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格類·擬彭澤詩意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此詞稼軒自擬彭澤詩意,然彭澤一嚼酣如,二嚼誾誾,如此則坎坎鼓我,蹲蹲舞我矣。(卓人月、徐士俊《古今詞統》卷十六)
【詞例】
賀 新 郎
辛棄疾
邑中園亭,仆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云,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彷彿淵明思親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 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 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 回首叫云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解析】 明人卓人月、徐士俊云:“此詞稼軒自擬彭澤詩意”。具體的說是擬陶淵明的《停云》詩。《停云》詩的內容包含思親友與飲酒兩個方面,稼軒的這首 《賀新郎》 也主要是寫這兩方面的內容。陶、辛二人均在各自的作品中抒發感慨,然亦有所不同,陶淵明的 《停云》詩給人的感受是詩人飲酒之樂趣,以及對親友的溫和喜悅之情,如詩中說:“靜寄東軒,春醪獨撫”,“有酒有酒,閑飲東窗”; “良朋悠邈,搔首延佇”,“安得促席,說彼平生”。“豈無他人,念子實多”。前人評論《停云》詩有兩說,一是說此詩寫“思親友”,乃有感于晉宋易代,“而靖節之親友,或有歷仕于宋者,故特思而賦詩,且以寓規諷之意焉。” (元劉履《選詩補注》 卷五);再一個說法是“《停云》四章只思親友同飲不可得,托以起興……”(清吳瞻泰輯 《陶詩匯注》 卷一) 卓人月、徐士俊顯然是與后一說法持同一觀點,故曰 “一嚼酣如 (飲酒而樂),二嚼誾誾 (和顏悅色的樣子)。”而這首“擬彭澤詩意”的 《賀新郎》 詞,“則坎坎 (擊鼓聲) 鼓我,蹲蹲 (跳起舞來的姿態)舞我矣。”卓、徐二人的意思是陶淵明 《停云》詩只是表達了詩人飲酒之樂和悅親友之情,而辛棄疾擬陶淵明詩意的 《賀新郎》 則比陶詩更進了一步,對人產生鼓舞激勵的作用。這種說法是符合實際情況的。
擬古人詩意而作詩填詞,如果只是摹擬原詩的思想內容而沒有溶入作者的新意,那就只能是失敗或平庸之作,甚至會導致“邯鄲學步”的不良后果。辛棄疾不愧是“別開天地,橫絕古今”的大家,他的詞作肝膽激烈,雄深雅健,有奇氣,而且即使這首擬陶淵明詩意的 《賀新郎》 詞,也是“有性情,有境界”,“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王國維《人間詞話》)
詞的上闋慨嘆政治理想無法實現,志同道合者所剩無幾,老來只能與青山為伴。詞的一開頭即引孔子慨嘆衰老政治理想無法實現的話:“甚矣吾衰矣!”這就為全詞定下了詞的作者因志不得伸而產生的憂郁憤慨的感情基調,讀之感人肺腑。“悵平生”三句是寫知音無幾,是擬陶淵明 《停云》詩意,但較之陶詩感情更為激烈。“白發”二句,用李白《秋浦歌》“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詩意,抒發虛度年華,理想無法實現的愁悶之情。“一笑人間萬事”是對南宋黑暗現實的嘲諷和輕蔑。現實中“交游零落”,沒有誰能使作者感到歡喜與愜意,于是感到只有“多嫵媚”的青山才是自己的知己,我欣賞青山的美好姿態,我估計青山也會喜歡“我”這個人的,因為“我”與青山無論是外貌還是思想感情都相似,青山屹立在天地之間,閱盡人間一切的發展變化。“人世幾回傷往事”,但它還是巍然屹立在那里,“一笑人間萬事”,作者面對黑暗腐朽的南宋小朝廷,不也是像青山一樣不與之同流合污嗎 ?作者處在“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環境中,官場中再無知己了,只有在大自然中尋找知己,這表現出作者雖被統治階級中的投降派所排擠,但仍然不屈服于這種壓力的性格,讀之會使有同樣遭遇的人受到激勵和鼓舞,使“懦夫可以立”。
詞的下闋寫作者由飲酒而觸發的感懷。“一尊搔首東窗里”,是用陶淵明 《停云》 詩中“有酒有酒,閑飲東窗”詩意,這是因為詩人當時“獨坐停云 (堂)”,因此“想淵明,停云詩就”,與我現在的想法也會相同的吧。陶淵明處于“舉世少復真”的黑暗社會中,感到現實社會中沒有知音者,于是便“賴古多此賢”,“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把古代的貧士、隱者視為知己; 辛棄疾則引古代的陶淵明為知己。下面的“江左”二句,筆鋒陡轉,從傾慕“貞志不休”的陶淵明轉而鞭撻那些自命放達而實際上是追名逐利的人,東晉及南朝 (即江左) 那些縱酒狂放的“名士”,他們爭名于朝,爭利于命,他們根本不懂得飲酒的“妙理”,正如宋朝朱熹所說:“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淡,那邊一面招權納貨。”他們都是名利之徒,而只有像陶淵明那樣“寄酒為跡”,以飲酒、寫飲酒詩來寄托自己對黑暗腐朽官場不滿的人,才是“識濁醪妙理”的“高于晉宋人物”的人。辛棄疾在這里是借古諷今,借批判晉宋名利之徒來鞭撻南宋小朝廷中終日沉緬于“西湖歌舞”,從而“直把杭州作汴州”的統治者們。“回首叫”二句,是以劉邦 《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詩意,抒發自己北定中原,統一全國的宏偉抱負,這又是“坎坎鼓我,蹲蹲舞我”的豪情壯語。“不恨”兩句是用《南史·張融傳》 中張融語“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不見我”,抒發自己的雄心壯志不被理解的憂郁之情,這是辛詞中的名句。詞的結尾“知我者,二三子”,引用孔子的話,與詞的開頭“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句遙相呼應,再次抒寫其忠而被黜,閑居鄉野的孤寂之情。
在詞史上,北宋晁補之被貶官歸鄉時,自號歸來子,并在東皋(東山)修葺“歸去來園”供自己游息。他仰慕陶淵明,在他的詞中也反映出隱逸思想。如 《摸魚兒·東皋寓居》: “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淮岸江浦。東皋嘉雨新痕漲,沙觜鷺來鷗聚。堪愛處,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無人獨舞。任翠幄張天,柔茵藉地,酒盡未能去。青綾被、莫憶金閨故步。儒冠曾把身誤。弓刀千騎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試覷。滿青鏡,星星鬢影今如許。功名浪語。便似得班超,封侯萬里,歸計恐遲暮。”詞中寫出“歸去來園”之幽美景色,并感慨自己為了追求功名而沒有早作隱居之計。雖亦“擬彭澤詩意”,然在感染力方面則遜于辛棄疾的 《賀新郎》。還有清朝人陸世楷的 《清平樂·村居》 也是“擬彭澤詩意”寫成的,詞云:“三間茅屋,屋后蕭蕭竹。更喜柴門臨水曲,隔岸柳絲垂綠。午余一枕匡床、醒來窗外斜陽。犢子驅過短堰,鵝兒浴起方塘。”總之,自陶淵明開創田園詩派后,不僅有許多詩人吟詠田園風光,就是詞人,也寫了大量的田園詞,但卻很少有能與辛棄疾的這首《賀新郎》相媲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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