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類·逗起法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 “暗將”二字是逗起法,于凄冷之時,想繁華之景,愈覺不堪為懷。(高亮功 《蕓香草堂評山中白云詞》卷四)
【詞例】
探 春 慢
張 炎
己亥客闔閭,歲晚江空,暖雨奪雪。篝燈顧影,依依可憐。作此曲,寄戚五云。書之,幾脫腕也。
列屋烘爐,深門響竹,催殘客里時序。投老情懷,薄游滋味,消得幾多凄楚。聽雁聽風雨,更聽過、數聲柔櫓。暗將一點歸心,試托醉鄉分付。借問西樓在否,休忘了盈盈、端正窺戶。鐵馬春冰,柳蛾晴雪,次第滿城簫鼓。閑見誰家月,渾不記、舊游何處。伴我微吟,恰有梅花一樹。
【解析】逗起法,就是一種情緒抒寫到中途突然逗引出另一意,與現有情感形成強烈的矛盾沖突,從而突出此時此地的情懷。此法極類似于反襯或反墊法。唯反襯法有時運用于不知不覺中,而逗起法必定有逗起的字眼,如此詞中的 “暗將”等,以引起人們的特別注意。從廣義來說,逗起法仍屬于反襯,從相反角度突出中心主題。張炎此詞作于大德三年 (1299),詞人當時五十二歲,距南宋覆亡已二十年。詞人仍飄泊江南,無定居之所。流逝的時間并沒有消磨詞人亡國的哀痛,對故國銘心刻骨的眷戀化成更深層的意識,不時地在其作品中淡淡、緩緩的流露。故歲晚天寒,萬物蕭條,思念友人,顧影自憐,心中的怨苦便不可抑制地形諸筆端。開筆是季節、環境、處境的交待。張炎客居蘇州,恰逢寒冬歲末,無處可去,無以消遣。只能悶坐屋中,烘爐暖身。凜冽的北風陣陣吹過,瑟瑟的枯竹發出凄涼的聲響,給客子送來綿綿的寒意,也催逼著一年時光流逝而去。亡國后,詞人不忘故國,曾圖有所作為。隨著時間的消逝,此心已淡然如止水。唯歲末之際,不免得又會引出 “客里光陰虛擲”的感慨。天寒地冬的節候、環境與詞人此時的處境、心情融為一體。詞人不禁自問: 老境已至,四處飄零,愁苦難解,還能經得起多少次 “凄楚”情緒的折磨? 身為亡國遺民,詞人 “怕見飛花,怕聽啼鵑”,驚懼交加,茍且偷生多年。投老之時,豈知此心不滅,倍感凄楚,詞人當然自覺到時日已不多。這種 “蠟炬成塵”的苦痛從容說來,更加凄切感人。詞人的悲愁已深沉到再也沒有聲嘶力竭的叫喊。有了國破家亡的經歷、南北奔波的坎坷、半生淪落的苦痛,詞人還有什么沒見識過、沒聽聞過。詞人把這一切的飄泊苦難濃縮成一句 “聽雁聽風雨,更聽過、數聲柔櫓。”張炎曾以寫 “孤雁”著名,他以流落無依的孤雁象征進退失據的遺民。所謂 “聽雁聽風雨”,就包含風雨飄搖、山河淪落、寂苦無依的復雜的亡國遺民心態。“數聲柔櫓”,更牽引出天涯飄零的愁苦。三個 “聽”字,就寫盡張炎亡國的經歷、處境和心情。以上都是“投老情懷、薄游滋味”的正面描寫。結句則另逗起一意,從相反角度寫老來不忘的苦痛。“一點歸心”,表面上是對家鄉杭州的思戀,實質上是對滅亡了的故國的懷念。忘國前,詞人是一位承平貴游的王孫公子,過著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的生活。往日的溫馨、也只能到醉鄉里或幻覺中重溫。這是詞人擺脫現實、排遣愁苦的唯一方法。
下片憑借“歸心”,溯回到往日繁鬧的環境。“西樓”是當年歡樂的處所。生長在鐘鳴鼎食富貴之中的張炎,根本不識愁滋味。即使到了歲晚嚴寒、無物可賞時,仍有一輪盈盈的明月,穿堂入戶,倍伴著詞人,送來清新的慰藉。舊年過盡,新年元月的歡騰熱鬧緊隨而來。鐵馬踩踏著薄冰,已透露出春天的消息;柳枝鋪蓋著晴雪,也融化殆盡。轉眼又是元宵節,滿城簫鼓再起,人聲鼎沸,“花市燈如晝”。一切都給冷清的冬日平添了生趣。那時,詞人從沒有過寂寞和冷落的感受。一年四季,有看不完的繁華,尋不完的歡樂。“暗將”逗起的幻覺中的往日情景,與現實的凄涼愁苦形成鮮明對照。詞人越無法忘懷故國的繁華,內心的苦痛就越沉重、越無計擺脫。故逗起的新內容在修辭上起反襯作用。“一點歸心”的回溯是詞人忘卻現實的主觀努力,只是一廂情愿。冷酷的環境總是將詞人從幻境中拖回。如今飄泊流離,抬頭見月,物是人非,恍惚迷蒙,全然記不起舊游之所在。其實,詞人不是“渾不記”,而是尋不得,語意沉郁悲痛。充滿敵意的世界里,詞人不愿向元統治者賣身投靠,不能與世俗同流合污,故結句引一樹梅花為同調。“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陸游《卜算子》)的梅花,與詞人的品格有種照應。這是現實中詞人唯一的慰藉。
張炎一生經歷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環境,體驗深,感慨多。詞中,他往往借助多種藝術手段將這一段感受和情感表現出來。逗起法為其中之一。其《臺城路》描寫了“京洛塵沙,冷凝風帽”的現實凄涼后,以“見說”逗起,回溯到“舞扇招香,歌橈喚玉,猶憶錢塘蘇小”的往日歡樂。其《憶舊游》在“江潭樹老,杜曲門荒”的憔悴枯萎中,以“尚記得”逗引出“柳下芳鄰,佇立香風外”的旖旎風光。其他遺民詞人經歷與張炎相仿,彼此唱和,互相影響,逗起法也常在他們詞中出現。王沂孫的 《齊天樂·蟬》 膾炙人口。詞中通過詠蟬痛憤和悲悼宋帝后的陵墓被盜,曲折流露亡國哀思。“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完全是時日不多、得過且過、憔悴不堪的遺民形象寫照。然此詞結句云:“漫想熏風,柳絲千萬縷。”忽然轉出一幅光明景象: 夏風吹暖,柳絲搖曳,那正是蟬的黃金時代。蟬在僵死之際的幻覺由“漫想”逗起。這種寫作手法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安徒生筆下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凍僵之前,劃著一根根火柴,眼前出現往日歡樂的一幕幕幻景。它與詞中逗起法達到的藝術效果是一致。北宋周邦彥也時用此法,形成回環往復的慢詞結構。如《瑞龍吟》寫己身章臺尋舊的傷感,中間以“因念”逗出“個人癡小,乍窺門戶”的天真嬌媚,加重眼前的思念。換言之,詞人前后回顧時,經常使用逗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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