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夏完淳·秋懷》原文賞析
涼風(fēng)何瑟瑟,吹我游子顏。歷歷江上林,流蟬鳴其間。浮云西南征,一去何時還? 駕舟凌洪波,杖策窮崇山。君子不遑息,小人豫以閑。感激在溝壑,敢念徒旅艱。中夜起百憂,勞人獨長嘆。
秋色從西來,風(fēng)物自凄緊。金飚辭炎暉,玉露戒商軫。鶗鴂薄暮鳴,幽蘭望秋隕。零落在一時,榮華若朝菌。高從巢父棲,下與壺公飲。靜觀百歲間,無名以為準(zhǔn)。
在晚明抗清殉國之士的莊嚴(yán)畫廊中,有一位“秀目豎眉”的少年英雄——夏完淳。
夏完淳“九歲能詩”,十四歲即追隨父親“揭竿報國”,參加了轟轟烈烈的“松江起兵”。兩年后,因與老師陳子龍倡謀反清復(fù)明,謀泄被捕,“含笑”就義于南京街頭。這組《秋懷》詩,可能作于松江兵敗、詩人參謀太湖義師吳易軍幕期間。這里選析其中二首。
第一首抒寫顛沛湖、山的旅途之思。開篇以“涼風(fēng)”吹顏起筆,描述詩人駕舟駛行于清江迭波之上,詩行間隱隱可見這位少年獨立船頭的軒昂身影。在緩緩移動的江岸上,有歷歷如畫的青樹林,林間還傳來秋蟬的一片流鳴。這情景本來頗美,但在家國淪亡的詩人心上,勾起的卻只是陣陣難抑的哀愁: “浮云西南征,一去何時還?”這兩句似為寫景,其實包含著詩人對時局的深切擔(dān)憂: 清軍南下,南京、杭州相繼失陷。倉皇潰散的明軍,不正如秋風(fēng)中的“浮云”,向西南飄散而去,何時更有風(fēng)云際會、重整河山的歸來之期?悵然的問嘆傳向云天,令人感到,有幾多悲愁,正與秋蟬的哀鳴一起,在秋空白云下彌漫。
但詩人沒有在問嘆中沉落,復(fù)國的信念支持著他繼續(xù)奮斗。“駕舟凌洪波”兩句,正于悲愁中振起,展示了詩人凌越江浪、跋盡山巒的堅毅勇氣。《詩經(jīng)·采薇》有“不遑啟處,玁狁之故”之語,描述周代戍卒為抗擊戎狄而無暇安處的轉(zhuǎn)戰(zhàn)景象。現(xiàn)在詩人面臨的,是比“戎狄交侵”還要嚴(yán)重得多的亡國之危,又怎能效小人之態(tài),依戀那悠閑游娛的生活?詩人因此高誦:“君子不遑(暇)息,小人豫(安樂)以閑。感激在溝壑,敢念徒旅艱!”以身為匹夫而不避艱險,愿為復(fù)國發(fā)憤努力的激情,表現(xiàn)君子處世的高風(fēng)亮節(jié),辭氣堅定,讀之如聞金石之聲震響其間。詩人當(dāng)然明白:抗清志士的悲壯努力,實在已難挽回既倒之狂瀾。想到此點,不禁“百憂”交集。故詩之結(jié)尾忽又一折,發(fā)出了凄愴的浩嘆:“中夜起百憂,勞人獨長嘆!”這浩嘆穿過歷史,從四百多年前的沉沉夜色中傳來,至今聽去,仍有那樣強烈的震顫力。
與第一首相比,第二首的詩情要難把握得多。因為詩人的情思,更多是借黯淡的秋景來傳達(dá)的。開篇兩句總攝全詩,在極為遼遠(yuǎn)的空間上,描畫出“秋色”的蒼茫“西來”景象,劈頭即給人以“風(fēng)物”凜然的“凄緊”之感。“金飚辭炎暉,玉露戒商軫”,則是進(jìn)一步展現(xiàn)秋氣襲來之烈。“金飚”即勁厲的秋風(fēng); “商軫”指秋令之車,古人以“宮、商、角、徵,羽”五聲分配四時,秋為“商”聲,故以“商軫(車)”比喻。勁盛的秋風(fēng)剛驅(qū)退夏日的炎焰,寒冽的白露已預(yù)報秋令之車的滾滾碾來——無形的秋氣,在詩人筆下,竟挾帶著如此強猛之勢降臨大地!與之相隨的,還有杜鵑鳥(即鶗鴂)在黃昏時分的凄厲鳴叫。傳說杜鵑鳴于三月,晝夜不息,夏末乃止。那么,它這最后的悲鳴,無疑宣告了一個草木繁茂的季節(jié)的結(jié)束。那溪谷的“幽蘭”,又怎能不“望秋”隕落,消歇盡往日的芳菲?目睹著美好幽蘭的凋零,詩人不禁傷痛而呼:“零落在一時,榮華若朝菌”——想不到這天地間的芳草,生命中的榮華,竟如朝生暮死的菌類一般短暫,蕭瑟的秋令一到,便衰萎凋落了!
初讀起來,以上感慨似乎只為“幽蘭”之隕落而發(fā)。但自從屈原《離騷》創(chuàng)造了“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的獨特比興方式以后,出現(xiàn)在古代詩人筆下的芳草,便往往就是“忠貞”之士的象征物。當(dāng)詩人吟詠此詩之際,正是清兵洶涌南侵,無數(shù)抗清志士喋血國門之時。他們不正如詩人筆下的“幽蘭”一樣,在“金飚”、“商軫”的摧殘下,紛紛遭遇著隕落的厄運么?明白了這一層,則上述八句的含義,便獲得了全新的意義:詩人描述的是秋景,其實正隱喻著清人南侵的黯淡時局,抒寫著對忠貞之士捐軀國門的哀悼,故詩情格外傷痛。正因為如此,詩之結(jié)尾才出現(xiàn)了似乎不與上文承接的四句:“高從巢父棲,下與壺公飲。靜觀百歲間,無名以為準(zhǔn)”。“巢父”為帝堯時代的隱者,“山居不營世利,年老以樹為巢”,故名。“壺公”乃漢代異人,傳說他“常懸一壺空屋上”,日入之后,“便跳入壺中,人莫能見”。一位志在抗清復(fù)國的壯士,居然想追隨他們作枝上之棲、壺中之飲,似乎令人不解。但從上述對秋景描述的比興意義上看,詩人的情志就可得到合理的解釋。他已隱隱預(yù)感到,明朝的江山將最終落于清人之手;詩人對自身的前途,作出了明確的選擇:要么為國喋血而死,要么就逃隱于山野巖穴之中,決不作清廷之順民。正如蕭瑟的秋、冬不會常駐世間一樣,詩人也不相信,清人的統(tǒng)治就能“百歲”不衰,那就讓我在這世間“靜觀”百年吧,看一看將來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這就是詩人在結(jié)句中表述的態(tài)度,也是他面對慘淡秋日發(fā)出的誓言。這誓言是悲涼的,因為它透露著詩人對時局的不祥預(yù)感; 然而它又是令人欽仰的,因為它宣告了一位少年志士不向敵虜折腰的悲壯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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