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
浙江之潮,天下之偉觀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為最盛。方其遠(yuǎn)出海門,僅如銀線;既而漸近,則玉城雪嶺,際天而來,大聲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勢極雄豪。楊誠齋詩云“海涌銀為郭,江橫玉系腰”者是也。
每歲,京尹出浙江亭教閱水軍,艨艟數(shù)百,分列兩岸;既而盡奔騰分合五陣之勢,并有乘騎、弄旗、標(biāo)槍、舞刀于水面者,如履平地。倏爾黃煙四起,人物略不相睹,水爆轟震,聲如崩山;煙消波靜,則一舸無跡,僅有“敵船”為火所焚,隨波而逝。
吳兒善泅者數(shù)百,皆披發(fā)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爭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沒于鯨波萬仞中,騰身百變,而旗尾略不沾濕,以此夸能。而豪民貴宦,爭賞銀彩。
江干上下十馀里間,珠翠羅綺溢目,車馬塞途。飲食百物皆倍穹常時,而僦賃看幕,雖席地而不容閑也。
禁中例觀潮于“天開圖畫”。高臺下瞰,如在指掌。都民遙瞻黃傘雉扇于九霄之上,真若簫臺蓬島也。
浙江(即錢塘江)之潮,奔騰沖激,聲撼地軸,嘆為觀止者由來已久。《莊子·外物》篇講到任公子“蹲乎會稽,投竿東海”,“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指的也許就是浙江怒潮。《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也有始皇三十七年“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里從狹中渡”的記載。自宋以來,以浙江觀潮為題材的詩文,為數(shù)不少。以筆記而言,就有周密《武林舊事》,耐得翁《都城紀(jì)勝》、《西湖老人繁勝錄》和吳自牧《夢粱錄》等,其中《武林舊事》尤能繪聲繪色。此書有兩處寫到觀潮:一在第七卷,記淳熙十年(1183)八月十八日孝宗恭請?zhí)匣?宋高宗)、皇太后往浙江亭觀潮;一在第三卷,便是這里選錄的。兩段文字,可以參讀。
本文于敘述之外,更多的是描寫,諸凡浙江怒濤,水軍演習(xí),吳兒弄潮和兵民、皇室觀潮的情態(tài)狀貌都逼真地再現(xiàn)了出來。作者善于抓住描寫對象的主要特征,刻意渲染,因而能憑借極經(jīng)濟(jì)的筆墨,勾勒出觀潮的熱鬧場面,成為一篇短小精悍的速寫小品。
本文劈頭兩句:“浙江之潮,天下之偉觀也。”從大處落筆,提綱挈領(lǐng),先給人一個總的印象。接著,補(bǔ)充交代“自既望以至十八日為最盛”,引出典型場面,然后轉(zhuǎn)入集中描寫:“方其遠(yuǎn)出海門,僅如銀線;既而漸近,則玉城雪嶺,際天而來,大聲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勢極雄豪。”由遠(yuǎn)及近,由色相而及聲勢,序次井然,富有生活實(shí)感。海門,一般注家都以為鎮(zhèn)名。但海門鎮(zhèn)在浙江臨海縣東南,離杭州有數(shù)百里之遙,豈觀潮人視力所能及?《淳祐臨安志》第十卷引宋姚寬《西溪叢語》所錄一石碑記得很分明:“夾岸有山:南曰龕,北曰赭,謂之海門。岸狹勢逼,涌而為濤耳。”原來觀潮所見的海門,就是鱉(一作“亹”)子門,在府治東北六十里,它離觀潮的中心位置浙江亭(舊為樟亭驛,在今杭州候潮門外)約三十來里地,江面開闊,潮初來時遠(yuǎn)望過去,僅似一痕一線而已。既而作者以淋漓酣暢的筆觸,恣意揮灑,盛夸江濤排山倒海之勢。“玉城雪嶺”寫其色與形,“聲如雷霆”、“吞天沃日”,狀其聲與勢。它跟唐孟浩然《與顏錢塘登樟亭望潮作》中“驚濤來似雪,一坐凜生寒”相比,更是驚心動魄,有如身臨其境。宋楊萬里《題文發(fā)叔所藏潘子真水墨江湖八境小軸·浙江觀潮》詩:“海涌銀為郭,江橫玉系腰。”上句寫江濤洶涌的近景,下句記遠(yuǎn)望所見。這里用它來收束對浙江潮的描寫,顯得十分熨帖自然。
教閱水軍,據(jù)明人黃尊素《浙江觀潮賦》說,是宋室南渡后才有的。文章第二小節(jié)敘寫的就是水軍演習(xí)的場面。主其事者,是“京尹”。京尹,就是京城的長官。宋室南渡,以臨安(今杭州)為“行在所”(封建皇帝所在的地方,這是不忘舊都汴梁而以臨安為行都之意),所以才有“京尹”這么個稱呼。從教閱(訓(xùn)練、檢閱)水軍的特點(diǎn)出發(fā),作者首先把讀者的注意力引向數(shù)百條艨艟戰(zhàn)艦擺開的陣勢方面,以顯示出教閱場面之宏偉。“盡奔騰分合五陣之勢”,卓詭變幻,見其調(diào)度之神速,操控之機(jī)靈。然后歷數(shù)水軍諸般武藝:乘騎、弄旗、標(biāo)槍、舞刀于洪波上,竟從容悠閑得“如履平地”。一經(jīng)這么映襯烘托,越發(fā)顯示出健兒們本領(lǐng)之高強(qiáng),動作之嫻熟。正當(dāng)大家聚精會神,關(guān)注水軍操練之際,筆鋒又轉(zhuǎn)而去描寫另一畫面:“倏爾黃煙四起,人物略不相睹,水爆轟震,聲如崩山”。剎那間,煙炮滿江,象征著“雙方”接火,交戰(zhàn)方酣,怎不令人心驚魄動!讀者驚魂未定,畫面陡轉(zhuǎn):“煙消波靜,則一舸無跡,僅有‘敵船’為火所焚,隨波而逝。”原來,趁著硝煙彌漫的當(dāng)口,諸船盡藏,不見一只,意味著檣櫓灰飛煙滅,一場廝殺勝利告終。作者就是如此善于攝取水軍實(shí)戰(zhàn)演習(xí)中的特技鏡頭,著意渲染鋪張,層次清楚,給讀者留下難以忘卻的印象。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剪裁的精當(dāng)和文筆的老到。
第三節(jié),轉(zhuǎn)入對吳兒弄潮的描寫。“弄潮”也是宋代時行的一項(xiàng)精彩表演。“吳兒”,吳地少年,錢塘古屬吳地,故稱。“披發(fā)文身”,寫弄潮兒的外形。文身,身上刺有花紋。“手持十幅大彩旗,爭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沒于鯨波萬仞中”,寥寥數(shù)筆,便使弄潮兒激流勇進(jìn),果敢好勝的心理態(tài)勢,躍然紙上。接著,又寫“騰身百變,而旗尾略不沾濕”,傳神地再現(xiàn)了他們精湛的表演藝術(shù)。試想,“鯨波萬仞”,濁浪排空,何其驚心!而他們卻履險如夷,“騰身百變”;不僅此也,揮舞的十幅彩旗居然“旗尾略不沾濕”,由此人們不難想見其技巧之熟練。“以此夸能”,意在掙錢(觀潮時“豪民貴宦,爭賞銀彩”),而不是單純的群眾性娛樂場面。無怪乎蘇軾要發(fā)出“吳兒生長狎濤淵,冒利輕生不自憐。東海若知明主意,應(yīng)教斥鹵變桑田”(《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的感嘆!與周密同時的吳自牧,在《夢粱錄》里把弄潮兒斥為“一等無賴不惜性命之徒”。既然如此,周密又何以津津樂道,在《武林舊事》里不止一次地以欣賞的筆調(diào)極力渲染吳兒泅水的本領(lǐng)呢!細(xì)讀下文,便可了然。
最后兩小節(jié),特寫觀眾輳集的盛況。先寫豪民貴宦車水馬龍,僦賃看幕;再寫宮中觀潮,臨了兼及都民。這里描寫的中心則是皇室貴近在“天開圖畫”臺上觀潮。十里江岸,“珠翠羅綺溢目,車馬塞途”,統(tǒng)統(tǒng)不過是“黃傘雉扇”的鋪墊陪襯。在都城細(xì)民眼里,“天開圖畫”臺,“真若簫臺蓬島”,仿佛是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的神仙世界。所有這一切,在周密心目中都是太平盛世的象征,是令人向往的。今天看來,這種景象恰恰反映了南宋小朝廷文恬武嬉、茍且偷安生活的一個側(cè)影。
周密生當(dāng)宋元易代之際,《武林舊事》又成書于宋亡之后。作者在《自序》中寫道:“及時移物換,憂患飄零,追想昔游,殆如夢寐,而感慨系之矣。”清人鮑廷博說:“《自序》一篇,聲情綿邈,凄然有故國舊君之思,不僅流連今昔而已。”(《〈武林舊事〉跋》)其實(shí),周密這種思想情緒滲透全書,《觀潮》一文自然也有表露。對此,聯(lián)系作者所處的時代和遭際來考察也就不難理解了,當(dāng)然也無需去求全責(zé)備。
〔注〕倍穹常時:謂價格都比平時加倍的高。穹,高起。黃傘雉扇:帝王所用的儀仗。簫臺:即鳳臺。春秋秦穆公時有簫史,善吹簫,穆公女弄玉好之,遂成婚配。嘗吹簫作鳳鳴,鳳凰來止于其居,穆公因?yàn)樽鼬P臺。見《列仙傳》。蓬島:即蓬萊,古代傳說渤海中三神山之一。簫臺、蓬島,總言神仙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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