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謂:“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余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余,但可方駕子野、方回,末足抗衡淮海也。
【校】
手稿本,“但可方駕子野、方回,末足抗衡淮海也”作“但稍勝方回耳。古人以秦七、黃九或小晏、秦郎并稱,不圖老子乃與韓非同傳”。
馮夢華,即馮煦,字夢華,他編選的《宋六十一家詞選》是晚清比較流行的一部宋詞選。其中的《例言》后又迻錄為《蒿庵論詞》。馮煦詞學理論雖受到常州詞派周濟的影響,但能泯去門戶之見,對于南北宋詞的不同特點和成就,都能給予充分的認識。這一則所引馮煦語,是品評秦觀(學者稱淮海先生)、晏幾道(號小山)的詞,將二人相提并論,謂二人為“古之傷心人也”。
晏幾道和秦觀年歲相仿,都生活于北宋黨政日趨激烈的時期。晏幾道為宰相晏殊之子,才華出眾,他具有貴介公子磊落狂放、桀驁不馴的性格,但八九歲時,父親去世,家道開始中落,這種性格的貴公子孫并不為新舊黨派所容,因此“陸沈于下位”,“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黃庭堅《小山集序》)。晏幾道的詞,除了一般的男歡女愛、綺羅脂粉外,還寄寓著個人遭際坎壈、懷才不遇的感慨。馮煦大約是從這個角度說他是“古之傷心人”。
秦觀出身不及晏幾道之高貴,但早年也頗為自負,志趣高邁,吐屬不俗,深為蘇軾所器重。但就因為“蘇門學士”這一層關系,他被卷入到北宋的黨爭之中,多次遭貶,遠斥于郴州、橫州、雷州等瘴癘之地,歷盡坎坷,備嘗艱辛。說他是“古之傷心人”再恰當不過了。
《人間詞話》的這一則,王國維是有意在北宋張先(字子野)、晏幾道、秦觀、賀鑄(字方回)之間有所軒輊。他凸顯出秦觀,置之于其他三人之上。四人之中,王國維對于秦觀確有偏愛。他批《詞辨》說:“予于詞,五代喜李后主、馮正中,而不喜《花間》。宋喜同叔(晏殊)、永叔(歐陽修)、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周邦彥)。”
傷心人別有懷抱,秦觀因為遭際坎坷,對人生苦難悲劇的洞見要比常人深刻,加之他本來就是個多情人,心境低落,情調哀傷。因此他的詞尤工窮愁之言,將人生之“愁”寫得深刻而具象,從這一點上說有點兒近似李煜。如《千秋歲》云:“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減字木蘭花》“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江城子》:“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風流子》“算天長地久有時有盡,奈何綿綿此恨難休。”均聲情悲苦,甚至于“可堪孤館閉春寒”之變為凄厲。馮煦《蒿庵論詞》說:“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之詞,詞心也。”所謂“詞心”,就是說秦觀的詞,不是憑才氣“做”出來的,而是心血之嘔,是傷心人的哭泣。抒情、抒哀傷之情,是秦觀詞的基本特征,且能夠做到辭情兼稱,情中含景,有韻味之致。在憂郁型氣質上,王國維與秦觀是接近的,王國維的悲觀主義人生態度,或許可以從秦觀詞中獲得慰藉,因此他偏愛秦觀詞,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因偏愛秦觀而貶低晏幾道、張先、賀鑄詞,顯然又是偏頗的。晏幾道詞與秦觀詞的確存在差異。樊志厚《人間詞乙稿序》:“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異也。”具體來說,晏幾道對人生愁恨的體驗和表達,沒有秦觀那么凄切酸楚。特別是晏幾道詞多表現與歌女的戀情,多渲染色彩繽紛的夢境,較少直接抒情,而多采用點染手法,營造一種意蘊氛圍。馮煦所謂“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用于品評晏幾道詞也是恰當的。王國維所謂的“矜貴有余”,也切合晏幾道詞的風格,但不必據此而在秦觀和晏幾道之間作出高下品第。吳世昌就不同意王國維的這種品第,說:“以小山不足比淮海,靜安非知小山者。”①
北宋早期詞人張先的詞寫的多是歌兒舞女的生活情態,內容限于酬唱贈答,還沒有超越傳統花間詞寫離愁別恨的范圍,張先詞不入王國維之法眼,那是可以理解的。但王國維對賀鑄的貶抑似乎有點兒過分。不僅在這一則里他對賀鑄評價不高,《人間詞話未刊稿》中,王國維甚至說:“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其詞如歷下、新城之詩,非不華贍,惜少真味。”
賀鑄由武士而入詞壇,是身份特別的一位北宋詞人,他既有俠氣飛動的《六州歌頭》(少年俠氣),也有柔腸似水的《芳心苦》(楊柳回塘),英雄豪氣和兒女柔情矛盾地集中于一人身上,風格多樣,在兩宋詞史上,賀鑄具有承前啟后的意義,特別是其悲壯激昂的風格,對辛棄疾的豪放詞是有明顯影響的。然而王國維卻說賀鑄為北宋名家之最下者。這是為什么呢?
王國維論文學,強調“真”,強調“人格”和“德性”,贊賞有“超世之致與不可屈之節”的君子(《此君軒記》),他遺憾賀鑄詞“少真味”。賀鑄的思想的確是比較復雜的。孫望、常國武主編之《宋代文學史》云:
由于負奇才而無所遇,詞人長期痛苦地掙扎在入世與出世的思想矛盾和斗爭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流露出對污濁官場的厭惡,表示要歸隱田園,效法陶淵明的躬耕,但又往往戀棧不去。其紹圣三年(1096)所作《題陶靖節集后》詩云:“慚無辟粒術,圭勺耗官倉。”為求生計,不得不仕。此語雖有部分實情,而大半是自我解嘲。事實是他并不甘心無聲無息地生活下去,總幻想有朝一日風云際會,鯤化為鵬。直到出仕四十年、歷宦三朝而一蹶不振的無情現實粉碎了他的癡夢,詞人才下決心于徽宗大觀三年(1109)請老退休。②
賀鑄在這種仕與隱的矛盾中忍受煎熬,其詞作在王國維看來,大約是“于文學無固有之興味”,而只不過是“為羔雁禽犢之資”的“餔餟的文學,決非真正之文學”(《文學小言》)。
王國維之后,有人為賀鑄抱不平。祝南《無庵說詞》說:
賀東山詞,古艷絕倫,而筆力精健,氣韻亦高,讀之久,可以滌除俗穢,引動雄懷。王觀堂《人間詞話》謂“北宋名詞,以方回為最次”。未為公論。
① 吳世昌《詞學論叢》,收入其《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年。② 孫望、常國武《宋代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327~3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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