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蛻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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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終不免局促轅下”,手稿本原作“然如韋柳之視陶公,其高下固殊矣”,作者自行刪改為“然如韋柳之視陶公,非徒有上下床之別”。
“白石雖似蟬蛻塵埃”句之“雖”,作為底本的樸社本作“難”,誤。據《國粹學報》本等徑改。
《二牖軒隨錄》選入此則。
“雅量高致”,本為蔣干評周瑜語,謂周瑜有定志卓識,非言辭所能動。《世說新語》中有“雅量”門,意思是氣局宏闊、識度超卓,能不為外物所左右。伯夷是殷孤竹君之子,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自食。柳下惠,即春秋魯大夫展禽,就是“坐懷不亂”故事的主人公。揚雄《法言·淵騫》中說“夷、惠之徒”,“不屈其意,不累其身”。即非以利祿勸,而能持守本志。這一則是屬于作家人格論,所謂“雅量高致”,是指超越世俗的、不為外物所動的人格。
在王國維的文學思想體系中,人格論占有重要地位。他非常重視作家的人格,作品的成敗高下,是由作家人格決定的。在《二田畫庼記》中,他說:“夫繪畫之可貴者,非以其所繪之物也,以有‘我’焉以寄于物之中。……一人之畫之高下,又視其一時之‘我’之高下。”即人品決定畫品?!洞司幱洝分杏终f:“古人君子,其為道也蓋不同,而其所以同者,則在超世之致,與不可屈之節而已?!薄俺乐屡c不可屈之節”,正可以用來解釋此則的“雅量高致”。王國維《文學小言》說:
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茍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未之有也。
蘇軾和辛棄疾詞,正是建立在他們高尚偉大的人格基礎上。蘇軾說:“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寶繪堂記》)“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作此詩示之》)在坎坷苦難中依然持守心中之道,保持堅貞的人格;辛棄疾雖然屢遭打擊,但是依舊是“昂昂千里,泛泛不作水中鳧”(《水調歌頭》),“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丛囀?,補天裂”(《賀新郎》),挺立起卓犖不群、勇武不屈的人格精神,這是王國維所謂的“雅量高致”,是蘇辛詞的人格基礎。王國維提醒讀者,學蘇、辛詞,不在于詞氣粗豪,而在于胸襟疏朗豪邁;鑒賞蘇、辛詞,著眼點應該在他們超拔不俗的人格。此前彭孫遹《金粟詞話》也說過:“稼軒之詞,胸有萬卷,筆無點塵,激昂措宕,不可一世。今人未有稼軒一字,輒紛紛有異同之論,宋玉罪人,可勝三嘆?!敝档脜⒖?。
王國維又拿姜夔與蘇辛相比較,謂姜夔看似蟬蛻塵埃間,然而終不免顯得局促。所謂“蟬蛻塵?!?,是冰清玉潔的意思,與前面所謂姜夔詞“格調之高”,與前人評姜夔詞所謂“醇雅”、“幽韻冷香”等意思差不多。“局促轅下”,出《史記·魏其武安侯傳》,有畏首畏尾,掣肘局促的意思。王國維這里所論,可能是受到周濟的啟發。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說:“稼軒縱橫,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彼囆g創作需要的是自由揮灑、一空依傍,若有一點的約束限制,都達不到藝術的至境?!?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cidian/zhuangzi/"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莊子·田子方》有一則故事:
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p>
這位解衣般礴的畫史,就如蘇、辛那樣,“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蘇軾《與謝民師推官書》);姜夔之局促,就如受揖而立、唯唯諾諾的眾史一樣,人格卑弱,不能擺脫世俗的束縛。姜夔詞在抒情上遵守傳統的“溫柔敦厚”、“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原則,在形式上句琢字煉,極其工巧,有“裁云縫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聲”(楊萬里語,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引),然有較多的顧忌和束縛,則真性情、真景物寫不出來,只是古雅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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