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格類·忠憤之氣,隨筆涌出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龍川痛心北虜,亦屢見于辭,如水調歌頭云……念奴嬌云……賀新郎云……又……忠憤之氣,隨筆涌出,并足喚醒當時聾聵,正不必論詞之工拙也。(馮煦《蒿庵論詞》)
【詞例】
水調歌頭
送章德茂大卿使虜
陳 亮
不見南師久,謾說北群空。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穹廬拜,會向藁街逢。堯之都,舜之址,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解析】詞為 “艷曲”,多在淺斟低唱中產生,發盡纏綿悱惻之情,故 “婉”為詞之宗。自東坡之后,詞境大開,遂有慷慨憤世之作、激揚不平之詠。生當北虜入侵、宋室南渡的陳亮,就常常借詞這種形式發抒他那 “抑郁而不得泄”的 “天地之正氣”(淳熙五年 《上孝宗皇帝第一書》)。
龍川為文,幾無一不言恢復者,其詞慷慨豪放,與稼軒為近。兩人志同道合,意氣相投,幾曾互為唱和、同韻而賦。《賀新郎》(寄辛幼安和見懷韻)中,陳亮在這位同道知音面前一暢心曲,一上來就把世事的反復無常說了個透:“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這里借用 《莊子·知北游》 中 “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和 《淮南子》 中“冬日之葛”、“夏日之裘”來說明世道的顛倒混亂,言詞間飽含著滿腹辛酸和牢愁。另一首《賀新郎》,劈頭 “離亂從頭說”一句,把趙宋王朝自 “澶淵之盟”以來百余年間辱國喪權的歷史罪責統統抖落了出來,從而嚴厲地指責了給百姓帶來 “離亂”之苦的統治者的所謂 “愛民”的虛偽本質,以及在這種幌子下肆意推行投降政策,致使民心渙散、“壯氣盡消”的嚴重的社會惡果,詞人悲憤地發出了這樣的感嘆:“虧殺我、一星星發!”這滿頭的星星白發,等來的卻是可悲的恥辱! 春秋時,中原大國齊國的國君景公懾于南夷之吳,因 “涕出女吳”,送女和親,而魯國屢為強齊侵凌卻不予反擊,終愈益衰敗。陳亮面對這重演的歷史悲劇,憤怒地喊道:“涕女出吳成倒轉,問魯為齊弱何年月?”這個 “問”字是他對辱國茍安的統治者的嚴厲質問和譴責。
杜甫的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一向被認作直率抒情的好詩,“沒有第二首比得上了”(周振甫 《詩詞例話》),詩人充沛的情感涌于筆端,把收復兩河后的激動、喜悅、歡暢、輕快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而詩詞中這種 “直率”型的表情方式,則與端起的直截十分有關。杜詩中起句出一 “忽”字,似顯突兀,然而在一 “傳”一“聞”之間,已將緣由道明,并恰到好處地寫出對所期情況的必然心態,于是下面的情感內容便如水之奔流,隨筆自然涌出。未之成詩,意已在先,那充塞于詩人胸腔的情和意,便是滔滔奔流的 “源頭”。陳亮在他的《上孝宗皇帝第一書》中就曾慷慨陳辭:“南師之不出,于今幾年矣”,“豈以堂堂中國,而在五十年之間無一豪杰之能自奮哉!”這就是其 《水調歌頭》 中起首兩句的筆意,“北群”,用韓愈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中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意,以比喻人才,“水調歌頭”起首多用對句,此與 “南師”對舉互義,表現了詞人對興師北上,重振宋廷的抗敵愿望。這種意志,通過 “不見”已 “久”、“謾說”已 “空”的情緒的抑之又揚,迸發出一股激情,對于朝廷把章德茂這樣的 “萬夫雄”派去為金主拜壽、使之如河水東流那樣俯伏金廷的做法,表示極大的憤慨,“自笑”是出由章德茂口吻的一種充滿郁忿的苦笑,接著安慰說:姑且再向金國朝拜一次,今后定會把他們擄來京城的。“藁街”是漢代長安一條專供外國使臣居住的街道,此用元帝時漢使陳湯斬匈奴郅支單于,并奏請“懸頭藁街”的典故(見 《漢書·陳湯傳》),陳、章作為使臣的身分同,此以典實說之,還隱含某種激勵的意思。這兩句,“拜”是實,“逢”是虛,而以一 “且”字將說實輕輕帶過,“會”字有“會當”的意思,卻將虛想中的決心重重地點出,在一反一正、一實一虛中表現了作者對現實的不滿和對理想的企求。懷著這種現實矛盾和因而蘊積而成的苦苦的自信,下片直承前意,“臣戎”是宋、金兩廷統治者強加給人民的現實危機,可是在為古代圣君所開創的國土上,有著自強不息傳統的人民決不甘愿向敵人俯首稱臣,一個“恥”字堅決地否定了統治者對民意的肆意踐踏,罵倒了朝廷上下那班喪權辱國、茍且偷生的可恥之徒。“一個半個”,釋者多謂是反意,言決不止此。我認為,這里實在只是說“一個半個”而已,順 “于中應有”而來,這幾句實是說: 有著如此優秀傳統的中原大地上,總該有個把以稱臣戎狄為恥的人吧! 言語中包含的情感是復雜的,既有自豪、自信,還更有對于現實危機的清醒意識和忿激情緒,其意正同 《第一書》 中“豈以堂堂中國,而五十年之間無一豪杰之能自奮哉!”所以陳廷焯說這幾句“精警奇妙,幾于握拳透爪,可作中興露布 (檄文) 讀” (《白雨齋詞話》)。令作者深深痛苦并為之感憤的是,竟“無一豪杰之能自奮”,于是他對著 “堯之都,舜之址,禹之封”,對著遍地盡皆胡人氣味的 “萬里”江山,呼喚歷史的精神,痛惜民族正氣的淪喪:“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這“安在”、“幾時”是發自心底的反詰,飽含憂患,充滿對腐敗政治的痛心,悵惘忿激之情溢于言表。在其《念奴嬌》 (登多景樓)中,詞人在極憤中發出的是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 的譏笑和怒詈: 南渡后的宋廷一班士大夫們,只會和東晉時過江諸人,作泣新亭之態; 憑著長江天險,以為自能擋住北虜,卻全不顧將中原大地斷送。
謝章鋌 《賭棋山莊集詞話》 云:“詠事之詞有通闋述其事,而美刺自見者。……至于詠節義、述忠孝,則剛健婀娜之筆,婉轉慷慨之情,四者缺一,難免負題。”較陳亮略早、而與之同樣懷有 “痛心北虜”之慨的李綱,有七首詠史詞,均借史詠志,通闋述事以見美刺,作者大都選擇歷史上的中興事業作為題材,來表達自己對前代圣主賢臣的仰慕和“以戰求和”的政治態度,所以李綱詠史詞在寫法上是以“述事”為其本,在客觀具體的敘述中表現了一種沉穩不迫的風格。讀陳亮的豪放詞,我們能感受到的是沉雄磅礴的氣勢,往往有一股豪氣貫徹詞的始終,毛子晉謂 “讀至卷終,不作一妖語、媚語”,大概也是指的這種感受,其無論引史說典,還是詠述情懷,都表現出抑郁中的激憤和慷慨,在風格上自與稼軒詞相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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