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葉紹袁2
三則 ·之一
(乙酉九月)初四日,壬子。曈昽日出矣3,方鼓枻4,又雨。過石門5,頹墻廢垣,殘毀駁烈,野店無煙,晨星數點,兵火后光景,真可太息。次塘西6,又值虜舟,幸疾雨飛注,虜遙不見。津梁疲矣7,迷途生悵。昏霧歸鴉,荻花無語8,又如僰道漏天9,淋漓不止。正傍惶間,有漾永庵,屹然水湄10,系纜而登。主僧嗣明,留宿水閣中。綠萍覆池,衰柳依依堤上,籠煙曳雨11,滿目凄涼。
1《甲行日注》:葉紹袁在明亡后的日記作品,共八卷。2葉紹袁(1589-1648):字仲韶,清軍入蘇州后,棄家為僧。有《午夢堂集》。3乙酉:清順治二年(1645)。曈昽:太陽將出時的樣子。4 鼓枻(yì):開船。5 石門:在浙江省桐鄉。6 次:停留。7 津梁:渡口和橋梁,此處指水上生活。8 荻花:蘆花。9 僰(bó)道:故址在今四川省宜賓縣。《太平寰宇記》:“邛都縣漏天,秋夏常雨。”此處借指多雨。10 湄:水邊。11 曳雨:楊柳在煙雨中搖曳。
【析點】 《甲行日注》是產生于特定時期(明朝滅亡),特定經歷(顛沛流離),特定身份(遺民為僧)下的一部日記。因而字里行間無處不流溢著家國之痛與遺民之悲。
順治二年九月初四這一則日記記水行道中。本已“曈昽日出”,但剛開船又落雨,大自然似也吝嗇明亮的陽光,只將細雨灑向亂離人的心頭。沿江是“頹墻廢垣”、“野店無煙”,滿目荒涼破敗,人跡罕見,天空的“晨星數點”似在訴說著戰后的凄涼。這“兵火后光景”怎能不令作者興起沉重的嘆息! 環境已是使人不堪,偏“又逢虜舟”,幾落虎口,幸而“疾而飛注”才避過此劫。讀至此,我們似已觸到作者那甫定的驚魂。驚魂略定才有可能顧及周圍的一切,但昏霧中的歸鴉更使作者“迷途生悵”,大有宋亡后的蔣捷“羨寒鴉,到著黃昏后,一點點,歸楊柳”(《賀新郎》)的意味。荻花無語似也為戰亂而哀傷,是擬人,亦是移情于景因情寫景。此刻“淋漓不止”的大雨如“漏天”,比喻中含有天不佑人,人無所依的哀傷。疲憊悵惘之際,幸有僧人嗣明留宿漾水庵,得暫時棲身,但自水閣望去,卻是煙雨中無根的飄萍,衰敗的綠柳,一派迷茫,一片凄涼,即物即人,亦景亦情,留給人的是無盡的國破家亡的傷痛。
梁欽
三則·之二
十八日,丙寅,立冬。晴,暖,午后陰晦。有饋鯽魚四頭1,余戒殺久矣,又僧舍中,余屋后有小池,放之。屋背枕圓峰,端如覆釜2。池在釜之下,上承流泉,琤琮作響,池底蒼苔綴密,蔭以高松,臨流俯挹3,衣據亦綠矣4。魚如游碧玻璃鏡中,寒光皎映。夜聞山中如人大呼者,寧初曰:“此麂聲也5。”
1饋:贈送。2釜(fu):鍋。3挹(yi):舀。此處指用手掬水。4衣裾(ju):衣服。5麂(ji):小型的鹿,又叫麂子。
【析點】 這段寫戰亂后相對寧靜的僧院景色,清新可愛。“圓峰”、“覆釜”,歷歷在目,淙淙流水,似可耳聞。描寫小池尤為精彩,不寫池水清澈見底,而以“池底蒼苔綴密”襯出,下文又以“魚如游碧玻璃鏡中”補上一筆。這樣,便把讀者帶入一個清幽絕俗的境界中,令人想起柳宗元筆下的小石潭。“臨流俯挹,衣裾亦綠”,又把綠色寫活了,綠色由水中直入衣上,顏色有了動態,景色便呈現出一種生機。這一派清新之景,全由“戒殺”、“放生”引出,其中情意,是頗耐人尋味的。結尾寫麂叫,“如人大呼”,雖是實景實境,但卻把作者由那清新的水潭又拉回到荒涼動蕩的現實中,也是頗富深意的一筆。
任文京
三則·之三
(丙戌九月)初九日,壬子。大風雨,冷。去秋在一華庵,如晦不已1,今昔似之。然昔坐而窗下,采新橘,供酒,看遠山云霧;今漂搖孑處(四子兩在奉慈,兩在天井)2,西風片片吹,雨敲紙窗,但聽松濤聲,在屋頂上,如千斛蟹湯湔沸3。羈懷旅況,一往而深。
1如晦:指風雨。《詩經》有“鳳雨如晦”之句。2孑:孤獨。3湔(jian)沸:沸騰。
【析點】 這則日記先寫秋季風雨天氣,接下來回憶去年,去年此時亦是聽雨窗下,“今昔似之”,但去年,有新橘,有美酒,而今身在佛寺,親人分散,孤獨寂寞,真是風雨依舊人事全非,凄苦之情不言自明。以這種心情觀風聽雨,愁苦便步步加深。說風不用陣陣,而用“片片”,描摹出風的形狀,突出了風之威力。雨敲紙窗,噼啪作響,點點滴滴,也打在作者心頭。屋內聽松濤陣陣,“千斛蟹湯湔沸”一個比喻,是對松濤聲的描繪,更是亡國之民身心俱被煎熬的象征,亦比亦興,加重了凄清悲涼的氛圍。國破家亡之后的濃重羈旅愁思,簡直無法排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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