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
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
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
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
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
險中得樂雖一快,何異水伯夸秋河。
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覺一念逾新羅。
紛紛爭奪醉夢里,豈信荊棘埋銅駝。
覺來俯仰失千劫,回視此水尚逶蛇。
君看岸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
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吾何。
回船上馬各歸去, 多言譊譊師所呵。
百步洪在今江蘇省徐州市東南二里,懸流迅疾,亂石激濤,最為蘇軾所激賞,今已不存。詩作于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年),作者時任徐州知府。先后與詩友王定國、參寥禪師放舟百步洪下,作二詩分贈參寥、定國。這是第一首,即是送參寥的。
蘇軾是一位具有天縱奇才的詩人。面對著百步洪急流飛湍的奇景,豪情噴薄,逸興遄飛,創作出這一首奇象驚人、奇會峍兀、奇理深邃、奇趣橫生的千古罕見之作。
詩的前半篇寫舟行洪中的驚險。開頭四句,寫長洪為亂石所阻激,陡起猛落,急湍跳蕩。輕舟南下,就像投擲梭子一樣飛速,水手大聲呼叫,野鴨驚惶飛起。但見一線急流,和亂石互相撞擊、磋磨,發出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這四句雖夾用一個“如投梭”的比喻,但基本上是白描,形象逼真,有聲有勢,節奏急促,把洪水洶涌迅疾的狀態,摹寫得令人驚心動魄!次四句,連用七個妙喻,形容洪水急湍有如狡兔的疾走,鷹隼的猛落,駿馬奔下千丈的險坡;而水上輕舟則如斷弦離柱,如飛箭脫手,如飛電之過隙,如荷葉上水珠跳躍。這是詩人對于 “博喻”手法的絕妙運用。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說:“一連串把五花八門的形象來表達一件事物的一個方面或一種狀態”,“仿佛是采用了舊小說里講的 ‘車輪戰法’,連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應接不暇,本相畢現,降伏在詩人的筆下。”錢先生還更深一步地指出,《詩經》 中的《柏舟》、《斯于》,《莊子·天運篇》和韓愈的 《送石處士序》、《送無本師》等詩文,都用了 “博喻”這種描寫方法。但蘇軾詩中這“四句里七種形象,錯綜利落,襯得《詩經》和韓愈的例子都呆板滯鈍了”(《宋詩選注》第72頁)。然而,詩人于此意猶未足。緊接著又以“四山眩轉”四句寫船上乘客此時的感受:四面的山峰仿佛都在旋轉,急風呼呼掠過耳邊,眼前一片洪濤怒浪,流沫飛逝,百漩千渦。人在這種驚險之中,感官為之一爽,精神上得到一種快感。故曰 “險中得樂。”但詩人筆鋒陡轉: “雖一快,何異水伯夸秋河。”這種險中得樂的快感固然難得,但如僅僅以此為滿足,那就好比是水伯夸秋河了。“水伯夸秋河”,語出《莊子·秋水》: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為天下之美為盡在己。”待到水至大海,水伯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渺小。那么,詩人在此為什么認為“險中得樂”之快仍屬渺小,他又從這湍急的百步洪中悟徹到一些什么呢? 這里自然引起詩的后半篇。
詩的后半篇即景談理。“我生”、“坐覺”兩句說:人的生命是隨著時光的推移而流逝的。好比眼前的洪水一樣,在不舍晝夜地奔流而去。這兩句暗用了《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 不舍晝夜。’”和陶潛《歸去來辭》的 “聊乘化以歸盡”句意。但詩意立即轉折,表明人的觀念,卻可以任意馳騁,不為時間和空間所限制,一轉念的瞬息之間,就可以越過遼遠的新羅國。“新羅”,朝鮮古國名。這里化用佛家語。《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三云:“新羅在國外,一念可逾。”“紛紛爭奪”兩句,感嘆世人們只是紛紛攘攘爭權奪利,好似處在醉夢里一般,那里知道世事滄桑,變化極快,就像洛陽宮門前的銅駝,倏忽間便埋沒在荊棘里了。“荊棘埋銅駝”,典出 《晉書·索靖傳》: “ (靖) 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這里言外之意是說,世變雖比洪水疾速,許多人對此卻茫然不覺。“覺來俯仰”兩句再襯一筆,強調這種見解。意思說,等到覺醒過來,俯仰之間,已經失去了許多光陰,萬事也已消失在千劫之中。回頭再看看流水,依然盤曲如故,從容自得地奔流著。“千劫”,意即長時。“劫”是梵文佛家語“劫波”的省稱。“逶蛇(tuo)”,長而曲的樣子,這里作從容自得貌。以上六句,作者抒發他對人生有限、世事巨變,宇宙無窮的感慨。“君看”以下四句,再就行舟洪水的所見,進一步深化哲理的思索。意思說,請看岸邊蒼黑的巖石上,留存下來多少蜂窩一般的篙眼呵!古人的遺跡尚在,而其人早就化作了泥土。這里流露出作者所受的佛、道兩家消極思想的影響。但他畢竟是樂觀瀟灑的詩人,并不愿沉溺于這種浮生若夢的悲觀情緒之中。于是筆鋒一轉,又自我開解: 只要自己思想通脫曠達,不被外物所拘牽,即便自然界運行得再快,也與我無妨。這兒的“我”,已不是詩人個體生命,而是與天地永存之佛性。領悟到這一佛性,則自然界的運行快慢,又與“我”何關呢?“住”,住著,佛家語,僵化,拘執于外物之意。結尾兩句說,還是回船上馬各自轉向歸途吧! 再喋喋不休,參寥禪師是會呵斥的呵! 詩人用幽默風趣的詩句,收束了對生命、意念、世事、宇宙的議論,全篇至此悠然而止。
綜觀全篇,雖然前半寫景,后半言理,但前后轉換自然,一氣呵成,不見牽掣之跡。后半篇的哲理議論,仍緊扣著洪水、行舟這一具體情事而發,特別是創造出岸邊蒼石上篙眼如蜂窩的獨特喻象,寄寓物是人非之理,這個喻象,形象的生動,寄意的深沉,堪與作者《和子由澠池懷舊》中的“雪泥鴻爪”前后媲美。在哲理議論中,傳達著作者復雜、變化的感情活動,令人讀之如見詩人同參寥禪師侃侃而談,因而毫不枯燥、浮泛,反而深化了詩的意境,洋溢著發人深省、耐人尋味的理趣。后半篇的從容自得、亦莊亦諧,筆墨飄逸跳脫,又正好與前半篇的驚險緊張、節奏急促、奇勢迭出形成對照,從而,將險中得樂、險中悟理的主題表達得自然入妙。
清人趙翼《甌北詩話》卷五云:“東坡大氣旋轉,雖不屑屑于句法、字法中別求新奇,而筆力所到,自成創格。”這一首《百步洪》,堪稱東坡山水哲理詩中的“創格”之作。
上一篇:禪詩《白云閑上人度夏》原文|賞析
下一篇:禪詩《睡起》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