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蘇軾
蘇子夜坐,有鼠方嚙。拊床而止之,既止復作。使童子燭之,有橐中空。嘐嘐聱聱,聲在橐中。曰:“嘻!此鼠之見閉而不得去者也。”發而視之,寂無所有,舉燭而索,中有死鼠。童子驚曰:“是方嚙也,而遽死耶?向為何聲,豈其鬼耶?”覆而出之,墮地乃走,雖有敏者,莫措其手。
蘇子嘆曰:“異哉!是鼠之黠也。閉于橐中,橐堅而不可穴也。故不嚙而嚙,以聲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脫也。吾聞有生,莫智于人。擾龍伐蛟,登龜狩麟,役萬物而君之,卒見使于一鼠;墮此蟲之計中,驚脫兔于處女。烏在其為智也。”
坐而假寐,私念其故。若有告余者曰:“汝惟多學而識之,望道而未見也。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故一鼠之嚙而為之變也。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無失聲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于蜂蠆:此不一之患也。言出于汝,而忘之耶?”余俯而笑,仰而覺。使童子執筆,記余之作。
——《經進東坡文集事略》
〔注釋〕 黠(xiá):狡猾。嚙(niè):咬。 拊(fǔ):拍。 燭之:用燭照一下。 橐(tuó):這里指箱狀的盛衣食的器具。 嘐嘐(xiāo)聱聱(áo):象聲詞,形容鼠嚙咬的聲音。 發:打開。 這兩句是說這東西正在嚙咬,而突然死去了嗎?是,這。 這句意思是說再敏捷的人也措手不及。 不可穴:不能咬出個洞孔。 這句指以咬聲招引、支使人。 這句指以死鼠的樣子求得逃脫。 這句意謂沒有比人更有智慧的。 擾龍:侵犯龍,《左傳》上說夏代的孔甲能夠擾龍。伐蛟:擒蛟,《呂氏春秋·季夏》說:“令漁師伐蛟取鼉。” 登龜:用龜,古代占卜需用龜殼。狩麟:春秋時魯哀公十四年出狩西郊,曾獵取到一個叫麟的動物。 這句是說人能役使萬物而作它們的主宰。 這句意謂黠鼠在處女般的老實人面前像脫兔那樣突然逃掉。《孫子·九地》形容用兵敏捷說:“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后如脫兔,敵不及拒。” 這句是說:怎么能算作有智慧呢?烏,何。 假寐:閉目打盹。 私:獨自。念:想。 這兩句意謂你只是多讀了點書記了些知識,離得道還遠呢!識(zhì):通“志”。 這兩句意謂你自己不專心,而受外物的干擾、左右。 這句意謂有一個老鼠嚙咬,你就安坐不下,不能不受其支配了。 這兩句是說人有時砸碎一塊璧玉也不動聲色,有時破了一個鍋卻不禁發出驚叫。 這兩句是說人能搏取猛虎,可有時不免見到蜂蠆而變色。 蠆(chài):蝎子一類的毒蟲。 不一:不專心。
人為“萬物之靈”。在宇宙的無數生物中間,應該說,人是第一聰明的。正如本文所說的那樣:“吾聞有生,莫智于人”。可是,聰慧如蘇軾,以及他的書僮,卻硬是讓老鼠給騙了——它本已墮入一個中空的橐里,成了“甕中之鼠”;不料它先狡猾地裝死不動,然后乘人驚愕不備之際,一下子躥出橐中,活生生地逃跑了——這個故事,就引發出了作者一大堆感嘆與議論:人類如果能夠保持精神狀態的專一,則其智慧定能“役萬物而君之”,成為主宰世界的主人;而如若不能專心致志,那么,即使連一只“黠鼠”,也就無法對付。讀了這篇富有故事性的雜文,我們不禁聯想到《孟子》所講過的弈秋授徒的寓言:弈秋是一位善于弈棋的名手,他的一位學生專心致志,很快學成;另一位卻分心于外物,故終于不能學好。這則學弈的寓言與蘇軾的這篇詠物小賦,講明的都是同一道理:欲要成功,必須專一;如不專一,必致失敗。不過在寫法上,《孟子》顯得比較樸實單純,而蘇文則帶有幾分“狡黠”——你看它先不觸及主題,而從“夜坐”寫起,然后用生動的文筆描寫了一段“黠鼠”裝死逃跑的情節,再后才引出作者的兩段議論,推衍出必須“專一”的結論來。有人曾說,“東坡文只是拈來法,此由悟性絕人,故處處觸著耳”(劉熙載《藝概·文概》)。此文就是一例:它從現實生活中所遇到的一件偶然性小事,悟出了“成功必須專一”、“失敗在于‘不一’”的道理,并用波峭風趣的寓言式文體,把這番觸及“道”(規律)的認識表達得相當透辟,由此亦見蘇軾的絕頂聰明和巧于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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