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滑稽列傳第六十六·魏文侯時(shí)，西門豹為鄴令[1]。》鑒賞

豹往到鄴，會長老^[2]，問之民所疾苦。長老曰：“苦為河伯娶婦^[3]，以故貧。”豹問其故，對曰：“鄴三老、廷掾常歲賦斂百姓^[4]，收取其錢得數(shù)百萬，用其二三十萬為河伯娶婦，與祝巫共分其馀錢持歸^[5]。當(dāng)其時(shí)，巫行視小家女好者^[6]，云‘是當(dāng)為河伯婦^[7]’，即聘取。洗沐之;為治新繒綺縠衣^[8]，閑居齋戒^[9];為治齋宮河上^[10]，張緹絳帷^[11]，女居其中。為具牛酒飯食，十馀日。共粉飾之，如嫁女床席^[12]，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數(shù)十里乃沒^[13]。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遠(yuǎn)逃亡。以故城中益空無人，又困貧，所從來久遠(yuǎn)矣^[14]。民人俗語曰‘即不為河伯娶婦^[15]，水來漂沒，溺其人民’云^[16]。”西門豹曰：“至為河伯娶婦時(shí)，愿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來告語之，吾亦往送女。”皆曰：“諾”。

至其時(shí)，西門豹往會之河上。三老、官屬、豪長者、里父老皆會^[17]，以人民往觀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從弟子女十人所^[18]，皆衣繒單衣，立大巫后。西門豹曰：“呼河伯婦來，視其好丑。”即將女出帷中，來至前。豹視之，顧謂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煩大巫嫗為入報(bào)河伯，得更求好女，后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嫗投之河中。有頃^[19]，曰：“巫嫗何久也^[20]?弟子趣之^[21]!”復(fù)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頃，曰：“弟子何久也?復(fù)使一人趣之!”復(fù)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門豹曰：“巫嫗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煩三老為人白之。”復(fù)投三老河中。西門豹簪筆磬折^[22]，向河立待良久。長老、吏傍觀者皆驚恐^[23]。西門豹顧曰^[24]：“巫嫗、三老不來還，奈之何?”欲復(fù)使廷掾與豪長者一人入趣之。皆叩頭，叩頭且破，額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門豹曰：“諾，且留待之須臾^[25]。”須臾，豹曰：“廷掾起矣^[26]，狀河伯留客之久^[27]，若皆罷去歸矣^[28]。”鄴吏民大驚恐，從是以后，不敢復(fù)言為河伯娶婦。

西門豹即發(fā)民鑿十二渠^[29]，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30]。當(dāng)其時(shí)，民治渠少煩苦^[31]，不欲也。豹曰：“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32]。今父老子弟雖患苦我，然百歲后期令父老子孫思我言。”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給足富，十二渠經(jīng)絕馳道^[33]，到漢之立，而長吏以為十二渠橋絕馳道，相比近^[34]，不可^[35]。欲合渠水，且至馳道合三渠為一橋^[36]。鄴民人父老不肯聽長吏，以為西門君所為也，賢君之法式不可更也^[37]。長吏終聽置之^[38]。故西門豹為鄴令，名聞天下，澤流后世，無絕已時(shí)，幾可謂非賢大夫哉^[39]!

傳曰：“子產(chǎn)治鄭^[40]，民不能欺;子賤治單父^[41]，民不忍欺;西門豹治鄴，民不敢欺。”三子之才能誰最賢哉?辯治者當(dāng)能別之^[42]。

【段意】 本段寫西門豹治鄴。先寫西門豹到鄴，通過詢問長者，知道民苦于河伯娶婦。接著寫河伯娶婦之日，西門豹親臨大河，以滑稽手段將害人的巫嫗、三老一個(gè)個(gè)投入河中，解救了無辜民女。最后寫其組織民眾開鑿十二渠，以利農(nóng)田，沾溉后人。褚少孫對西門豹治鄴的成功，給予了肯定。

注釋

[1]魏文侯:戰(zhàn)國初期魏國君主,公元前424—前387年在位。西門豹:姓西門,名豹。鄴:春秋時(shí)為齊邑,戰(zhàn)國時(shí)屬魏,故城在今河北臨漳縣西南。[2]長老:有名望的老者。[3]河伯:河神。相傳華陰潼鄉(xiāng)人馮夷在黃河中洗澡被淹死,以后奉之為河神。[4]三老:鄉(xiāng)官,掌教化。秦制,十里一亭,有亭長;十亭一鄉(xiāng),鄉(xiāng)有三老。廷掾:縣廷的掾吏。常歲賦斂百姓:一年中經(jīng)常向老百姓征收錢財(cái)。[5]祝巫:指專以服事鬼神、消災(zāi)除禍的人,迷信職業(yè)。祝是廟祝,巫是女巫。[6]小家女:貧窮人家的女兒。[7]是:指示代詞,猶言這個(gè),指小家女。[8]繒(zeng):古代絲織品的總稱。綺縠:細(xì)密輕軟的絲織品。[9]閑居:單獨(dú)居住。齋戒:古人于祭祀行禮之先,必沐浴更衣,不飲酒,不茹葷,以為這樣可以一其心志,接通鬼神,稱齋戒。[10]齋宮:閑居齋戒的房子。河上:河邊。[11]張緹(ti)絳(jiang)帷:張掛著大紅厚絹的帳幔。緹,厚的繒絹。絳,大紅色。[12]如嫁女床席:像嫁女那樣為之準(zhǔn)備著床帳枕席一類的東西。[13]沒:沉到水里。[14]所從來久遠(yuǎn)矣:流傳下來的這種風(fēng)俗已經(jīng)很久了。[15]即:假如。[16]溺:淹死。云:這樣說。[17]豪長:即長老。里父老:即被選中的小家女的同鄉(xiāng)父老。[18]從弟子女十人所:隨從的女弟子大約十來個(gè)。[19]有頃:一會兒。[20]巫嫗何久也:意謂巫嫗為什么去了這么長時(shí)間還不回來呢? [21]弟子趣之:請弟子去催促她。[22]簪筆:用毛裝在五寸長的簪頭上,插在冠前,表示插筆備禮。磬折:像石磬那樣彎折,彎腰鞠躬,表示恭敬。[23]傍:同“旁”。[24]顧:回過頭看。[25]須臾:頃刻。[26]廷掾起矣:請廷掾們站起來。[27]狀河伯留客之久:看樣子河伯挽留客人很久。[28]若皆罷去歸矣:你們都回家去吧。[29]發(fā)民:征調(diào)民工。[30]溉:灌溉。[31]少:稍微。[32]民可以二句:意謂民眾只可以安享現(xiàn)成事物,不可以和他們商量開創(chuàng)之事。[33]經(jīng)絕馳道:橫斷御道。[34]相比近:太靠近了。[35]不可:不大方便。[36]欲合二句:意思是想把十二道渠合并一些,以減少御道上的橋梁,三道渠合為一道渠,亦即三道橋減為一道橋。[37]法式:意為榜樣,規(guī)矩。[38]長吏句:長吏終于聽從了鄴地民眾的意見,不再并渠了。[39]幾:同“豈”。[40]子產(chǎn)治鄭:春秋時(shí)子產(chǎn)治理鄭國,以明察見稱。[41]子賤治單父:子賤即孔子的學(xué)生宓不齊,他當(dāng)單父宰,以道德教化民眾而著名。單父:魯國邑名,故城在今山東單縣南。[42]辯治者:分析研究政治的人。別: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