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李希聲詩話》曰:“唐(按原文作“古”)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余謂北宋詞亦不妨疏遠,若梅溪以降,正所謂“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也。
《李希聲詩話》或名《李錞詩話》,作者李錞,生卒年不詳,字希聲,豫章(今江西南昌)人,曾官秘書丞。著有《李希聲集》,已佚。據郭紹虞《宋詩話考》,《李希聲詩話》約撰成于大觀三年(1109)后,紹興元年(1131)前。此書已佚,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從《詩人玉屑》等書輯錄十七條,后又被發現數則。李錞是江西詩社成員。江西詩派論詩,講究不俗,追求高格。如黃庭堅《跋書柳子厚詩》肯定“氣格”“超絕”之作,他又在《書嵇叔夜詩》一文對“不俗人”下了這樣的定義:“視其平居無以異于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陳師道《后山詩話》也說:“寧僻毋俗。”李錞受他們影響,論詩也重視立意,并以“風調高古”、避免“氣格凡下”作為對詩人寫詩的具體要求,這正是黃庭堅等江西詩派“不俗”詩論題中的涵義。李錞“古人(王國維誤作“唐人”)作詩”這段話所表達的見解在江西詩派詩論中是有代表性的,曾被廣泛征引,產生較大影響。《李希聲詩話》還說:“有道之士,胸中過人,落筆便造妙處。彼淺陋之人,雕琢肺肝,不過僅然嘲風弄月而已。”也可以與以上這段話互相參閱,說的都是詩人胸襟與詩歌境界風調的關系。近代宋詩運動對江西詩派的不俗論也作了突出的強調,如何紹基《使黔草自序》在引用黃庭堅“臨大節而不可奪”這段話后,說:“欲學為人,學為詩文,舉不外斯旨。”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二十三說:“詩最患淺俗。何謂淺?人人能道語也。何謂俗?人人所喜語也。”可見江西詩派這種見解影響之深且遠。詞論中也有以俗為忌之說,如況周頤《惠風詞話》卷一:“俗者,詞之賊也。”。
王國維將李錞這種江西詩派論詩歌創作的主張用來論詞,作為對“梅溪以降”詞人的批評,實際上包括對史達祖(號梅溪),以及吳文英、王沂孫、張炎、周密等南宋主流詞人的批評。李錞的意思是說,詩歌如果能夠達到“風調高古”,即使詩意與所詠之物看似不夠切近,語言也好像比較疏闊,仍然是佳作;反之,如果寫物微細畢現,高度準確,可是見識庸劣,氣格卑下,畢竟是不入流的,讓人感到厭惡,說明詩歌的精神高古或卑俗是決定作品優劣的最重要因素。王國維論詞首重“境界”,“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初刊稿”第一條),這里的“風調高古”其意思也相當于“境界”。他又著重以“神”而不是以“貌”區別作品的等次,說:“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同上第三二條)“意遠語疏”謂圖貌不工整,“切近的當”謂狀物精確,這些都是就“貌”而論,王國維認為如此并不足以決定一首詞、一個詞人的高低,唯有從“風調高古”即“神”的方面去辨別,才能得出可信的結論。他批評史達祖等詞人填詞,技巧雖高,形容雖富,可是“混沌”的生命卻因雕鏤而失去,對此他大不以為然。王國維的這一批評,主要針對他們的詠物詞。詠物詞在南宋得到很大發展,如姜夔《暗香》、《疏影》二詞,在詞史極受推崇,《人間詞話》則批評它們不免于“隔”,評價不高。姜夔以后,詞人更是大力寫作詠物詞,史達祖尤為擅勝,刻畫極其精細工巧,享有盛名。王國維借用李錞的話,對他們作了否定。這一批評在學者中有不同意見,總的來說,肯定“梅溪以降”詞基本上一直是詞學界的主流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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