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類·詞以情勝的宋詞藝術(shù)技巧|風(fēng)格|特點|特征
【依據(jù)】范文正公、司馬溫公、韓魏公,皆一時名德重望。范 《御街行》 云:(略)……人非太上,未免有情,當(dāng)不以此颣其白璧也。(馮金伯《詞苑萃編》卷四。(按,颣,本指絲上的疙瘩,后引申為毛病、缺點。《淮南子·汜論訓(xùn)》:“明玉之珠,不能無颣”。)
【詞例】
御 街 行
秋 日 懷 舊
范仲淹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解析】楊慎 《詞品》 亦稱:“韓魏公 《點絳唇》 詞云 (略) 范文正公 《御街行》云:(見上引) 二公一時勛德重望,而詞亦情致如此。大抵人自情中生,焉能無情,但不過甚而已”。他們一說 “未免有情”,一說 “情致如此”,都謂此詞是以情勝的。詞開篇便是一片肅殺之氣,墜葉 “紛紛”,可見不是 “一葉落知天下秋”的初秋,而是秋已深了,故落葉紛紛飄于臺階上之。“砌”,臺階。李煜《虞美人》: “雕闌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夜寂靜、寒聲碎”,靜動相間,會給人以愈靜的感覺。“寒聲”,不只是紛紛落葉之聲,它應(yīng)包括在此深秋寒夜中的萬籟之聲。而且這個 “碎”字下得極尖新,極有風(fēng)致。“碎”者,瑣屑、零亂也。張憲 《詠雪》詩:“微于疏竹上,時作碎瓊聲”。這里言“寒聲”之零亂雜沓,不可以數(shù)計。作者名篇《漁家傲》 有云:“四面邊聲連角起”。四面邊聲,包括有號角聲,又說“連角聲”,是為了加重渲染,而又是邊聲的具體化。這個“碎“字細(xì)細(xì)尋繹,更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力量。接由動而趨靜: 在空寂的玉樓里,真珠穿成的簾子高高卷起,可以望見“星月皎潔,明河在天” (歐陽修《秋聲賦》)一片天朗氣清的景色。南朝梁宗懔的 《荊楚歲時記》 云:“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織杼勞役,織成云錦天衣。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后遂廢織。天帝怒,責(zé)令歸河?xùn)|,使一年一度相會”。這里說“銀河垂地”,而由簾卷后的玉樓中人所感,似暗示人間的離別。又,釋貫休《洛陽塵》: “真珠簾中,姑射神人。文金線玉,香成暮云”。這兩句雖寫景,但隱隱可見玉樓中人的神韻豐采。景美意幽,直貫下三句:“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自謝莊 《月賦》“美人邁兮音塵絕,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后,寫月夜懷思的詩詞已成常套,多不可數(shù)。但這里先是兩個四字句,聲情華茂; 后以五字句收——境況一變,轉(zhuǎn)折有力,頓挫生姿,氣骨非凡,雖為“艷詞” “綺語”,卻也正是范仲淹的不同于“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 (溫庭筠 《菩薩蠻》); “錦瑟年華誰與度? 月橋花院,瑣窗朱戶” (賀鑄 《青玉案》)情致韻味的地方。
下闋縱筆直下抒寫離情。如果說范仲淹 《蘇幕遮》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是“舉杯消愁愁更愁”的同義語,這“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那么有 “解憂”的“杜康” (酒) 似也無能為力了。愁之深邃,情之凄切,都遠(yuǎn)在詩句、詞句之上。筆力沉厚,洞穿七札。夜已深,燈本已殘,何況明滅閃爍,較之外面的“月華如練”,豈不愈見室內(nèi)的暗。當(dāng)此輾轉(zhuǎn)反側(cè)時刻,曹操是:“展轉(zhuǎn)不能寐兮,披衣起徬徨”(《雜詩》); 岳飛是:“起來獨自繞階行” (《小重山》)。而范仲淹則是“枕頭欹”,其中原因,更直白道出:“諳盡孤眠滋味”。此中“滋味”已經(jīng)“諳盡”,非常熟習(xí),是絕無任何方法可以排遣或暫時獲得解脫的,那又何必 “披衣起”、“繞階行”呢?若論 “愁” 之濃重,此似更上一層樓了。故直逼出“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不在此,即在彼,分分秒秒都離不開自己! 王士禎云:“俞仲茅小詞云:‘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視易安‘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可謂此兒善盜。然易安亦從范希文 ‘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語脫胎。李特工耳”(《花草蒙拾》)。王世貞 《藝苑巵言》 亦謂范詞“類易安而小遜之”。蓋“愁之為物,惟惚惟恍” (曹植《釋愁文》)。李白的“一水牽愁萬里長”;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離恨恰似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等等; 都用比喻,使人較可捉摸。而李清照則字精句煉,“愁”能上能下,把抽象的東西具體化,形象化,使其“活”了起來。不過范的蓽路藍(lán)縷之功尚不可沒也。
此詞 《全宋詞》 引 《彊村叢書》題 《秋日懷舊》。舊者,舊事,舊人。從本文開頭諸家語看,他們一方面為范仲淹這樣“求之千百年間,蓋不一二見,非但為一代宗臣而已” (元遺山語),或“天地間氣第一流人物” (朱熹語),稍有惋惜; 一方面卻也說:“人非太上,未免有情”,或坦稱:“宋儒云:‘禪家有為絕欲之說者,欲之所以益熾也。道家有為忘情之說者,情之所以益蕩也。圣賢但云寡欲養(yǎng)心,約情合中而已’。予友朱良矩嘗云:‘天之風(fēng)月,地之花柳,與人之歌舞,無此不成三才’。雖戲語亦有理也”(《詞品》)。這些話都擺脫程、朱道學(xué)的酸腐味,可謂至理至情之言。本來“人稟七情(按,指喜、怒、哀、懼、愛、惡、欲),應(yīng)物斯感; 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龍·時序》)。寫出這樣 “風(fēng)云氣少,兒女情多”的詞來,并不奇怪。而詞的上闋,寫珠簾,寫銀河,寫月華,景中寓情,色澤明麗; 由天而地,聲情綿邈,深沉激越。陳廷焯評此詞:“淋漓沉著,《西廂·長亭》 襲之,骨力遠(yuǎn)遜,且少味外味,此北宋所以為高” (《白雨齋詞話》)。即抒情淋漓盡致,但詞意深沉而不輕浮,與其后那些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韓愈) 之作,不可作同日語,正是 “多情未必不丈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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