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門竺法頵遠還西山,作詩以贈,因亦嘲之。省其二經,聊為之贊。
郁郁華陽岳,絕云抗飛峰。
峭壁溜靈泉,秀嶺森青松。
懸巖廓崢嶸,幽谷正寥籠。
丹崖棲奇逸,碧室禪六通。
泊寂清神氣,綿眇矯妙蹤。
止觀著無無,還凈滯空空。
外物豈大悲,獨往非玄同。
不見舍利弗,受屈維摩公。
這是一首贈別詩,其核心卻是反對小乘修行觀,主張大乘菩薩行。詩序已說明,此詩是為沙門竺法頵遠還西山而作,意在送行,同時“因亦嘲之”,與這位佛門朋友開開玩笑,實際是提出批評。
詩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六句,寫西山自然景觀,即寫竺法頵修持生活的自然環境。郁郁蔥蔥的華陽岳,險峻的飛峰高聳入云。陡峭的山崖上清泉湍瀉,山嶺上青松蔥籠挺拔。懸巖孤峭峻峙,山谷幽深空廓。詩人以簡勁的數筆遠景素描,畫出了蒼莽郁勃的西山全貌。孤峭幽絕、遠隔塵囂、空寂澄明,是其特點。這就是竺法頵遠避人世、修心養性的自然環境。
第二部分六句,詩人由遠及近,具體寫竺法頵的修煉生活:丹崖之上,住著奇逸不凡的法師; 碧室之中,他參禪妙悟。其神若何?淡泊寂寥;其跡若何?飄然遐舉。他禪慧雙修,徹悟見性,內心一片玲瓏空明,達于寂凈虛明境界。詩人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清穆空靈、虛凈縹緲的法師凈持觀想圖。“丹崖”“碧室”,好一派神仙苑囿! 而此境中人的神采蹤跡,更是超凡脫俗、清揚遠邁,飄然有道骨仙風。詩人極力描繪這么一幅超凡脫俗、虛靈空凈的畫面,是為了強調竺法頵采取了一種遠離人寰、超脫塵世的修行方式。
“六通”、“止”、“觀”、“無”、“空空”,皆六朝時佛家語。“六通”指三乘圣者通過禪定修持所得到的神秘靈力,即六種神通。一曰 “天眼通”,對輪回五道中的一切現象無所不見; 二曰 “天耳通”,對五道中的一切音聲無不徹聽; 三曰 “他心通”,即 “知他心念”,包括他人內心善惡傾向、苦樂情緒等;四曰“宿命通”,亦稱“知往古”,能知過去世中一切事; 五曰 “神足通”,又曰 “如意通”,指身體能自在飛行、分身變化等; 六曰 “漏盡通”,能斷一切煩惱惑業,永遠擺脫生死輪回。六通之中,凡夫通過修禪達到五通,只有圣者才可得第六通。六通的核心在于達到個人的“如意” “自在”。《度世品經》 中引有 “壽命自在”、“生自游”、“業自在”、“意樂自在”、“所愿自恣”、“所欲自在”、“于法自縱”等,實質就是包括可以任意支配自然規律和社會規律的絕對自由。詩里寫竺法頵“碧室禪六通”,是以六通指代他的修定生活,描寫竺法頵一心一意地想通過禪定來得到六通,亦即得到解脫,達到絕對自由的境地。然而作者筆鋒一轉,“止觀著無無,還凈滯空空”,在講竺法頵的修禪方式與內容的同時,批評他過份執著于“無”與“空”,未能真正準確理解大乘佛教之精髓。“止觀”雙修,是當時通行的修持方式。“止”,梵文amatha的意譯,又譯為“止寂”或“禪定”。“觀”,梵文Vipasyana,意為“智慧”。“止觀”是“禪定”與“智慧”的并稱,即禪慧雙修,是佛教修習的重要方法。《維摩詰經》卷五僧肇注: “系心于緣謂之止,分別深達謂之觀。”“止”是使所觀察對象 “住心于內”,不分散注意力; “觀” 是在“止”基礎上,集中觀察和思維預定的對象,得出佛教的觀點、智慧或功德。止觀雙修,不限于傳統的靜坐默想,而是在日常生活的一切方面,都要有“止”有“觀”,使思想認識契合佛教教義的要求。竺法頵禪慧雙修,修了什么呢?無與空。“無”是魏晉玄學的基本命題,“空”則是中國佛教般若學依附魏晉玄學而提出來的。魏晉玄學主張“以無為本”,佛教般若學則主張“一切皆空”。兩種學說互相援引以張己勢。一時名僧、名士合談“無”、“空”成為當時的時尚。本詩“無”、“空”并舉,正是這種時尚的反映。當然,佛教的 “空”,實際并不等同于魏晉玄學的 “無”。《般若經》說: “一切諸法性皆空”,是指世間萬物 (一切諸法) 就其本質而言,是一種不能給以任何質的規定性的真實的存在。所以,佛教所說的“空”,實際不是說不存在,而是指一種超越世界萬事萬物之上的神秘實在,也就是世界的最高本源。只要與它契合,便能得到最后的解脫。但是,如果人們過分地追求它,就會陷入新的魔障,即所謂 “法執”。為了防止這一點,佛教又提出了 “空空”這一概念。“空空”是般若“十八空”之一。《智度論》卷十六曰:“何為 ‘空空’? 一切法空,是空亦空,是名 ‘空空’。”就是說,“一切皆空”的空觀本身也不能執著。這可真把空觀說透了,貫徹到底了! “空” 尚以 “空”破“有”,仍存“空見”,而“空空”則“以空舍空”,以空破空,連那個被用來破 “有”的 “空” 也破個干凈!《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寶玉參禪的故事,很能說明這個“禪機”。寶玉作《參禪偈》:“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黛玉續曰:“無立足境,方是干凈。”寶玉的空觀就不如黛玉的來得徹底。寶玉說,思想“空”到無證之余地,到了虛無之境,便是至高的理想之境。而黛玉則說: 連那個虛無之境也忘掉,才是真正的純凈。所以,“空”,不僅是對世界的參悟智慧,同時又是佛家所追求的彼岸世界的至高精神境界,如《摩訶經·實際品》所云: “諸法畢竟空,即是涅槃。”再回到張翼詩中來,在作者看來,“空空”固然是對的,但過分地追求“空空”,那就錯了。竺法頵入山坐禪,專門去追求個人的解脫,是對解脫法過于執著,所以稱他“著無無”、“滯空空”,即執著于以 “無”除“無”、以 “空”破“空”。這樣實際上并不能真正達到 “無”,也不能真正契合空。
第三部分,詩人正面表示自己的觀點,寫道: “外物豈大悲,獨往非玄同。”“外物”,即超然物外、超脫于塵世之外。“大悲”,即大慈大悲。慈悲,是梵文Maitri-Karuna的意譯,稱佛、菩薩愛護眾生、給予歡樂叫“慈”,憐憫眾生、拔除苦難叫“悲”。《大智度論》卷二十七稱:“大慈與一切眾生樂,大悲拔一切眾生苦。”卷二十載有三種慈悲,其中“無緣慈悲”為大慈悲,即離一切差別、心無所緣,這是佛的慈悲。“玄同”,見于《老子》五十六章:“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 ‘玄同’。”玄同乃悟道至高境界,齊萬物,泯是非,居于世俗之中而永葆佛心。詩人詰問竺法頵:超然物外哪里合于佛家慈悲之旨呢?獨往獨來亦有違混同于世之意。這樣,詩人就提出了他們之間在佛教義學及參禪目標上的分歧。這實際是大乘與小乘之間的分歧。
大乘佛教以慈悲為根本,把大慈大悲放在首位,以普度眾生為目標,具有面向社會解脫眾生的性質。《大智度經》 卷二十引《明罔菩薩經》語: “大悲是一切諸佛菩薩之根本,是般若波羅蜜之母,諸佛之祖母。菩薩以大悲心故得般若波羅蜜,得般若波羅蜜故得作佛。”慈悲,被作為般若之基礎、修行之契機,使佛教由個人解脫轉向眾生解脫,成為深入社會生活、普度眾生的動力,即所謂“興大悲哀”。大乘佛教把性空智慧社會化了,以自利與利他并重,規定了處理個人與眾生關系的基本準則,將佛教從個人業報學說轉向要求同時對社會負責。大慈大悲,心無所緣,無所分別,便是玄同。既然佛作為世間和出世間的本質,普遍存在于一切現象之中,又作為真善美的源泉,體現在一切實踐佛教教義的思想行為之中,那么就不必拘執于出世間與世間的差別,不必脫離現實社會生活,而是應該處在世俗社會之內,從思想上驅除彼此真偽、善惡是非、好丑毀譽等一切世俗觀念與誘惑,達于 “平等一心”、“無所分別”之境界。大乘佛教具有面向人生、深入世間、不畏艱苦、普度眾生的積極宗教精神。而小乘佛教僅僅追求個人自我解脫,以自利為目標,卑污自我、厭惡人生、畏懼苦難、逃避社會而不顧眾生,極端悲觀而消極。大小乘在宗教倫理學上的分歧源自其哲學層次的義理原則的分歧。如鳩摩羅什 《大乘大義章》云: “有二種論: 一者大乘論,說二種空: 眾生空、法空;二者小乘論,說眾生空。”小乘的“空”觀不如大乘空得徹底,因而未能達于 “離一切差別”之境,而大乘徹底的 “性空”智慧能在繁雜的世俗社會中使主觀精神達到無差別境界。
顯然,竺法頵奉行的是小乘佛教教義,他遠離塵世,獨往幽絕地在西山修行,求得個人精神自由。在張翼看來,竺法頵超然世外求個人解脫是不合于佛家慈悲初衷的,采取遠避世俗的宗教實踐行為方式,也是有所執著而未達“無所分別”境界的表現,因而也就沒有真解脫、沒有徹悟。“獨往非玄同”,正是陶詩“結廬在人境”、“心遠地自偏”之旨。如果無差別地看世界,就無所謂出世與在世間。故此,詩人最后以諧謔的口吻說: “不見舍利弗,受屈維摩公”。“舍利弗”是釋加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與目連并為佛弟子中最重要的人物。他持戒多聞,敏捷智慧,善講佛法,故稱“智慧第一”。“維摩公”,即維摩詰,是毗耶離神通廣大的大乘居士,委身在俗,輔釋迦牟尼之教化。他曾以稱病為由,與釋迦派來問病的文殊論講佛法,辯才無礙,妙語橫生,使能言善辯的文殊自愧弗如,對他備加崇敬。他深通大乘佛法,認為達到解脫不必非過嚴格的出家修行生活不可,關鍵在于主觀修養,這才是真正的 “通達佛道”。詩人在此征用舍利弗被維摩詰問難的故事,意在進一步申明自己的見解: 通達佛道不必拘泥于宗教實踐的外在形式,關鍵在于內守佛心; 同時希望竺法頵在參悟定慧上進入更高境界。
這首詩論禪機、寫境界,至深至遠。然而,詩人信筆揮灑,舉重若輕,厚積薄發,深入淺出,充分顯示出他精深的宗教修養和玄遠的精神境界。與詩人相稔的東晉著名高僧康僧淵評此詩曰:“經通妙遠,亹亹清綺”、“忘妙玄解,神無不暢”,堪稱的評。因為詩人深諳禪機佛理,修養深厚,故其論禪精粹凝煉而傳神。大小乘教義內容繁多,而張翼只以 “外物豈大悲,獨往非玄同”十字,就寫出了它們的神髓。佛家修煉內容、方式、目標、境界,他也只以寥寥數筆對竺法頵潛心觀想的勾勒,便反映出來。詩中用佛家語,自然熨貼,毫不牽強。用典易流于平板晦澀,而此詩用舍利弗受詰于維摩故事,卻以諧謔方式出之,更顯得自然、活潑、明暢。無怪乎康僧淵說:讀此詩,“夫未能冥達玄通者,惡得不有仰贊之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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