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
攀出墻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流。憑著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臥柳。
〔梁州〕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愿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分茶,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閑愁到我心頭。伴的是銀箏女銀臺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甌。你道我老也,暫休。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個茅草岡、沙土窩初生的兔羔兒乍向圍場上走;我是個經籠罩、受索網、蒼翎毛老野雞蹅踏的陣馬兒熟。經了些窩弓冷箭蠟槍頭,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
〔尾〕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這套曲子是關漢卿散曲的代表作。由第一人稱“我”直接出面,以通俗、詼諧、酣暢、滔滔若江河奔瀉的語言,自我介紹,自我贊賞,自我調侃,從而塑造了一個特殊環境中的特殊人物形象,體現了“不伏老”的主題。
全套由四只曲子組成。〔一枝花〕只將“攀花”、“折柳”兩件事顛來倒去,變幻出各種句式,用以表現“浪子風流”,為人物性格定下了基調。以下三只曲子,則從各個方面、各個角度,刻畫人物性格,表現這個“浪子”怎樣“風流”。
〔梁州〕一曲,縱情地自夸自贊。自夸“分茶,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當然很“風流”。自贊“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又比所有“風流浪子”更“風流”。這種“浪子風流”,按常情來說,是不值得、也不好意思自夸自贊的,而作者竟然不惜用極度夸張的詞句加以贊美,這就很有認真思考的必要。我們知道,在元朝統治的黑暗社會里,正直的知識分子是沒有出路的。其中一部分人,便和民間藝人結合,為他們寫話本、編雜劇,用自己的筆揭露黑暗,鞭打邪惡,謳歌正義,反映人民的苦難、愿望和斗爭。關漢卿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是“驅梨園領袖,總編修師首,捻雜劇班頭”(賈仲明《凌波仙詞》),甚至“躬踐排場,面傅粉黑,以為我家生活,偶倡優而不辭”(臧晉叔《元曲選》)。這說明他已經不是正統的儒者,而是市民化的知識分子了,所以敢于夸贊“浪子”的“風流”。更重要的,則是以一種玩世不恭的形式,表現對黑暗統治的反抗。“花中消遣,酒內忘憂”兩句,便泄露了此中消息。
〔隔尾〕一曲,用“子弟每(們)”的未經世面作陪襯,強調“我”是飽經磨難的。“經籠罩,受索網”,“經了些窩弓冷箭蠟槍頭”,卻“不曾落人后”。這充分表現了“我”的身世遭遇和頑強性格。如今雖然“人到中年”,仍不肯“虛度了春秋”,于是自然而然地引出下文。
〔尾〕曲是全套曲子最精彩的部分,真所謂“豹尾”。按照曲譜,首句是個七字句,作者竟加了十六個襯字,寫成長達二十三字的名句“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成為全篇點睛之筆。“銅豌豆”,據說是元代妓院中對老狎客的俗稱,關漢卿用自嘲的口吻,表明他堅毅不屈,不是一般的銅豌豆。而對那些“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的“子弟每”,則用“誰教你”痛加呵斥,意在勸他們及早回頭。“我玩的是……”一組排句,其中的地名不宜呆看,不過是說“我”玩的是最好的月、飲的是最好的酒、賞的是最好的花、攀的是最好的柳。“我也會……”一組排句,則說“我”多才多藝,舉凡圍棋、踢球、打獵、歌舞、吹彈、吟詩等等,樣樣皆精。他把以上兩組排句所說的玩月、飲酒、賞花、圍棋、歌舞、吟詩等一系列愛好和技藝,統統稱為“歹癥候”,堅決表示:任憑受到落牙折手的殘酷迫害,“這幾般兒歹癥候”也要堅持到底,至死方休。結句“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一本作“那其間收了籃罷了斗”,似乎更好些。因為前面羅列的那許多“歹癥候”,并不是“煙花”所能包括的。
這套曲子用了一些與妓院、狎客有關的詞語,并且一開頭就用“折柳攀花”、“眠花臥柳”來形容“我”這個“浪子”的“風流”,容易帶來消極影響。但只要結合特定的歷史環境認真分析,就決不會以此為根據而否定這篇作品的審美價值。第一,這篇作品通過“我”概括了以作者本人為代表的“書會才人”們的某些性格特征。他們是出入于勾欄行院、與雜劇演員相結合的市民化了的下層知識分子,其思想作風,已經與正統儒者背道而馳。第二,盡情地夸贊封建統治階級所諱言、所禁止的東西,具有以驚世駭俗的形式反對黑暗統治的意義。第三,緊承“人到中年”仍不肯“虛度春秋”的最后一只曲子,突出地表現了“不伏老”。而“不伏老”的具體內容,則是不肯放棄那些“歹癥候”。稍加分析,便發現在作者羅列的“歹癥候”中,有許多并不“歹”,而且諸如“插科”、“歌舞”、“吹彈”、“吟詩”等等,都與創作雜劇和演出雜劇有關。把這一切都冠以“歹”字,說明連創作雜劇和演出雜劇都受到來自統治者的誹謗和打擊。你說“歹”,我也不妨借用你的“歹”,這里飽含著作者的憤激之情。任你誣蔑為“歹癥候”,“我”這“癥候”是“天賜”的,“我”“兀自不肯休”,甚至不惜以“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為代價,其反抗性何等強烈!而“落了我牙……”一組排句,又暗示出“我”為了不虛度春秋,承受著多么巨大的社會壓力!
這套曲子藝術上的獨創性,在于用第一人稱袒露胸懷的方式,塑造了元代社會所特有的市民化了的“書會才人”的形象,表現了不畏重壓、不甘屈辱的錚錚硬骨和不肯虛度年華、堅持施展才藝的頑強精神。至于語言潑辣,大量運用排句,隨心所欲的加入襯字,形成一種活潑、奔放的氣勢,則是關漢卿的散曲和劇曲共有的藝術風格。
〔注〕花、柳:皆指娼妓。分茶:品茶;竹:畫竹;打馬,藏鬮:兩種博戲。五音:宮、商、角、徵、羽五個音級;六律:黃鐘、太簇、姑洗、蕤賓、夷則、無射,是十二律中的陽聲之律。銀箏女、玉天仙、金釵客:均指妓女;金縷:即金縷衣,曲調名;金甌:精美的酒器。錦陣花營:婦女群;都帥頭:總頭目。子弟每:嫖客們;兔羔兒:喻未經世故的青年子弟;圍場:獵場,此喻妓院。陣馬兒熟:有一套對付獵人的經驗,此指狎妓經驗。窩弓冷箭:伏弩、暗箭,此喻暗算。蠟槍頭:喻中看不中用。錦套頭:錦繩結成的套頭,喻外美內狠的圈套;一說比喻情網,指妓女籠絡客人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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