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小說《奔月》原文與賞析
一
聰明的牲口確乎知道人意,剛剛望見宅門,那馬便立刻放緩腳步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時垂了頭,一步一頓,像搗米一樣。
暮靄籠罩了大宅,鄰屋上都騰起濃黑的炊煙,已經是晚飯時候。家將們聽得馬蹄聲,早已迎了出來,都在宅門外垂著手直挺挺地站著。羿在垃圾堆邊懶懶地下了馬,家將們便接過韁繩和鞭子去。他剛要跨進大門,低頭看看掛在腰間的滿壺的簇新的箭和網里的三匹烏老鴉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里就非常躊躕。但到底硬著頭皮,大踏步走進去了;箭在壺里豁朗豁朗地響著。
剛到內院,他便見嫦娥在圓窗里探了一探頭。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早瞧見那幾匹烏鴉的了,不覺一嚇,腳步登時也一停,——但只得往里走。使女們都迎出來,給他卸了弓箭,解下網兜。他仿佛覺得她們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過手臉,走進內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著圓窗外的暮天,慢慢回過頭來,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沒有答應。
這種情形,羿倒久已習慣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舊走近去,坐在對面的鋪著脫毛的舊豹皮的木榻上,搔著頭皮,支支梧梧地說——
“今天的運氣仍舊不見佳,還是只有烏鴉……。”
“哼!”嫦娥將柳眉一揚,忽然站起來,風似的往外走,嘴里咕嚕著,“又是烏鴉的炸醬面,又是烏鴉的炸醬面!你去問問去,誰家是一年到頭只吃烏鴉肉的炸醬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運,竟嫁到這里來,整年的就吃烏鴉的炸醬面!”
“太太,”羿趕緊也站起,跟在后面,低聲說,“不過今天倒還好,另外還射了一匹麻雀,可以給你做菜的。女辛!”他大聲地叫使女,“你把那一匹麻雀拿過來請太太看!”
野味已經拿到廚房里去了,女辛便跑去挑出來,兩手捧著,送在嫦娥的眼前。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興地說,“一團糟! 不是全都粉碎了么? 肉在那里?”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強,箭頭太大了。”
“你不能用小一點的箭頭的么?”
“我沒有小的。自從我射封豕長蛇……。”
“這是封豕長蛇么?”她說著,一面回轉頭去對著女辛道,“放一碗湯罷!”便又退回房里去了。
只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里,靠壁坐下,聽著廚房里柴草爆炸的聲音。他回憶當年的封豕是多么大,遠遠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岡,如果那時不去射殺它,留到現在,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飯菜。還有長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來點燈了,對面墻上掛著的彤弓;彤矢,盧弓,盧矢,弩機,長劍,短劍,便都在昏暗的燈光中出現。羿看了一眼,就低了頭,嘆一口氣;只見女辛搬進夜飯來,放在中間的案上,左邊是五大碗白面;右邊兩大碗,一碗湯; 中央是一大碗烏鴉肉做的炸醬。
羿吃著炸醬面,自己覺得確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醬是看也不看,只用湯泡了面,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覺得她臉上仿佛比往常黃瘦些,生怕她生了病。
到二更時,她似乎和氣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邊的木榻上,手摩著脫毛的舊豹皮。
“唉,”他和藹地說,“這西山的文豹,還是我們結婚以前射得的,那時多么好看,全體黃金光。”他于是回想當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個掌,駝留峰,其余的就都賞給使女和家將們。后來大動物射完了,就吃野豬兔山雞;射法又高強,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覺嘆息,“我的箭法真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時誰料到只剩下烏鴉做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今天總還要算運氣的,”羿也高興起來,“居然獵到一只麻雀。這是遠繞了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遠一點的么?!”
“對。太太。我也這樣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叫醒我。我準備再遠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怕也難。當我射封豕長蛇的時候,野獸是那么多。你還該記得罷,丈母的門前就常有黑熊走過,叫我去射了好幾回……。”
“是么?”嫦娥似乎不大記得。
“誰料到現在竟至于精光的呢。想起來,真不知道將來怎么過日子。我呢,倒不要緊,只要將那道士送給我的金丹吃下去,就會飛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所以我決計明天再走得遠一點……。”
“哼。”嫦娥已經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
殘膏的燈火照著殘妝,粉有些褪了,眼圈顯得微黃,眉毛的黛色也仿佛兩邊不一樣。但嘴唇依然紅得如火; 雖然并不笑,頰上也還有淺淺的酒窩。
“唉唉,這樣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給她吃烏鴉的炸醬面……。”羿想著,覺得慚愧,兩頰連耳根都熱起來。
二
過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睜開眼睛,只見一道陽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時候不早了;看看嫦娥,兀自攤開了四肢沉睡著。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躄出堂前,一面洗臉,一面叫女庚去吩咐王升備馬。
他因為事情忙,是早就廢止了朝食的;女乙將五個炊餅,五株蔥和一包辣醬都放在網兜里,并弓箭一齊替他系在腰間。他將腰帶緊了一緊,輕輕地跨出堂外面,一面告訴那正從對面進來的女庚道——
“我今天打算到遠地方去尋食物去,回來也許晚一些。看太太醒后,用過早點心,有些高興的時候,你便去稟告,說晚飯請她等一等,對不起得很。記得么?你說: 對不起得很。”
他快步出門,跨上馬,將站班的家將們扔有腦后,不一會便跑出村莊了。前面是天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么也沒有的。加上兩鞭,一徑飛奔前去,一氣就跑了六十里上下,望見前面有一簇很茂盛的樹林,馬也喘氣不迭,渾身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約又走了十多里,這才接近樹林,然而滿眼是胡蜂,粉蝶,螞蟻,蚱蜢,那里有一點禽獸的蹤跡。他望見這一塊新地方時,本以為至少總可以有一兩匹狐兒免兒的,現在才知道又是夢想。他只得繞出樹林,看那后面卻又是碧綠的高粱田,遠處散點著幾間小小的土屋。風和日暖,鴉雀無聲。
“倒楣!”他盡量地大叫了一聲,出出悶氣,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遠遠地望見一間土屋外面的平地上,的確停著一匹飛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鴿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滿弦,將手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這是無須遲疑的,向來有發必中;他只要策馬跟著箭路飛跑前去,便可以拾得獵物。誰知道他將要臨近,卻已有一個老婆子捧著帶箭的大鴿子,大聲嚷著,正對著他的馬頭搶過來。
“你是誰哪? 怎么把我家的頂好的黑母雞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這么閑哪? ……”
羿的心不覺跳了一跳,趕緊勒住馬。
“阿呀!雞么?我只道是一只鵓鴣。”他惶恐地說。
“瞎了你的眼睛! 看你也有四十多歲了罷。”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
“你真是枉長白大!連母雞也不認識,會當作鵓鴣!你究竟是誰哪?”
“我就是夷羿。”他說著,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貫了母雞的心,當然死了,末后的兩個字便說得不大響亮; 一面從馬上跨下來。
“夷羿?……誰呢?我不知道。”她看著他的臉,說。
“有些人是一聽就知道的。堯爺的時候,我曾經射死過幾匹野獵,幾條蛇……。”
“哈哈,騙子!那是逢蒙老爺和別人合伙射死的。也許有你在內罷; 但你倒說是你自己了,好不識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過近幾年時常到我那里來走走,我并沒有和他合伙,全不相干的。”
“說誑。近來常有人說,我一月就聽到四五回。”
“那也好。我們且談正經事罷。這雞怎么辦呢?”
“賠。這是我家最好的母雞,天天生蛋。你得賠我兩柄鋤頭,三個紡錘。”
“老太太,你瞧我這模樣,是不耕不織的,那里來的鋤頭和紡錘。我身邊又沒有錢,只有五個炊餅,倒是白面做的,就拿來賠了你的雞,還添上五株蔥和一包甜辣醬。你以為怎樣?……”他一只手去網兜里掏炊餅,伸出那一只手去取雞。
老婆子看見白面的炊餅,倒有些愿意了,但是定要十五個。磋商的結果,好容易才定為十個,約好至遲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雞的箭作抵押。羿這時才放了心,將死雞塞進網兜里,跨上鞍鞒,回馬就走,雖然肚餓,心里卻很喜歡,他們不喝雞湯實在已經有一年多了。
他繞出樹林時,還是下午,于是趕緊加鞭向家里走;但是馬力乏了,剛到走慣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黃昏時候。只見對面遠處有人影子一閃,接著就有一枝箭忽地向他飛來。
羿并不勒住馬,任它跑著,一面卻也拈弓搭箭,只一發,只聽得錚的一聲,箭尖正觸著箭尖,在空中發出幾點火花,兩枝箭便向上擠成一個“人”字,又翻身落在地上了。第一箭剛剛相觸,兩面立刻又來了第二箭,還是錚的一聲,相觸在半空中。那樣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盡了;但他這時已經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對面,卻還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準他的咽喉。
“哈哈,我以為他早到海邊摸魚去了,原來還在這些地方干這些勾當,怪不得那老婆子有那些話……。”羿想。
那時快,對面是弓如滿月,箭似流星。颼的一聲,徑向羿的咽喉飛過來。也許是瞄準差了一點了,卻正中了他的嘴;一個筋斗,他帶箭掉下馬去了,馬也就站住。
逢蒙見羿已死,便慢慢地躄過來,微笑著去看他的死臉,當作喝一杯勝利的白干。
剛在定睛看時,只見羿張開眼,忽然直坐起來。
“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著說,“難道連我的 ‘嚙鏃法’ 都沒有知道么?這怎么行。你鬧這些小玩藝兒是不行的,偷去的拳頭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練練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勝者低聲說。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來,“又是引經據典。但這些話你只可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搗什么鬼?俺向來就只是打獵,沒有弄過你似的剪徑的玩藝兒……。”他說著,又看看網兜里的母雞,倒并沒有壓壞,便跨上馬,徑自走了。
“……你打了喪鐘! ……” 遠遠地還送來叫罵。
“真不料有這樣沒出息。青青年紀,倒學會了詛咒,怪不得那老婆子會那么相信他。”羿想著,不覺在馬上絕望地搖了搖頭。
三
還沒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經昏黑;藍的空中現出明星來,長庚在西方格外燦爛。馬只能認著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卻在天際漸漸吐出銀白的清輝。
“討厭!”羿聽到自己的肚子里骨碌骨碌地響了一陣,便在馬上焦躁了起來。“偏是謀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無聊事,白費工夫!”他將兩腿在馬肚子上一磕,催它快走,但馬卻只將后半身一扭,照舊地慢騰騰。
“嫦娥一定生氣了,你看今天多么晚。”他想。“說不定要裝怎樣的臉給我看哩。但幸而有這一只小母雞,可以引她高興。我只要說:太太,這是我來回跑了二百里路才找來的。不,不好,這話似乎太逞能。”
他望見人家的燈火已在前面,一高興便不再想下去了。馬也不待鞭策,自然飛奔。圓的雪白的月亮照著前途,涼風吹臉,真是比大獵回來時還有趣。
馬自然而然地停在垃圾堆邊;羿一看,仿佛覺得異樣,不知怎地似乎家里亂毿毿。迎出來的也只有一個趙富。
“怎的? 王升呢?”他奇怪地問。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什么?太太到姚家去了么?”羿還呆坐在馬上,問。
“喳……。”他一面答應著,一面去接馬韁和馬鞭。
羿這才爬下馬來,跨進門,想了一想,又回過頭去問道——
“不是等不迭了,自己上飯館去了么?”
“喳。三個飯館,小的都去問過了,沒有在。”
羿低了頭,想著,往里面走,三個使女都惶惑地聚在堂前。他便很詫異,大聲的問道——
“你們都在家么?姚家,太太一個人不是向來不去的么?”
她們不回答,只看看他的臉,便來給他解下弓袋和箭壺和裝著小母雞的網兜。羿忽然心驚肉跳起來,覺得嫦娥是因為氣忿尋了短見了,便叫女庚去叫趙富來,要他到后園的池里樹上去看一遍。但他一跨進房,便知道這推測是不確的了:房里也很亂,衣箱是開著,向床里一看,首先就看出失少了首飾箱。他這時正如頭上淋了一盆冷水,金珠自然不算什么,然而那道士送給他的仙藥,也就放在這首飾箱里的。
羿轉了兩個圓圈,才看見王升站在門外面。
“回老爺,”王升說,“太太沒有到姚家去;他們今天也不打牌。”
羿看了他一眼,不開口。王升就退出去了。
“老爺叫? ……” 趙富上來,問。
羿將頭一搖,又用手一揮,叫他也退出去。
羿又在房里轉了幾個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頭看著對面壁上的彤弓,彤矢,占弓,盧矢,弩機,長劍,短劍,想了些時,才問那呆立在下面的使女們道——
“太太是什么時候不見的?”
“掌燈時候就不看見了,”女乙說,“可是誰也沒見她走出去。”
“你們可見太太吃了那箱里的藥沒有?”
“那倒沒有見。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
羿急得站了起來,他似乎覺得,自己一個人被留在地上了。
“你們看見有什么向天上飛升的么?”他問。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說,“我點了燈出去的時候,的確看見一個黑影向這邊飛去的,但我那時萬想不到是太太……。”于是她的臉色蒼白了。
“一定是了!”羿在膝上一拍,即刻站起,走出屋外去,回頭問著女辛道,“那邊?”
女辛用手一指,他跟著看去時,只見那邊是一輪雪白的圓月,掛在空中,其中還隱約現出樓臺,樹木;當他還是孩子時候祖母講給他聽的月宮中的美景,他依稀記得起來了。他對著浮游在碧海里似的月亮,覺得自己的身子非常沉重。
他忽然憤怒了。從憤怒里又發了殺機,圓睜著眼睛,大聲向使女們叱咤道——
“拿我的射日弓來! 和三枝箭!”
女乙和女庚從堂屋中央取下那強大的弓,拂去塵埃,并三枝長箭都交在他手里。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是巖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巖下電,須發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見他當年射日的雄姿。
颼的一聲,——只一聲,已經連發了三枝箭,剛發便搭,一搭又發,眼睛不及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別那聲音。本來對面是雖然受了三枝箭,應該都聚在一處的,因為箭箭相銜,不差絲發。但他為必中起見,這時卻將手微微一動,使箭到時分成三點,有三個傷。
使女們發一聲喊,大家都看見月亮只一抖,以為要掉下來了,——但卻還是安然地懸著,發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似乎毫無傷損。
“呔!”羿仰天大喝一聲,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進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卻又照數前進了。
他們都默著,各人看各人的臉。
羿懶懶地將射日弓靠在堂門上,走進屋里去。使女們也一齊跟著他。
“唉,”羿坐下,嘆一口氣,“那么,你們的太太就永遠一個人快樂了。她竟忍心撇了我獨自飛升?莫非看得我老起來了?但她上月還說:并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
“這一定不是的。”女乙說,“有人說老爺還是一個戰士。”
“有時看去簡直好像藝術家。” 女辛說。
“放屁! ——不過烏老鴉的炸醬面確也不好吃,難怪她忍不住……。”
“那豹皮褥子脫毛的地方,我去剪一點靠墻的腳上的皮來補一補罷,怪不好看的。”女辛就往房里走。
“且慢,”羿說著,想了一想,“那倒不忙。我實在餓極了,還是趕快去做一盤辣子雞,烙五斤餅來,給我吃了好睡覺。明天再去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藥,吃了追上去罷。女庚,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豆喂馬!”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作。
【析】 《奔月》寫于1926年12月,最初發表在1927年1月 《莽原》半月刊第2卷第2期,和 《故事新編》里的多數作品類似,《奔月》的寫作不以忠實再現神話或歷史人物的生活為目的,而屬于“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①,借古人古事的軀殼抒發作家主觀感興、諷喻現實之作。因此,了解魯迅寫作《奔月》時的社會環境、生活遭遇和特定的心理狀態,是理解這篇小說的關鍵。
1926年底,魯迅正處于世界觀蛻變的前夜,五四運動的落潮和新文化隊伍的分化使他產生了 “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②的悲涼感慨;經歷了 “三一八慘案”的刺激,他又清醒地認識到進化論觀念的不可靠和單純依靠精神啟蒙手段改革中國的軟弱和虛幻,從而陷入了 “夢醒了無路可走”的痛苦。與此同時,種種個人生活的變故也給魯迅的心理、情緒以強烈的刺激。例如,周作人不顧魯迅多年來對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以怨報德,致使兄弟失和。高長虹等受魯迅熱情扶持的青年出自私利,背叛并惡意攻擊魯迅。這就更加深了魯迅內心的寂寞、悲涼和憤懣。此時的魯迅離開了曾與種種封建保守勢力激烈戰斗過的北京,只身來到廈門。他面對大夜彌天的黑暗現實,在孤寂和苦悶中思索著變革中國的新路。作家曾生動地描繪過他其時的心境:“記得還是去年躲在廈門島上的時候……夜九時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樓里,除我以外,沒有別人。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冢;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想要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③
《奔月》的題材選取,主題表達,形象塑造以及寓孤寂、悲涼、憤懣于諷刺戲謔之中的藝術格調,都與作家這種特定的心境及力圖超越這種心境的努力密切相關。
在《奔月》中,羿是作家重點刻劃的人物。魯迅依據《淮南子·覽冥訓》里的一段關于“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的記載,生發開來,別出新裁地將這位神話傳說中為民除害的英雄置于平凡瑣屑的日常生活里,集中表現他完成了歷史功績后的悲劇性遭遇和心態。魯迅筆下的羿不再是上射九日、下除百獸的英雄,而是一個處處倒霉的凡人。他門庭冷落,形弓、彤矢、盧弓、盧矢、弩機、長劍、短劍,都只能閑掛在墻上;昔日的壯舉和英名也漸漸為人們淡漠遺忘。為了生計,他從早到晚奔波忙碌,但野獸飛禽幾乎全被他射盡,其高妙的箭術只能射一射烏鴉和麻雀。因此,回家后不免時常受到妻子嫦娥的冷眼和奚落。這對于一個曾射日除害、威名冠世的英雄,是何等寂寞、苦悶、難堪。更使羿憤懣的,是弟子逢蒙和妻子嫦娥的背叛行徑:逢蒙不僅招搖撞騙,欺世盜名,竊取他射日的功績,還利用從他那里學得的箭法,暗中欲置他于死地。嫦娥則不耐生活之清苦,忘恩負義,竊食他的金丹而獨自飛升,卑劣地棄他而去。但羿畢竟是射日的英雄,作家在渲染他的寂寞、悲涼和徒叛親離的難堪處境之時,也著力刻劃了他的正直豪爽,豁達大度,對人樸質熱誠和憎愛分明。憑借智勇,他挫敗了逢蒙的陰謀,并尖刻、輕蔑地嘲笑了對手的卑下和低能。當得知嫦娥的背叛行為后,他怒火填膺,“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是巖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巖下電,須發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間,使人仿佛想見他當年射日的雄姿”。然而,月亮并未被射下,“還是安然地懸著,發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這里,魯迅通過羿射月失敗的描寫,又表現了他渴望復仇卻又無可報復的悲哀。
羿的形象刻劃,有著魯迅自身的濃重投影。魯迅之所以選擇英雄夷羿在完成歷史功績后的悲劇性遭遇和心態為描寫對象,渲染主人公陷入瑣屑生活的困擾而無用武之地,突出農婦對他的奚落、門徒對他的陷害、妻子對他的背棄,表現他渴望復仇又無可報復的悲哀,在很大程度上源于魯迅其時主觀抒情的需要。借助羿的悲劇遭遇和心態,魯迅曲折地表現了自己在世界觀轉變前夜孤獨、寂寞、憤懣,渴望新的戰斗生活的情懷。通觀《奔月》,不僅主人公羿面臨的那種荒涼寂寥,只能與烏鴉麻雀為伍的環境和魯迅其時獨居廈門、“不聞戰叫”的處境類似,而且人物眾叛親離的遭遇,也與作家其時運交華蓋的生活坎坷存在著明顯的同構對應關系。“嫦娥棄夫”和“逢蒙叛師”的情節設計是最明顯的兩個例子。有關羿對嫦娥無微不至的關切、嫦娥不耐生活之清苦獨自服藥飛升、羿渴望復仇而又無可報復的心態等描寫,很容易使人聯想到魯迅長期以來對周作人深摯的手足之情和“兄弟失和”給魯迅強烈的心理沖擊。逢蒙形象的塑造,更毫不隱晦地以高長虹背叛并誹謗攻擊魯迅的自私卑劣廣告作模特兒,如作家本人所說的: “那時就做了一篇小說和他開了一些小玩笑”④。在《兩地書》中,魯迅曾剖白:“我先前何嘗不出于自愿,在人生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這實在使我憤怒,怨恨了,有時簡直想報復。”⑤《奔月》里羿挫敗逢蒙的陰謀并尖刻地嘲笑對手 “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偷去的拳頭打不死本人”,以及他怒火填膺、張弓射月的描繪,正是作家上述心境借歷史人物、事件為載體的形象化流露。
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在塑造羿的形象時既有創作主體與述描對象的共鳴和情感的認同,又以頗具戲謔色彩的語調與對象保持著距離。這種戲謔的敘述語調從一開始就確定了下來: “聰明的牲口確乎知道人意,剛剛望見宅門,那馬便立刻放緩腳步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時垂了頭,一步一頓,像搗米一樣。”此后,作家描寫羿對嫦娥愛憐、心虛、慚愧相交加的心情,渲染羿射死農婦的母雞時飽受奚落、傾囊賠賞的尷尬處境,刻劃他返家后發現妻子失蹤的驚惶困惑以及射月失敗后無可奈何的感慨……,無不保持著戲謔調侃的敘述語調。這種寓寂寞、悲涼、憤懣于戲謔調侃之中的敘述格調,使《奔月》一方面具有創作主體自我表現的性質,另一方面洋溢著創作主體自我嘲諷的意味,體現出魯迅在借羿的形象刻劃抒發自己其時寂寞悲涼心境的同時,又以幽默的形式力圖達到對自身遭遇、心態的反思和喜劇性超越。
與 《故事新編》總體藝術特征相一致,《奔月》中喜劇穿插人物逢蒙、嫦娥、使女等形象的設計,采用了融今入古、古今交融的方式。魯迅有意識地摹擬現實人物的言行,讓對象穿古人的衣冠而具現代人的靈魂。例如,逢蒙叛師及其 “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你打了喪鐘”等話語,均屬高長虹所作所為的諷刺性摹擬。使女乙和辛所謂 “有人說老爺還是一個戰士”、“有時看去簡直好像藝術家”,亦是高長虹言論的影射。嫦娥的言行,以 “兄弟失和” 事件為背景,其 “上飯館”、“打牌”等現代色彩的點綴,更強調了對象的現實影射性。這種融今入古、古今交融的寫法使魯迅在創作歷史題材的作品時,獲得了一種突破時空限制靈活諷喻現實丑陋人事的自由,并能借助歷史氛圍凸現現實事物所蘊涵的丑陋乖訛,置對象于可鄙可笑的境地。在《故事新編》 的 《序》 中,魯迅將此種寫法稱為“油滑”,并在給友人的信里說:“《故事新編》……除《鑄劍》外,都不免油滑,然而有些文人學士,卻又不免頭痛。”⑥從喜劇藝術經營著眼,魯迅所謂 “油滑”,實質上是服從作家進行現實批判的需要所創造的一種怪誕諷刺的手段。作品中逢蒙、嫦娥等角色的塑造雖然各以現實人事為依據,但誠如魯迅所言:“縱使誰整個的進了小說,如果作者手腕高妙,作品久傳的話,讀者所見就只是書中人,和這曾經實有人倒不相干了。”⑦因此,它們不是某些現實具體個人的攻擊,而是作家對普遍存在于現實生活中的自私、陰險、卑劣行為的鞭撻。
談到 《奔月》 等作品的寫作時,魯迅曾回憶說:“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里,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里空空洞洞。……這時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憶在心里出土了,寫了十篇《朝花夕拾》;并且仍舊拾取古代的傳說之類,預備足成八則《故事新編》。”⑧《奔月》的問世記錄了魯迅世界觀轉變前夜的復雜心境,顯示了魯迅在喜劇和諷刺藝術領域的新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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