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沉雄悲壯,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創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歟?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足透此中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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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稿本此則作: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奇思(本為“高情”)壯采,為元曲冠冕(“冠冕”本為“中第一等著作,不可多得也”)。然其詞(本為《天籟詞》)干枯質實, 但有(本為“得”)稼軒之貌而神理索然(本為“步武稼軒,僅得形似,竹垞比之玉田。余謂其淺薄正與玉田等耳。”作者乙去)曲家不能為詞,猶詞家之不能為詩然。讀(本為“觀”)永叔、少游詩,可悟。
白樸(字仁甫)的《梧桐雨》,是一部敘述在安史之亂背景下展開的唐玄宗和楊貴妃纏綿凄慘的愛情故事的歷史劇。王國維稱譽它“沉雄悲壯,為元曲之冠冕”,或許不無深意。白樸《梧桐雨》不同于傳統中一般戲曲的“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的“樂天之色彩”(王國維《宋元戲曲史》),是一部真正的悲劇。全劇以李隆基面對楊玉環“真容”的一番凄苦哀婉的抒情結束。唱詞中如“空對井梧陰,不見傾城貌”;“本待閑散心追歡取樂,倒惹的感舊恨天荒地老”,等等,都是從具體的愛情悲劇事件,上升到表達盛世必衰落,真情難廝守,美好歸凋零的幻滅感,上升到對人生的悲劇性本相的揭示,這是符合王國維悲觀主義人生觀的,是對人生之真理的揭示,因而被他譽為“元曲之冠冕”。
《天籟詞》是白樸的詞集。詞至元代已呈頹勢,因襲模仿,不能跳脫前人藩籬,創造生新。不過白樸詞是元代詞壇的上乘之作。《四庫全書總目·〈天籟集〉提要》說:“樸詞清雋婉逸,意愜韻諧,可與張炎、玉田詞相匹。”白樸有一些抒寫興亡感慨的詞作,如“長江不管興亡,漫流盡英雄淚千行”(《沁園春》);“去去天荒地老,流水無情”(《奪錦標》);“新亭何苦流涕,興廢古今同”(《水調歌頭》)等句,沉痛悲怨,然能放不能忍,粗豪有余,雋秀不足,故而王國維說“不足為稼軒奴隸”。
為什么白樸雜劇堪稱元曲冠冕而詞作“粗淺之甚”呢?王國維用疑問的句式給出兩種解釋:
一是“創者易工,而因者難巧”,這與他的“始盛終衰”文學史觀是一致的。每一種文體在它童年時期都表現出旺盛的生命力,隨著文人染指漸多,漸漸落入格套,難以自拔,生命力就衰微了。在王國維看來,雜劇的童年在元代,而詞至南宋便已走下坡路了,元人之詞只能在宋人的牢籠中冷淡生活。
二是“人各有能有不能”,即曹丕《典論·論文》所謂文各有體,“能之者偏也”的意思。這種文學史上普遍的法則,歷代都有論列。李清照《詞論》說:“王介甫(安石)、曾子固(鞏),文章似西漢;若作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王國維這里列舉歐陽修、秦觀之詩遠不如詞,也是這種現象,像蘇軾那樣詩、詞、文章兼善的通才,文學史上是很少的。
光緒庚戌九月脫稿于京師宣武城南寓廬,國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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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尾署,《國粹學報》本無,首見于樸社本,后《遺書》本亦有此署,“光緒”作“宣統”。至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校訂本,“宣武城南”訛為“定武城南”,今人多沿其誤。
庚戌,為1910年,已入宣統,王國維這里署“光緒”,顯然是誤記,故而《遺書》本改為“宣統庚戌”,然與實情亦不相符。《人間詞話》最初發表時間是1908年,應該是“光緒戊申”。1914~1915年,王國維發表《二牖軒隨錄》時回憶說:“余于七八年前,偶書詞話數十則”,推算起來,時間是相符的。至1925年給陳乃乾信說:“《人間詞話》乃弟十四五年前之作”,十四五年前是1910年、1911年,顯然此時王國維已經記不清定稿和最初發表的時間了(王國維給陳信說“弟亦無底稿”)。這一句尾署,應該是1925年樸社刊發單行本時王國維補記的。
上一篇:“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此元人馬東籬《天凈沙》小令也.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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