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竹垞痛貶《草堂詩余》而推《絕妙好詞》,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然佳詞恒得十之六七,《絕妙好詞》則除張、范、辛、劉諸家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甚矣,人之貴耳賤目也!
《草堂詩余》南宋書坊編集,成書于宋寧宗慶元(1195~1200)前,是一部唐五代宋詞選本,所選作品以宋詞為主。今存最早的是元刊本名《增修箋注妙選草堂詩余》,署何士信編,以時序景物分題,為四季、天文、地理、人物等十一類,這是為了滿足征歌的需要。《草堂詩余》歷來與《花間集》并稱,在明朝大為流行,刊本也多,到了清朝,該書遭到嚴厲批評,影響隨之消失。《絕妙好詞》周密編,是一部南宋詞選本,偏重遴選雅詞,采錄姜夔、吳文英、王沂孫、史邦卿、周密詞較多,對其他風格的詞也有所存錄,張孝祥4首,范成大5首,辛棄疾3首,劉克莊4首。此書在元明兩朝晦黯未彰,至康熙時才廣為流行,并受到一致推崇,它與《草堂詩余》的遭遇恰好相反。清人普遍認為,《絕妙好詞》與《草堂詩余》分別是雅詞和俗詞的代表。
朱彝尊為首的浙西詞派崇雅斥俗,所以高度評價《絕妙好詞》,處處貶低《草堂詩余》,以為《絕妙好詞》代表詞風之盛,《草堂詩余》代表詞風之衰。此外,他們所以重視《絕妙好詞》,還因為這個選本采錄姜夔詞較多,這與他們標舉姜夔的論詞主張相契合。朱彝尊在詞學批評文章中,經常將《絕妙好詞》、《樂府雅詞》與《草堂詩余》作為正反兩方面的例子,拿來說話,借以指導詞壇趨避。他在《書絕妙好詞后》說:“詞人之作,自《草堂詩余》盛行,屏去《激楚》、《陽阿》,而巴人之唱齊進矣。周公謹《絕妙好詞》選本雖未全醇,然中多俊語,方諸《草堂》所錄,雅俗殊分。”在《樂府雅詞跋》又說:“蓋詞以雅為尚,得是編,《草堂詩余》可廢矣。”對于《草堂詩余》,不惟朱彝尊予以嚴厲貶斥,而且這也幾乎是清朝詞論表現出來的一致態度。如高佑鈀《迦陵詞序》說:“明詞佳者不數家,余悉踵《草堂》之習,鄙俚褻狎,風雅蕩然矣。”凌廷堪《書孫平叔雕云詞序》則用“不拾《草堂》余唾”來稱揚作者。所以不妨說,清詞復興正是以批判《草堂詩余》為開端,這種詞學思想在清朝一直延續不衰,從而在清人詞學觀念中,不步《草堂詩余》后塵似乎已經成為一條不證自明、毋庸置疑的道理。
王國維論詞常呈與定論背逆的特征。他極不滿意朱彝尊以后對《草堂詩余》和《絕妙好詞》所形成的這種主流意見,因而采取了尊其所貶、貶其所尊反向式的評價態度。他認為,《草堂詩余》“褻諢”之作只是少數,“十之六七”是“佳詞”。這就為《草堂詩余》做了一篇大大的翻案文章,因為從清初以后,《草堂詩余》已經成為詞壇淫靡之風的代名詞,詞人擔心與這四個字沾邊而遭人譏笑,避之惟恐不及。在這種氛圍下,后人已經基本不讀《草堂詩余》,但是他們照樣講它不好,這顯然是先入之見在起作用,就是王國維指出的“貴耳賤目”,人云亦云。《草堂詩余》作為一部較早的詞選本,在保存詞方面有其作用,所選大多是可讀的作品,甚至有一些比較優秀的作品,體現文學的審美性比較集中,描寫也多出色。清朝人對它的過度貶低并不完全合適,反而顯出清朝尚雅的文學風氣本身的狹隘。王國維的反撥是有眼光的,也有道理。他又認為,《絕妙好詞》除所選張孝祥、范成大、辛棄疾、劉克莊的作品外,其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這樣基本上就將一部備受人們推崇的詞選本否定了,這又是一篇大大的翻案文章。王國維所以做出這種判斷,是與他論詞好貶南宋詞,不看好姜夔等一流詞人有密切關系,而《絕妙好詞》選詞最多的詞人,正是他在《人間詞話》集中批評的對象。無疑,王國維做的這篇翻案文章富有爭議性,因為姜夔等詞人自有其重要成就,他們在詞史的地位不是能夠輕易撼動的,有時候被批評的對象是對批評的一種潛在威脅。應當說,《絕妙好詞》是一本出色的詞選本,它對清詞復興也產生了積極的影響。這些都使王國維以上批評難以獲得廣泛共鳴。
上一篇:宋《李希聲詩話》曰:“唐(按原文作“古”)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余謂北宋詞亦不妨疏遠,若梅溪以降,正所謂“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也.
下一篇:“君王枉把平陳業,換得雷塘數畝田.”政治家之言也.“長陵亦是閑邱隴,異日誰知與仲多?”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家所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