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關漢卿·竇娥冤(節選)》全文|原文注解與大意翻譯

元·關漢卿

【正宮】【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游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

【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¹¹⁾了盜跖顏淵⁽¹²⁾：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¹³⁾。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¹⁴⁾也這般順水推船⁽¹⁵⁾！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¹⁶⁾賢愚枉⁽¹⁷⁾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倘秀才⁽¹⁸⁾】則⁽¹⁹⁾被這枷紐⁽²⁰⁾的我左側右偏⁽²¹⁾，人擁的我前合后偃⁽²²⁾。我竇娥向哥哥行⁽²³⁾有句言。前街里去心懷恨，后街里去死無冤，休推辭路遠。

【叨叨令⁽²⁴⁾】可憐我孤身只影無親眷⁽²⁵⁾，則⁽²⁶⁾落得吞聲忍氣空嗟怨⁽²⁷⁾。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怕則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見。枉⁽²⁸⁾將他氣殺也么哥⁽²⁹⁾，枉將他氣殺也么哥。告⁽³⁰⁾哥哥，臨危⁽³¹⁾好與人行方便。

【快活三⁽³²⁾】念竇娥葫蘆提⁽³³⁾當⁽³⁴⁾罪愆⁽³⁵⁾，念竇娥身首不完全，念竇娥從前已往⁽³⁶⁾干家緣⁽³⁷⁾；婆婆也，你只看竇娥少爺無娘面。

【鮑老兒⁽³⁸⁾】念竇娥服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奠⁽³⁹⁾；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⁴⁰⁾些紙錢，只當把你亡化的孩兒薦⁽⁴¹⁾。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沖天。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沒時⁽⁴²⁾沒運⁽⁴³⁾，不明不暗⁽⁴⁴⁾，負⁽⁴⁵⁾屈銜冤。

【耍孩兒⁽⁴⁶⁾】不是我竇娥罰⁽⁴⁷⁾下這等無頭愿，委實的冤情不淺。若沒些兒靈圣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⁴⁸⁾。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⁴⁹⁾化碧，望帝⁽⁵⁰⁾啼鵑。

【二煞⁽⁵¹⁾】你道是暑氣暄⁽⁵²⁾，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⁵³⁾？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得六出冰花⁽⁵⁴⁾滾似綿⁽⁵⁵⁾，免著我尸骸現；要什么素車白馬⁽⁵⁶⁾，斷送出⁽⁵⁷⁾古陌⁽⁵⁸⁾荒阡⁽⁵⁹⁾？

【一煞⁽⁶⁰⁾】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見甘霖⁽⁶¹⁾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⁶²⁾。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⁶³⁾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

【煞尾⁽⁶⁴⁾】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⁶⁵⁾，三樁兒誓愿明⁽⁶⁶⁾提遍⁽⁶⁷⁾。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⁶⁸⁾。



【注釋】正宮：宮調之一。

端正好：正宮的曲牌之一。

沒來由：無緣無故。

不提防：沒想到。

刑憲：刑法，刑律。憲，法令。

森羅殿：迷信傳說中的“閻羅殿”。

也：句中語氣詞，表停頓，可譯為“呀”。

生：甚，深。

滾繡球：正宮的曲牌之一。

只合：只應該。

(11)糊突：同“糊涂”，這里是“混淆”的意思。

(12)盜跖(zhí)、顏淵：泛指壞人和好人。跖，是春秋時期和孔子同一時期的奴隸起義的首領，后來的統治者把他作為殘暴、兇狠的化身，最后竟善終了，過去被誣稱為“盜”。顏淵，孔子最賢能的弟子，幾乎達到了圣人的境界，可是很早就因為貧困病死了。兩人一個惡卻得到善終，善卻早亡。比喻上天沒眼，善惡的命運不公平。

(13)壽延：壽長。

(14)元來：原來。

(15)順水推船：比喻乘便行事，此處是“趨炎附勢”的意思。

(16)錯勘：錯誤地判斷。勘，察看，斷定。

(17)枉：副詞，徒然，白白地。

(18)倘秀才：正宮的曲牌之一。

(19)則：只。

(20)紐：約束，束縛。

(21)左側右偏：左搖右晃。

(22)前合后偃：前仆后倒，指站立不穩。

(23)哥哥行(háng)：哥哥那邊。哥哥，對一般男子的客氣稱呼。行，宋元時可用在表示人的名詞后，表示行為的對象。

(24)叨叨令：正宮的曲牌之一。

(25)親眷：親戚家屬。

(26)則：只。

(27)嗟怨：嘆息哀怨。

(28)枉：白白地。

(29)也么哥：元曲中的襯字，一般用在句尾表示感嘆的語氣。

(30)告：請求。

(31)臨危：臨死。

(32)快活三：正宮的曲牌之一。

(33)葫蘆提：當時的口語，“糊涂”的意思。或作“葫蘆題”。

(34)當：承受，承當。

(35)罪愆(qiān)：罪惡，罪過。愆，罪過。

(36)從前已往：同義復用。以前，既往。

(37)干家緣：操持家務。家緣，家計。

(38)鮑老兒：正宮的曲牌之一。

(39)奠：祭奠。

(40)烈：燒。

(41)薦：祭，超度亡靈。

(42)時：時機。

(43)運：運氣，命運。

(44)不明不暗：糊里糊涂。

(45)負：蒙受。

(46)耍孩兒：正宮的曲牌之一。

(47)罰：發。

(48)也不見得湛湛青天：也顯不出天理昭彰。湛湛，清明。

(49)萇弘：周朝的賢臣。傳說他無罪被殺，蜀人把他的血收藏起來，三年后，其血變成碧(青綠色的美玉)。

(50)望帝：古代神話中蜀王杜宇的稱號。傳說他因水災讓位給他的臣子，自己隱居山中，死后化為杜鵑，日夜悲鳴，啼聲凄厲。

(51)二煞：正宮的曲牌之一。

(52)暄(xuān)：炎熱。

(53)鄒衍：戰國時人。相傳他對燕惠王很忠心，燕惠王聽信讒言把他囚禁起來。他入獄時仰天大哭，正當夏天，竟然下起霜來。后來常用“六月飛霜”來表示冤獄。

(54)六出冰花：指雪花。雪的結晶體一般為六角形，所以說“六出”。

(55)綿：絲綿。

(56)素車白馬：指送葬的車馬。東漢時范式和張劭友好，張劭死后，范式從很遠的地方乘著白車白馬趕來吊喪。后人常用此表示吊喪、送葬的意思。

(57)斷送出：發送往。斷送，發送，指殯葬。

(58)陌：東西方向。

(59)阡：南北方向。陌阡，泛指田野。

(60)一煞：正宮的曲牌之一。

(61)甘霖：即甘雨，適時而有益于農事的雨。

(62)東海曾經孝婦冤：傳說漢代東海有位寡婦周青，為侍奉婆婆矢志不嫁，婆婆于是自縊而死。她的小姑告官，誣陷嫂嫂殺人；問官不察，竟判死罪。臨刑之際，孝婦指身邊竹竿語人曰：倘我無罪，血當沿竿往上流。其言果應，而東海地方乃大旱三年，后來官員查問這里，有于公者代為申雪，天方降雨。

(63)每：同“們”。

(64)煞尾：正宮的曲牌之一。

(65)旋：旋轉，打旋。

(66)明：原原本本說明白。

(67)遍：全部。

(68)顯：指冤魂顯現。迷信說法，人死有冤陰魂不散。

【譯文】【正宮】【端正好】無緣無故說我犯王法，沒有想到遭受刑罰，大叫一聲“冤枉啊”驚天動地。頃刻間我的游魂就會到那閻羅殿，怎么不把天地呀深深埋怨！

【滾繡球】有日月從早到晚在天高懸，有鬼神主宰著人間生殺大權。天地呀，你只應當把清白和污濁來分辨，可怎么混淆顛倒盜跖與顏淵：行善的受貧窮又命短，作惡的享富貴壽又延。天地呀，你做事這樣怕硬欺軟，卻原來也不過是這般趨炎附勢順水推船！地呀，你不分好壞算什么地！天呀，你錯誤地判斷好人壞人白做天！哎，只落得我兩眼淚水漣漣。

【倘秀才】沉重的枷鎖扭得我東倒西歪，一路上人擁得我前仆后倒。我竇娥對公差哥哥想說句話。走前街我心懷怨恨，經后街我死后無冤，請你不要推辭說路遠。

【叨叨令】可憐我孤身一人沒有親戚家眷，只落得忍氣吞聲白白嘆息哀怨。早已有十多年沒有見到爹爹的面了。怕就怕走前街被我婆婆看見。那不將她白白氣死啊，那不將她白白氣死啊！求哥哥，在臨死前就給人行個方便。

【快活三】可憐我竇娥被官府糊里糊涂地判了死罪，可憐我竇娥身首異處尸不全，可憐我竇娥多年來操勞家務，婆婆呀，你就看在我自小沒爹沒娘的情分上。

【鮑老兒】想起我伺候婆婆這么多年，遇到祭日請端碗冷飯去祭奠；你再去那葬埋我尸骨的墳頭上燒點紙錢，只當是祭奠你那死去的兒子吧。婆婆呀，你再也不要哭哭啼啼，不要煩惱，不要怨氣沖天。這都是我竇娥生不逢時沒有好運氣，糊里糊涂，蒙冤又受屈。

【耍孩兒】不是我竇娥發下這等沒頭沒腦的誓愿，實在是我的冤情不淺。如果沒有那些靈圣在世間流傳，也顯不出天理昭彰，再見青天。我不要半點熱血灑在地面，讓所有熱血都濺在八尺旗槍掛的白練上面。叫他四周的鄉親們都能看見，這就表明了我如萇弘化碧、望帝啼鵑一樣悲冤。

【二煞】你以為這暑氣炎熱，不是那下雪天，難道就沒聽說六月飛霜是因為鄒衍？如果真有一腔怨氣噴發像火焰，一定能感動老天鵝毛大雪從天降，免得我尸骨露野無遮掩；還要什么素車白馬，發送到荒郊野外去殯葬？

【一煞】你以為對蒼天不能有期盼，人心不值得可憐，你不知道皇天也會隨人愿。為什么三年不見一滴雨？也只是因為東海曾經有位孝婦蒙受冤。今日該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們無心行公正，使老百姓有口難言。

【煞尾】天上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刮，我把三樁誓愿原原本本公開說完。到那時才驗證你的竇娥死得確實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