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陳〕陳叔寶
春望山楹,石暖苔生。云隨竹動,月共水明。暫逍遙于夕徑,聽霜鴻之度聲。
度聲已凄切,猶含關塞鳴。從風兮前侶駛,帶暗兮后群驚。帛久兮書字滅,蘆束兮斷銜輕。行雜響時亂,響雜行時散。
已定空閨愁,還長倡樓嘆。空閨倡樓本寂寂,況此寒夜搴珠幔。心悲調管曲未成,手撫弦,聊一彈。一彈管,且陳歌,翻使怨情多。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注釋〕 山楹:就山巖鑿成的石室。漢嚴忌《哀時命》:“鑿山楹而為室兮。” 倡樓:以歌舞娛人的女子所居之處。
南朝帝王大多能文。陳朝后主陳叔寶雖是有名的荒主,但在文學上頗有才華,詩、賦都寫得很好。《夜亭度雁賦》就是其殘存賦作中的一篇。
全賦可分三段。第一段六句,寫自己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漫步小徑而聞雁聲。文中既稱“春望”,又稱“石暖”,似乎那是一個溫暖的春夜;但從下文來看,鴻雁南飛,寒氣凜冽,又明明是指秋夜。很可能有文字舛誤,當然,也可能開頭兩句是渲染作者未聞雁聲前心情的愉悅,以反襯聞雁后的凄涼感受。也就是說,事實上并非春夜,但周圍的美好環境使作者感受到春天的氣息。
“聽霜鴻之度聲”一句自然過渡到第二段,于是具體地描繪雁群飛過夜空的情景。此段中“猶含關塞鳴”一句甚妙。這是說凄切的雁聲挾帶著北國關塞的肅殺寒氣呢,還是說鴻雁傳達了離鄉去國的悲壯情懷?或者兩者兼而有之?言簡意賅,引人遐想。這分明是一群歷盡艱險、驚魂未定的鴻雁。它們隊伍零亂,時斷時連;鳴聲嘈雜,忽高忽低。作者在這段生動的描寫中充分運用想象,嵌入了兩個典故。據《漢書》記載,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在漠北,匈奴還詭稱蘇武已死。后來漢使者假說漢武帝在上林苑射得北來雁,雁足系有蘇武的帛書,蘇武因得歸漢。又《淮南子·修務》云:“夫雁順風以愛氣力,銜蘆而翔,以備矰弋。”高誘注認為,鴻雁銜蘆飛翔是為了防止人們用系著繩子的箭截住其羽翼。此賦馳騁想象,說這群雁已飛過了很遠的距離,它們腳上系著的帛書已字跡磨滅了,它們嘴里銜著的蘆葦也已折斷變輕了。這樣的寫法既是用典,從而使描寫對象含有深厚的文化意蘊;又是擬人,從而使鴻雁具有與人類一樣豐富的情感,并在它們身上投射了作者的深切關懷。
第三段筆鋒一轉,寫鴻雁對人們產生的影響。作者把目光集中在不幸的婦女身上:她們既有良家婦女,也有青樓妓女,但她們都同樣忍受著離別相思之苦,在那寂靜的寒夜里獨守空閨。忽然從空中傳來了陣陣雁鳴,她們不約而同地搴開珠簾。這是為什么?賦中沒有明說,但我們不妨作一點合理的補充:她們聽到雁鳴,猜想那是遠方的情人(或丈夫)捎帶書信來了,于是拉開簾幔眺望夜空,尋覓那月光中的雁影。可是雁群飛掠而過,于是她們深深地失望了,轉身調管撫弦,低聲歌唱,以抒發心中的幽怨。賦中在“搴珠幔”之后即接以“心悲調管曲未成”,對她們“搴幔”的結果不著一字,直有此時無聲勝有聲之妙。讀到這里,我們又可聯想到上文中“帛久兮書字滅”一句正是與此暗中呼應的,細針密線,堪稱佳妙。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此賦貌為體物,實為抒情,或者說是一篇抒情意味極濃的體物小賦。全賦總共只有二十四句,卻已對一個特定的對象——“夜亭度雁”作了多方面的生動描繪,堪稱繪影繪聲。從抒情的角度來看,此賦先將作者的感情投射到鴻雁身上,再寫鴻雁對人們心理引起的影響,這種雙向的情感交流使此賦感人甚深,在凄冷的秋夜中注入了一縷溫馨的氣息,也許這正是作者在開頭把秋夜說成“春暖”的潛意識的緣由?此賦在六朝賦中不算名篇,但它仍鮮明地體現了南朝體物小賦的抒情化、詩歌化傾向。借用陸機《文賦》中的話說,它既具“體物而瀏亮”的賦體功能,又具“緣情而綺靡”的詩歌功能,是一篇詩化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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