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
先生,光武之故人也,相尚以道。及帝握《赤符》,乘六龍,得圣人之時,臣妾億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節高之。既而動星象,歸江湖,得圣人之清,泥涂軒冕,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禮下之。
在《蠱》之上九,眾方有為,而獨“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在《屯》之初九,陽德方亨,而能“以貴下賤,大得民也”,光武以之。
蓋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仲淹來守是邦,始構堂而奠焉。乃復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又從而歌曰:“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這是一篇緬懷嚴子陵高風亮節的短文。文中深刻蘊含著作者范仲淹對時世的感喟與悵惘,以及對當世君王的失望和企盼,難言之苦衷,耿介之情懷溢于言表。故雖通篇頌揚嚴先生,而實為感嘆士人仕途坎坷的一篇鳴不平之作。
此文寫于作者貶居睦州之時。史載他每次外貶,同僚都要為他餞行,第一次稱他“此行極光”,第二次稱他“此行愈光”,第三次稱他“此行尤光”??梢娝谋毁H,實際上恰好是他心憂天下的寫照。睦州人杰地靈,既有新安江這樣的奇美山水,又有嚴子陵這樣的高義之士,身為知州的范仲淹由嚴子陵而聯想到自己,由漢光武而聯想到當世之時弊,于是當他“來守是邦”,即著手“構堂而奠”,精心巧構出一篇禮贊之文,表達他對于嚴先生的仰慕之情,以及對于盛世的向往之心。后人讀之,不只要對嚴先生肅然起敬,而且會從字里行間想見范仲淹那壯心不已的志士情懷。
全篇以先生名篇,文中卻不單言先生一人,而以光武與之相對應來寫;不只是一味地“發思古之幽情”,而是注意在遣詞為文中,處處體現嚴子陵的高潔之風。文章一開始即連用了兩個“天下孰加焉”發問,前者極言光武“握《赤符》,乘六龍”,君臨天下的威儀,后者則盡寫嚴子陵“動星象,歸江湖”的傲岸不群的風姿。遙想當初,漢光武踐帝位之時,念及舊日與嚴子陵“相尚以道”的布衣之交,召他入朝任諫議大夫,而嚴子陵卻始終不為所動,守冰雪之節操,還耕釣于富春江畔。他能夠在至尊延請之時置若罔聞,處之泰然,絕非一般俗人、假隱士所能比擬。古來隱士頗多,然而志趣迥異,其中不少人是做著將來一旦為官的美夢才去隱居的,那是以退為進的干祿之徒所為,誠如孔稚珪《北山移文》中所言:一俟“鳴騶入谷,鶴書赴隴”,這些人就會撕下隱士的面紗,現出一副“形馳魄散,志變神動”的丑態,招致山林笑罵,“列壑爭譏”。嚴光之隱,則純乎為保持自己清高安貧的氣節,故而得到世人景仰,這也正是為什么范仲淹稱他“以節高之”的原因了。極言光武,意在盛贊嚴光,“說得光武大,愈顯先生高”(金圣嘆語),是范仲淹作文的妙處所在。
范仲淹沒有僅僅停留于對嚴先生的贊頌,因為這也并不是他寫作此文的全部初衷。他期待著仁者能夠欣逢盛世,明主能夠體恤良臣,非如此則不能“大有功于名教”。文中以光武映襯嚴光,并非有貶抑光武之意,相反,他同時也是想借嚴光之隱反襯出當時世道的清明,寄寓自己未遇明主的淡淡惆悵。他想見當年嚴光與光武“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上”(《后漢書·逸民傳》),而光武竟不以為意。嚴光的威武不屈、富貴不淫,固然可欽可敬,光武的寬容大度又何嘗不令人追慕景仰呢?聯系自己頗不平坦的艱辛仕途,幾番直言進諫,觸犯龍顏,忤逆權貴,徒然招來黨爭之禍;世逢內憂外患,自己報國無門,怎不追思光武帝這樣的一代圣明君主??!
范仲淹是治《易》大儒,深通卦爻之術。他把《易》卦引入文中,立意既新,又自然貼切,不致使人產生艱澀難懂的感覺,足見其易學功力之深。以《蠱》卦比嚴光,贊其“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之風;以《屯》卦比光武,頌其“以貴下賤,大得民也”之德,力圖說明:雖則嚴光至為圣賢,但如若遭逢亂世,則唯有微子之逃、比干之戮的下場,即使一心要去歸隱,恐怕也難遂其愿了。所以要緊的還在于光武帝“以貴下賤”的得民之舉,故而范仲淹慨然作嘆道:“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哉?”其心中不平之意,不言自明。
很顯然,作者是以一種復雜微妙的心態來寫作此文的:一方面,他滿懷激情,贊揚嚴光,全篇以光武與嚴光對舉相始終,“兩兩相形,竟作一篇對偶文字,至末乃歸到先生”(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卷九),一氣貫通,有發揮,有詠嘆,最后以歌作結,以新安秀麗的山水頌揚先生之風,筆力確乎非同凡響。而另一方面,他又是在無限憧憬地追念光武之德政,進而提出“有功名教”的政治主張,認為賢人的出現與明君在位不無關系。可見他之所以祀先生,不特頌揚先生之風,而更在于期待有圣明之世的出現,使得“貪者廉,懦者立”,天下的仁人得以一展其雄才大略。對于這一點,后來捧讀此文者頗多心領神會之人。比如有個人稱蕭公的人過祠下,“因慨然曰:‘先生此祠,乃名教之首,何可令其頹圮若是?’”(清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卷一)可見先生之風固然有如“山高水長”,值得大加稱頌,而政治之清明,君主之德政,名教之建立,又豈非眾望所歸,而需大書特書的呢?
范仲淹為文雅潔,語言流暢,結構謹嚴,后人評他的文章“字少意多,義簡理詳”(宋謝枋得《文章軌范》卷六)。本篇筆力雄健,結構精嚴,被人盛贊為“直追秦漢”之作。其中結句“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更是膾炙人口的名句,足以概括出嚴先生的高風亮節。世傳范仲淹初作此文之時,“先生之風”本作“先生之德”,后李泰伯建議以“風”代“德”,他聽罷欣然改之,果然全篇為之熠熠生輝,光彩照人。
古今仁者,心意相通。范仲淹能從嚴光之隱,悟出世道清明的重要,又能在身遭貶謫之際,“不以己悲”,而能“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岳陽樓記》)。嚴先生若有知,也當驚知己于千古了。
〔注〕嚴先生:嚴光,字子陵,東漢余姚人。少與光武帝同學,后為一代名士,光武即位,召至洛陽,欲拜他為諫議大夫,他固辭不受,還歸富春江垂釣隱居。其釣臺故址在今浙江桐廬,景致極佳。光武:東漢光武帝劉秀。西漢末年王莽篡位后,全國爆發以綠林、赤眉為首的大規模農民起義,劉秀組織地方武裝,先后剿滅各路義軍、豪強,于公元25年稱帝洛陽,建立東漢王朝?!冻喾罚杭础冻喾?。《后漢書·光武紀》載:公元25年,劉秀兵至鄗地,儒生強華自關中奉《赤伏符》前來進見,符中有讖文道:“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劉秀以為是天降祥瑞,預示著他要當皇帝,遂登帝位。乘六龍:《易·乾·彖》曰:“時乘六龍以御天。”六龍,乾卦六爻皆以龍為象,分別表示龍的六種升降變化,即:潛、見、惕、躍、飛、亢。這六種狀態概括了世間萬物的變化。“乘六龍”意為憑借龍的六種變化,駕馭天地萬物。借此象征皇帝君臨天下、統治萬民之威儀。得圣人之時:語本《孟子·萬章下》:“孔子,圣之時者也。”即孔子是順應歷史發展的當世圣人,這里借指漢光武帝奉天承運,即皇帝位。臣妾:臣民。動星象:《后漢書·逸民傳》載:嚴光與光武“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臥耳。”’客星指嚴光,御座指光武帝。古人以天象與人事相聯系,嚴光以足壓光武帝腹上,天上便顯現出“客星犯御座”的星象,實為一種天人感應的附會之辭。得圣人之清:語本《孟子·萬章下》:“伯夷,圣之清者也。”這里指嚴光和古時的伯夷一樣都是圣賢之人。以禮下之:對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待之以禮。指漢光武禮遇嚴光?!缎M》之上九:《蠱》為《周易》中的卦名。蠱,壞極而有事也。“上九”指該卦的第六個爻?!缎M》卦之中,前五爻的爻辭均指清除禍害,整飭弊端,即“眾方有為”之意;而第六爻的爻辭為“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指治蠱之事完畢之后,退居在野,潔身自守。(11)《屯》之初九:《屯》是《周易》中的卦名。屯,難也。“初九”指該卦的第一爻。此爻為陽爻,其位置居于下卦震體兩個陰爻之下,卦象稱:“上貴下賤”。初九陽爻本為乾陽尊貴之體,即文中所言“陽德方亨”,卻能甘居下位,謙卑自處,如此則深得民眾擁戴,因此說:“以貴下賤,大得民也。”(12)是邦:即睦州,治所在建德縣,管轄今浙江省新安江、桐江流域。當時范仲淹被貶知睦州。(13)復:免除徭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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