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生與死》原文與翻譯、賞析
在這時候提起筆寫文章,我真覺得羞愧。別人貢獻的是血,我們卻用墨水來發(fā)泄我們的憤怒,也許有一天我會用我的血來洗去這恥辱吧。
死并不是一件難事。只要幾點鐘的功夫許多地方就完全改變了面目。建筑毀了,村鎮(zhèn)毀了,城市毀了。
大世界前面炸彈爆發(fā)的那一天,我在電車里看見兩邊馬路上一群一群的難民,身上帶血,手牽著手沉默地往西走去。全是些嚴肅的面容,沒有恐怖或悲痛的表情,好像去赴義、去貢獻一個重大的犧牲。
那地方的血跡被雨洗盡了,十幾輛炸毀的車子還留在路上,汽車、黃包車、獨輪車,各階層的人同樣地為一個目標犧牲了生命。沒有一個人在死的面前有過躊躇,活著的人也沒有誰發(fā)出一聲怨言。
我今天走過一個街口,在一塊空地上放著一兩具死尸,一具一具地整齊地排列著,身上蓋著東西,只有頭和腳露在外面,卡車剛剛把棺材卸下走了。一些人在工作,把棺材一具一具地放好,然后把尸首一一放進去。這一定是被炸死的人,也許有傷重身死的兵士,由慈善機關(guān)來掩埋的。
在這時候每天都有人死。許多人死在一起,死并不是難事。
一個人的生命是容易毀滅的,群體的生命就會永生。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群體的生命上,換句話說,把個人的生命聯(lián)系在全民族(再進一步則是人類) 的生命上面,民族一日存在,個人也不會滅亡。
上海的炮聲應(yīng)該是一個信號。這一次全中國的人真的團結(jié)成一個整體了。我們把個人的一切全交出來維持這個“整體” 的生存。這個“整體”是一定會生存的。“整體” 的存在也就是我們個人的存在。我們?yōu)橹鵂幬覀兠褡宓纳骐m至粉身碎骨,我們也不會滅亡,因為我們還活在我們民族的生命里。為大眾犧牲生命的人會永為大眾所紀念; 對于和大眾在一起賭生命的人,死并不可怕,也不可悲。
關(guān)于這個,這幾天來在前線在后方我們已經(jīng)見到不少的例子了。我們用這精神用這信念和敵人抗戰(zhàn),我們一定會得到最后的勝利。
1937年
【鑒賞】 《生與死》是巴金的一篇佚文,發(fā)表于1937年9月3日出版的《公報晚刊》上。《公報晚刊》 系邵力子題寫報名,在無錫出版的一份12開印張的小報。當時,日本飛機經(jīng)常轟炸,無錫各種報紙均停刊。該報便于1937年8月中旬創(chuàng)刊,終因日機頻頻轟炸無錫城區(qū),該報不得不于10月上旬停刊。此文的發(fā)現(xiàn)者是周獻智、吳海發(fā),他們在1994年秋“整理館藏報紙” 時,發(fā)現(xiàn)此文,經(jīng)與巴金聯(lián)系,得到確認。于是,連同 《記巴金 〈生與死〉 一文的發(fā)現(xiàn)》重新發(fā)表于1994年9月19日的《人民日報》上。據(jù)主編蔣百鷗回憶,“他與巴金沒有多少往來,為了宣傳抗日,他寫信到上海,請巴金先生等人賜稿,并寄去已經(jīng)出版的《公報晚刊》請教。巴金看到該報抗日立場鮮明、堅定,即寄來大作《生與死》。” (見《〈生與死〉發(fā)現(xiàn)》一文)可見,巴金寫作《生與死》完全是基于抗日愛國鮮明、堅定的立場。
《生與死》集中表現(xiàn)了巴金的生死觀。在那日寇步步入侵,狂轟濫炸的民族危亡的時刻,“每天都有人死”,“死并不是難事”。但應(yīng)該如何對待“生” 與“死” 呢? 巴金認為: 一個人應(yīng)“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群體的生命上”,“把個人的生命聯(lián)系在全民族 (再進一步則是人類) 的生命上面”。這樣,雖死猶生! 因為,“民族一日存在,個人也不會滅亡”,“為大眾犧牲生命的人會永為大眾所紀念”! 接著,作者以上海抗戰(zhàn)為例,指出: “這一次全中國的人真的團結(jié)成一個整體了。我們把個人的一切全交出來維持這個 ‘整體’ 的生存。這個 ‘整體’是一定會生存的。”“我們?yōu)橹鵂幬覀兠褡宓纳骐m至粉身碎骨,我們也不會滅亡,因為我們還活在我們民族的生命里。”最后,作者呼吁: 我們用獻身于民族“整體” 的精神和信念去和敵人抗戰(zhàn),“我們一定會得到最后的勝利”!
文章表面談“生”與“死”,實際上表達了作者熾熱的愛國情感和殷切的希望,希望全國同胞都樹立這種為民族的生存而獻身的生死觀,則抗戰(zhàn)定勝,民族永存!文章先敘事,后說理,事理結(jié)合,自然貼切。平實中寓深義,質(zhì)樸里見真情,具有一股令人深思與奮起的驅(qū)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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