令人深思嗎?
戴名世青少年時期就以擅長古文著稱。他的散文取法自然,雅潔嚴整。“君子之文,淡焉泊焉,略其町畦,去取鉛華,無所有乃其所以無所不有也。”(《與劉言潔書》)這段話道出了他的文學主張。如果說他是桐城派的先驅人物,有一定道理。從《鳥說》可略見其文風之一斑。全篇沒有曲折的構思,仿佛只是平鋪直敘,信口道來,其實字里行間都蘊涵著作者充沛的情感。他先開門見山,把構筑于桂樹上的鳥巢中二鳥的“娟皎可愛”及其取食盤桓的嬌態寫出,不事雕琢而情深意長,旨在造成一種和平恬靜的氣氛。接下忽寫巢墜鳥失,本是美好的事物破滅了,使讀者于突兀之中頓生感傷之情。最后一段議論,既點明了本篇主旨,又給讀者以掩卷深思的余地。文章的魅力也正在此。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是杜甫《春望》中的名句。文學家往往把自己的某些主觀感受移情于身邊習見的動植物,甚至移情于一些無生命的物體,以表達自己不愿明說或有難言之隱的情感。作者四十九歲游巾山,見群雀相斗于署,就對旁邊的人說:“君等志之,此一部廿一史也。”(見《辛巳浙行日記》)這是作者文學家氣質的流露。《鳥說》這篇寓言正是作者移情于二鳥,借二鳥的悲慘結局宣泄自己長期郁積的憤懣之情,以達到諷世的效果。最后一句“彼其以世路為甚寬也哉”,警醒有力,發人深省,能夠于平淡中畢露鋒芒。
上一篇:《古文觀止·戰國策·魯共公擇言》鑒賞
下一篇:《古文觀止·王禹偁·黃岡竹樓記》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