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校】
“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手稿本原作“白石之曠在文字而不在胸襟”,作者自行刪改。
《二牖軒隨錄》選入此則。
蘇軾開創豪放詞風,“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胡寅《酒邊詞序》)。至南宋特殊的環境中,辛棄疾俠氣生風,肝膽怒張,進一步發展了豪放詞風,為宋代及后世詞史樹立了一種新的美學范式,的確具有“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王灼《碧雞漫志》評蘇軾詞)的振奮精神的意義。
蘇軾的生命精神,具有孟子的浩然貞剛、莊子的飄逸逍遙和禪宗的機趣明徹,忘生死,泯是非,表現出超然放達、雄健勁拔的生命情調,呈現于詞風,即王國維所謂的“曠”。胸無滯礙,筆下自然能達。像“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念奴嬌》);“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水調歌頭》);“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水調歌頭》)等等,無不超拔曠達。劉熙載《詞概》說:“東坡詞具神仙出世之姿。”這就是“曠”。
辛棄疾在危難的時勢中,滿腔報國熱血,無處噴灑,激為詞中的豪俠之氣,如“少年橫槊,氣憑陵,酒圣詩豪余事”(念奴嬌);“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永遇樂》);“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南鄉子》)等等,無不是虎虎生風、豪氣滿紙的英雄本色。劉熙載《詞概》論辛棄疾說:“然則其長短句之作,固莫非假之鳴者哉!”辛詞是他的“不平之鳴”,王國維以一“豪”字概括之。
蘇軾、辛棄疾的豪放詞風,后世不乏效顰者。據沈義父《樂府指迷》,當時有不曉音律者,借蘇軾辛棄疾為托辭,“乃故為豪放不羈之語”,這是故作豪放的贗品。正如俞彥《爰園詞話》所說,對于蘇辛之詞風,學者正可欽佩,不必“反唇”并“捧心”也。反唇相譏和捧心效顰,都不是正確的態度。詞中蘇、辛,似詩中李白,縱橫馳驟,無規矩可學。蘇辛詞風,是根源于他們的人格精神的,是出于至情至性。黃梨莊說:“辛稼軒當弱宋末造,負管、樂之才,不能盡展其用,一腔忠憤,無處發泄。故其悲歌慷慨,抑郁無聊之氣,一寄之于詞。”(《詞苑萃編》卷五引)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說:“稼軒固是才大,然情至處,后人萬不能及。”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說:“讀蘇、辛詞,知詞中有人,詞中有品,不敢自為菲薄。”(卷九)正是因為有人格根基,所以是不可模擬,不可重復的。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后人無東坡胸襟,又無稼軒氣概,漫為規撫,適形粗鄙。”王國維也說,無蘇、辛二人的胸襟而徒學其詞,猶東施之效顰捧心也。
王國維論文學,強調“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對于襲貌遺情的“模仿的文學”是深惡痛絕的,故而能有此則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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