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業·圓圓曲》愛情詩詞原文與賞析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
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
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
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
許將戚里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
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
夢向夫差苑里游,宮娥擁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橫塘雙漿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
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
熏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
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
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
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
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
恨殺軍書底死催,苦留后約將人誤。
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
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
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
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
蛾眉馬上傳呼進,云鬟不整驚魂定。
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
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
斜谷云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
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
教曲妓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
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
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
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
錯怨狂風飏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豈應關大計? 英雄無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徑塵生鳥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綠。
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唐代詩人白居易曾創作了兩首著名的敘事詩《長恨歌》和《琵琶行》 ,從而使中國古典敘事詩達到了藝術上的高峰。這兩首詩飲譽當時,蜚聲后世,曾使當朝皇帝宣宗李忱念念不忘,并為詩人的逝世而灑下了深情之淚:“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 ”(《吊白居易》)時隔八百年后的清初詩人吳偉業對白居易更是追慕不已,仿白詩創作了《琵琶行》和《圓圓曲》。其《琵琶行》雖用力甚深,但終歸東施效顰,而《圓圓曲》卻直追白作,得《長恨歌》之藩籬,成為中國詩歌史上的杰作。
關于陳圓圓的故事,歷來說法不一。詩人吳偉業從明清之際的巨幅歷史畫卷上,摘取某些素材,通過甲申事變中山海關總兵吳三桂與其妾陳沅的悲歡離合,譴責了吳三桂的叛變行為,抒發了歷史興亡之感。
《圓圓曲》這一長篇七言歌行,可分為七個部分來讀。
從開頭到“哭罷君親再相見”為第一部分。首句“鼎湖當日棄人間”,開篇用典,說明朝末代皇帝崇禎在煤山自縊而死。“鼎湖”:據《史記·封禪書》,相傳黃帝鑄鼎于荊山下,鼎成有龍垂胡須下迎黃帝,黃帝遂乘龍而去,后世稱此處為鼎湖,后來便常以“鼎湖”喻皇帝去世。接下說,從那一天起,守衛山海關的吳三桂便帶兵入關,擊破農民起義軍,收復京師。然而,吳三桂的真正用心是什么呢? 詩人單刀直入,一語定案: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明朝的軍隊都在為皇帝的自殺而悲傷得失聲痛哭,全都穿上了喪服,而吳三桂卻為美女陳圓圓的被俘而大怒。這兩句詩是全詩挈領之處,也是千古傳誦的名句。它暗示出了吳三桂表面打著復明的旗號,實際上卻只是為了陳圓圓這個歌妓而投降了清朝。這就給讀者留下了一個懸念,使人迫切希望知道這段歷史的前前后后。明末當時戰爭形勢是三方逐鹿。一方是明朝,吳三桂就屬于這一方;另一方是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再一方是清兵。《圓圓曲》開篇所敘之事便發生在那一特定期間,李自成已破京師,崇禎自縊而死,清兵還在關外。三方角逐,鹿死誰手,擁兵五十萬守衛在山海關的明朝軍事統帥吳三桂,在李自成和清兵之間就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雙方都在爭取他。開始,清兵對他招降,他未首肯。李自成占領北京,以其父吳襄作為人質,并叫吳襄寫信招降吳三桂。吳三桂接受了李自成的招降,并且把山海關的防務交給李自成派來的部將。當吳三桂兵至灤州時,他聽說愛妾陳圓圓被李自成部將劉宗敏所奪,于是勃然大怒,改變主意,退守山海關,主動投降了清軍,并引清軍入關,開始了對農民起義軍的鎮壓。從此,歷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滿清貴族入主中原,開始了對中國的統治。這便是“沖冠一怒為紅顏”一句所概括的歷史事實。詩人在這里將六軍縞素同吳三桂的沖冠一怒相并列,造成了強烈而鮮明的對比,雖無一字褒貶,而褒貶自在其中。然后,詩人筆鋒輕輕地一拉,模擬吳三桂替自己辯白的口氣,皮里陽秋地訴說了一番:陳圓圓的被殺并不是我所關心的事,天意會使農民軍自行滅亡于荒淫宴樂之中。我要迅速地剿滅起義軍,為皇帝、為全家報仇后再與陳圓圓相見。吳三桂因為陳圓圓被俘而拒降,李自成曾一怒殺了吳襄全家。對吳三桂這番欲蓋彌彰的表白描寫,抑揚有致,筆墨精妙,將“沖冠一怒為紅顏”的點睛之筆襯托得更加醒目。
第二部分從“相見初經田竇家”到“爭得蛾眉匹馬還”二十六句,敘述了陳圓圓歸吳三桂的一波三折的全過程。吳三桂和陳圓圓初次相逢是在崇禎妃田氏的父親田宏遇家,詩中以西漢外戚田蚡和竇嬰指田宏遇府。在這里,美麗如花的陳圓圓正為田宏遇招待吳三桂的酒宴而表演歌舞。她的如花容貌,她的彈撥技藝,深得吳三桂的鐘情,而深通關系學的田宏遇,也就慷慨地將她轉給了這位頗有實力的總兵大人。而陳圓圓也就等待吳三桂用油壁車來迎接她了。在回顧之中,詩人又掉轉筆鋒,以時間為序,依次描寫陳圓圓的經歷。“家本姑蘇浣花里”,唐代能詩善樂的名妓薛濤在成都的居處叫浣花溪,詩人用此典是對陳圓圓這個蘇州煙花女的雅喻。她小名叫圓圓,長得比漂亮的絲織品還要鮮艷美麗。她曾夢入夫差的花園里,引起吳王的注意。春秋時吳王夫差都姑蘇;三桂如吳后封平西王。夫差得美女西施,為其筑館娃宮于蘇州,極盡聲色之樂;吳三桂得蘇州名妓陳圓圓,并為其沖冠而怒,兩者之間,頗多類似處。這里寫陳圓圓還是個妓女時,就“夢向夫差苑里游”,是暗示她日后將歸于吳三桂的伏筆。夢終歸是夢,它終究要回到現實中來的,“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采蓮人”,一語雙關,用詞絕妙。一是說陳圓圓本是蘇州鄉間的一個普通女子,明清時蘇州城內東隅有采蓮涇,這里可實解為陳圓圓原是采蓮之人。二是“采蓮人”為西施。李白《子夜吳歌》其二:“鏡湖三百里,菡萏發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回舟不待月,歸去趙王家。”又一次以西施喻圓圓。詩人的描寫,草蛇灰線,隱隱顯顯,是西施,還是采蓮人? 亦隱亦顯,亦一亦二。“橫塘”,是古代蘇州風景之地和騷人狎客冶游之所,“南浦春來綠一川,石橋朱塔兩依然。年年送客橫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范成大《橫塘》)唐人李嘉祐《傷吳中》也說:“館娃宮中春已歸,闔閭城頭鶯已飛。復見花開人又老,橫塘寂寂柳依依。”詩中將橫塘之水與西施后來歸吳王夫差居于館娃宮的典故聯系在一起,《圓圓曲》的感觸正與此詩脈脈相通。這樣一個橫塘畔的水鄉歌妓,后來竟被豪族看中,被迫進入權貴人家。據吳偉業的朋友冒襄《影梅庵憶語》語載:陳圓圓是蘇州的著名歌妓,被稱之為“色藝雙絕”,并“擅梨園之勝”。崇禎十四年八月,冒襄從衡陽省父回來,到了西湖,“便詢陳姬,則已為竇霍家掠去,聞之慘然”。等他到了蘇州,偶然晤見一個朋友,談到陳姬的事,“有佳人難再得之嘆”。這個朋友告訴他,被以勢劫去的是假的,真的還在蘇州,冒襄前去見到了她。崇禎十五年二月,冒襄又去蘇州,不料陳姬“十月前復為竇霍門下客以勢逼去”。并且激起很大風波:“吳門有匿之者,集千人嘩劫之。勢家復為大言挾詐,又不惜數千金為賄。地方恐貽伊戚,劫出復納入。”這個“竇霍”之家便是田宏遇,他兩次強搶,終于劫走了陳圓圓。然而,從來佳人愛才子,陳圓圓并不愛田宏遇這個六十四歲的老頭子,她癡情所待的是冒襄這位風流才子。一句“何處豪家強載歸”,傾吐了一腔幽怨,款款衷腸,中間夾纏著如許風波,無盡淚水。所以,弄得這位絕代佳人也只能是“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看來,她又被田宏遇獻進宮中。但是,以“買江南歌姬數人,甚得嬖”(《國榷》卷九八)為樂的崇禎皇帝,在國事日壞,焦頭爛額的情勢下,已經沒有了欣賞陳圓圓的閑心,盡管陳圓圓色藝雙絕,這時也落得“明眸皓齒無人惜”,只好又被田宏遇從宮中的長巷中接回,教以新聲,成了田府中滿座客人為之傾倒的歌妓。明末的江南名妓,大都是勾欄人物,出色的女演員。張岱《陶庵夢憶》說:“南曲中妓,以串戲為韻事,性命以之。”陳圓圓也不例外,冒襄第一次見到她時,曾描寫了這樣一段情景:“是日演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之陳姬聲口,如云出岫,如珠走盤,令人欲仙欲死。”(《影梅庵憶語》)弋腔即弋陽腔,是源起于江西弋陽的一種地方戲曲。這種曲調在當時的士大夫眼中,是屬于文詞俚俗,不登大雅之堂的俗唱,只能唱給廣大市民階層,而士大夫階層欣賞的則是文詞典雅、聲調婉囀的雅音昆腔。所以,以唱弋陽俗曲聞名的陳圓圓,這時也不得不改學“新聲”,來迎合田府上的官僚“坐客”。這些“坐客”們整日痛飲狂歡,醉生夢死,然而陳圓圓卻“一曲哀弦”,恨無知音。幸得“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難得遇上了吳三桂這位風流倜儻、人材出眾的人物。崇禎十六年,吳三桂在田宏遇府見到陳圓圓,年方三十一歲,可謂“白皙少年”;且手握重兵,稱得上是“通侯”。“通侯”,本是漢代的爵位名,后為朝廷武將的美稱。對于當時的陳圓圓來說,也難得吳三桂這樣的年輕人物,且吳三桂對其一見傾心,頻頻顧盼。“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李端《聽箏》)當時可與周瑜相比的吳三桂,堪稱是陳圓圓的知音。自古美人愛英雄,陳圓圓鐘情并許身于吳三桂,雖難比“美人巨眼識窮途”(曹雪芹《紅樓夢》)的紅拂,但也是絲蘿愿托喬木,爭取“嬌鳥出樊籠”,以期牛郎、織女銀河之會了。無奈當時清軍逼近,形勢緊張,皇帝下令吳三桂火速返回山海關,二人只好“苦留后約”,“相思恩深”。突然,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打進了北京,“可憐樓頭思婦柳,認作天邊粉絮看。”“樓頭柳”意指懷人的思婦,典出唐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是說陳圓圓已是有夫之人,但卻被當作妓女來對待,遭到李自成部下的四處搜尋。詩中以晉代不屈權勢、墜樓而死的石崇愛妾綠珠和三國時“一聲能歌兩曲”的美人絳樹來比陳圓圓,不僅說明了她的色已極,而且當上了王侯夫人。這既是對陳圓圓與其女伴命運的寫照,也是詩人面對當時改朝易代所發出的深沉而無可奈何的嘆息。
詩的第五部分為“當時”以下八句。陳圓圓當初做為一個名歌妓,整日貴戚筵請,名豪糾纏,雖然得到一曲歌舞一斛珍珠的賞賜,但換來的卻是自己萬斛的痛苦和哀愁,致使“關山漂泊腰肢細”。如今,情形不同了,幾經波折,自己曾經抱怨過的象狂風吹落的花一樣的命運已經改變,展現在自己面前的是“無邊春色來天地”,這種榮華是始料不及的。實際上,陳圓圓那種風塵中“一斛明珠萬斛愁”的幽怨,正是她的清醒,如同宋代嚴蕊詞中所說的那樣:“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卜算子》)顛狂中充滿戰栗,沉醉中還有靈性。而她的始料不及,她所認為的錯怨,似乎是明白了,但實際上這正是她的悲哀。
第六部分為“嘗聞”以下六句。曾聽說美麗的女子反而使周瑜出了名。《三國志·周瑜傳》:“時得喬公兩女,皆國色也。策自納大喬,瑜納小喬。”傳說周瑜因《銅雀臺賦》寫到所謂二喬,一怒而定抗魏之策。《三國演義》就此敷衍成一段情節,這里以周瑜喻吳三桂。接下說妻子怎么能關乎國家興亡的重大決策,只不過是英雄太多情了。誠如詩人在另一首詩中所說:“快馬健兒無限恨,天教紅粉定燕山。”正是因為“英雄”的多情,才致使“全家白骨成灰土”。而吳三桂的全家被殺,卻又使陳圓圓“一代紅妝照汗青”,無關“大計”,卻青史留名。
詩的第七部分為“君不見”至結尾。吳三桂這位漢奸,在滿族入主中原,故國淪亡的悲痛時刻,引狼入室,在“全家白骨成灰土”的基土上,建起了自己的豪侈的平西王府,“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又一次以西施喻陳圓圓,暗示吳三桂的荒淫無恥。他象夫差得了西施一樣,成日擁著陳圓圓“移宮換羽”,“珠歌翠舞”,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然而,“節物風光不自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盧照鄰《長安古意》)人間的富貴榮華是帶不進墳墓的,總有一天“香經塵生鳥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綠”。香經生塵,嬌鳥自啼,屧廊索寞,青苔遍地,一片荒涼之景,暗示了煊赫一時的吳三桂也不會有好的結果。所以,詩人感慨地寫道:“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我為你唱一支詠嘆興亡的曲子吧,功名富貴不長在,只有那滔滔的漢水,在不舍晝夜,永遠地奔流著。因吳三桂的平西王府建在漢中,漢中臨著漢水,詩人即景抒情,揭示了不可抗拒的歷史規律。誠如初唐詩人王勃所說:“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滕王閣詩》)福禍相依,盛極而衰,這是從先秦諸子就具有的古代哲學思想,吳偉業生當陵谷變遷的明清之際,對此自然感受強烈,并在《圓圓曲》中多次流露,傷其物是而人非,既有滿腔憤慨,又有無盡憂怨。
吳偉業以明之遺民,猶然心懷故國之情,創作了《圓圓曲》,通過歌妓圓圓曲折經歷的生動描寫,委婉曲折且又深刻尖銳地譴責了吳三桂叛明降清的罪行。
《圓圓曲》是古典敘事詩中可與《長恨歌》相媲美的杰作之一。它的成功主要是陳圓圓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描寫藝術的高超。
陳圓圓是明末清初“色藝雙絕”的名妓,她在《圓圓曲》中的形象,是一個美麗、柔弱、多情、單純、身世凄涼且具悲劇色彩的女子。在舊史家的眼中,在傳統文學的領域里,“女寵誤國”似乎已成定論。這就是“尤物惑人”、“女子敗國”的典型觀點。白居易的《長恨歌》盡管將李楊愛情描寫得那樣纏綿悱惻,但對楊玉環仍不免微詞,說到底她還是一個以色邀寵,傾國傾城的“尤物”。《長恨歌》所表現出的以色誤國的觀點,恰恰成了它思想上的局限。而在這方面,吳偉業就顯得技高一籌,他筆下的陳圓圓,生長在水鄉姑蘇,多才多藝,雖流落風塵之中,但仍對生活、對愛情充滿希望與憧憬。無奈被豪家強搶,終日以淚沾衣,落得“明眸皓齒無人惜”,“一曲哀弦向誰訴?”在狂風落花般的生活中,她深感“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落寞之中,她遇上了當時明朝的深得皇帝看重的將領吳三桂,一個少年有為,一個美麗多情,即使這時候,陳圓圓也未有輕浮放浪之舉,她彈奏的是“一曲哀弦”,倒是那位“白皙通侯”,“揀取花枝屢回顧”,并為之“苦留后約”。陳圓圓自以為覓得了知音。誰知,吳三桂叛明降清,以國破家亡為代價,換取了滿清的青睞,成為千古罪人。吳三桂的“沖冠一怒”,引狼入室,完全是自己所使,陳圓圓毫無責任而言,這位牽動了明末清初如許風波的風塵女子,雖一波三折受寵于吳三桂,但她始終是柔弱、被動、無辜和凄苦的,“啼妝滿面殘紅印”,身不由己,無可奈何。所以詩人說:“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歷來的絕色女人都是危害人國的禍水,偏偏陳圓圓這個美女卻象三國時的小喬一樣,不但未累及周瑜——吳三桂,倒使他成了大功名。字里行間流露著詩人的憤憤不平,對“女人誤國”的不平,對叛明邀利的不平,義憤猶然未盡,詩人又加了兩句:“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一下說到了根本上,為千百年來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柔弱多情的女子們說了一句公平話,喊出了她們深埋心底,想說而不敢說,要說而不能說的心里話。多少年來,從商周的妲己、褒姒,到唐朝的楊玉環,生前命不由己,咽淚為歡,死后身被禍水,憤然黃泉,在男子強權的封建社會里,有誰能去為她們評評道理呢?芳魂不肯為黃土,她們等待著,今天,終于借詩人吳偉業之口,傾吐了千古幽怨。詩人為了深表對陳圓圓的同情之心,多次用西施作比,其中雖含有其它影射,但西施向來是美麗、純潔和深明大義的女子典型,她同夫差并非是真正的恩愛情侶。詩中還用了薛濤、綠珠、絳樹等古代著名女子來比陳圓圓。薛濤是妓女出身的著名詩人,且具有政治眼光,意在說明陳圓圓的品性高潔;綠珠曾墜樓殉夫,意在突出陳圓圓在吳三桂叛明前對愛情的忠貞;絳樹“一聲能歌兩曲”,意在表現陳圓圓的多才多藝。在描寫上,多用“哀”、“怨”、“愁”、“淚”、“啼”等字,給人物敷以悲劇色彩并喚起人們的同情之心。“一代紅妝照汗青”,這正是詩人在詛咒民族敗類的同時,而對中國那柔弱善良、美麗多情且被動無辜的女性所唱出的贊美之歌。
《圓圓曲》的創作十分注重現實性,如果說《長恨歌》在描寫李楊愛情上頗具浪漫色彩,那么,《圓圓曲》則純用現實主義筆法。《長恨歌》敘事和史實多有出入。如楊玉環進宮之前,曾被冊封為唐玄宗第十八子壽王李瑁的妃子,李商隱所謂“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即據此而言,并非所謂“養在深閨人未識……一朝選在君王側”。而“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云云,則更非現實世界所有的了。所以,《長恨歌》不乏虛無縹緲的想象,而《圓圓曲》則事事有據,句句不空。此詩一出,陳圓圓之事遂成定論。陸次云的《圓圓傳》、《明史·李自成傳》關于吳三桂降清經過的敘述,《清史稿·吳三桂傳》等都是根據《圓圓曲》而寫成的。說明了清代及近代史學家們對《圓圓曲》所寫史實真實性的信任與尊重。難怪后人評說“指事類情,無愧詩史”(嚴榮《吳梅村詩集箋注·弁言》)。然而,詩就是詩,它并不是史,稱其為“詩史”,只不過是說它藝術而真實地反映了現實生活。如果真將詩當作史來讀,那豈不是詩的藝術的悲哀,這也正是讀《圓圓曲》所應注意和理解的問題。由于具備了現實針對性,《圓圓曲》便獲得了強烈的社會意義。一樣寫愛情,《長恨歌》則對李楊抱更多的欣賞和惋惜之情,“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而《圓圓曲》則更多的是諷刺和譴責,“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這是對吳三桂深刻的揭露、無情的鞭韃,蓋棺論定,鐵案難翻,真正刺痛了吳三桂的要害處,以至“當日梅村詩出,三桂大慚,厚賄求毀板,梅村不許。三桂雖橫,卒無如何也”(況周頤《陳圓圓事輯》引劉健《過庭錄》)。這可以說是詩人和藝術的勝利。
詩給人的美感并不是靠現實性,最重要的是它所產生的藝術魅力。趙翼在《甌北詩話》中曾有這樣一段話:
梅村詩有不可及者二,一則神韻悉本唐人,不落宋以后腔調,而指事類情,又宛轉如意,非如學唐者之徒襲其貌也;二則庀材多用正史,不取小說家故實,而選聲作色,又華艷動人,非如食古者之物而不化也。
趙翼所論看來比較實在。他說梅村詩“神韻悉本唐人”,這是后人一致公認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韻為深;敘述類乎香山,而風華為勝。”沈德潛也說:“梅村詠前朝事滄桑悲感,俱近盛唐。”(《國朝詩別裁集》卷一)趙翼又說梅村詩在“指事類情”、“多用正史”之外,還“宛轉如意”、“華艷動人”,這兩點也正是《圓圓曲》所特有的藝術魅力。
《圓圓曲》的“宛轉如意”首先表現在結構安排上。全詩先是倒敘,寫崇禎吊死煤山,起義軍退出北京,吳三桂為了陳圓圓而投降滿清。接著,便往回溯,回顧吳三桂當年在外戚田宏遇家初見陳圓圓。然而,詩人又掉轉筆鋒,采用順敘手法,依次從不同側面描寫了陳圓圓的半生遭際。最后,宕開一筆,用“君不見”三字引出春秋時代吳國為西施而亡的歷史傳說,點明吳三桂終不會有什么好下場,于敘事中抒情,在抒情中結尾,微旨逸趣,情韻悠悠。詩人這樣從危機到來、高潮接近處開篇,入筆攝魂,能立即抓住讀者。然后又將不同時空的情節組合在一起,如陳圓圓與其舊時女伴的不同境遇,陳圓圓本人前后迥異的貧富,吳三桂全家的被殺與陳圓圓的一人受寵,兩兩比照,寓意深刻。還運用蟬聯技巧,如“哭罷君親再相見。相見……”,“教就新聲傾坐客。坐客……”。這樣場景與場景、畫面與畫面互相勾通,轉換自如,既連成一氣,又跌宕多變,加之行文不拘一格,寫吳三桂,時而暗敲,時而明打,似褒實貶,一發中的;寫陳圓圓,悲歡離合,一波三折,終于榮貴,而又不落大團圓的俗套,多姿多彩,引人入勝。
其次是聲律上的“宛轉自如”。趙翼說“梅村古詩勝于律詩。而古詩擅長處,尤妙在轉韻。一轉韻,則通首筋脈,倍覺靈活。”(《甌北詩話》)《圓圓曲》既吸收了近體詩格律嚴整、節奏鮮明的特點,又兼古體詩轉韻自由的長處,讀來瑯瑯上口。如開頭三節,一、三節押平聲韻,第二節押仄聲韻,且每節格律同一首七絕相合,如此相互交替重疊,整齊中有變化,變化中不失整齊,造成了一種回環往復,迭宕流走之美。
“華艷動人”主要是指語言的生動形象,色彩鮮明。錢謙益曾說梅村詩“詞麗句清,層見疊出”(《致梅村書》)。在《圓圓曲》中,詩人以生花妙筆,將一個個巧妙的比喻、典故、雙關語,珠聯玉綴在一起,使全詩工麗典雅。如“可憐樓頭思婦柳,認作天邊粉絮看,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使典工切,色彩鮮明,楊柳之翠、粉絮之白、雕欄之美,呈現出一派絢麗的色彩,既烘托了環境,又渲染了氣氛。再如結尾部分的“香經塵生鳥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綠”以麗句寫滄桑之感、凄涼之調、衰敗之景,則更顯得凄涼和衰敗,悲劇的氣氛也更為濃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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