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延巳
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馮延巳實在應該是五代詞人中一位極為重要的作者,他的作品在五代北宋之間,對于詞之發展曾經產生過非常值得重視的影響。然而歷代評詞和選詞的人,對于他的成就都似乎并未曾予以應有的重視。那就因為他的詞從表面看來,似乎也并未曾脫除五代一般小令的風格,其所敘寫者,也不過僅是一些閨閣園亭之景,傷春怨別之情而已。然而若就其內容之意境言之,則馮詞卻實在已形成了一種重要的開拓。關于此點,我以前在《從<;人間詞話>;看溫韋馮李四家詞的風格》(《迦陵論詞叢稿》),及《靈溪詞說·論馮延巳詞》(《四川大學學報叢刊》第十五輯《古典文學論叢》),與《馮正中詞的成就及其承前啟后的地位》(《北京師范學院學報》1982年第4期)諸文中,對此一看法都已曾有所闡述。蓋詞之初起原為歌筵酒席間之艷詞,本無鮮明之個性及深刻之意境可言。溫庭筠詞意象之精美雖足以引起讀者美感之聯想,然而卻缺乏主觀抒情的直接感發之力,韋莊詞雖具有主觀抒情的直接感發之力,然而卻又過于被個別之情事時地所拘限,至馮詞之出現,則一方面既富有主觀抒情的直接感發之力,而另一方面卻又能不被個別之人物事情所拘限,而傳達出了一種個性鮮明的感情之意境,遂使讀者因之而能引發一種豐美的感發和聯想。這種特色曾經影響了北宋初年的晏殊、歐陽修諸人,使令詞之發展進入了一個意蘊深美、感發幽微的境界,是中國詞之發展史中一項極為可貴的成就。現在我們就將以這首小詞為例證,對馮詞之此種特色與成就略加介紹。
此詞開端之“誰道閑情拋棄久”一句,雖然僅只七個字,然而卻寫得千回百轉,表現了在感情方面欲拋不得的一種盤旋郁結的掙扎的痛苦。而對此種感情之所由來,卻又并沒有明白之指說,而只用了“閑情”兩個字。昔曹丕之《善哉行》曾有句云:“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這種莫知其所自來的“閑情”才是最苦的,而這種無端的“閑情”對于某些多情善感的詩人而言,卻正是如同山之有崖、木之有枝一樣的與生俱來而無法擺脫的。所以詩人才說“誰道閑情拋棄久”,“拋棄”正是對“閑情”有意尋求擺脫所做的掙扎,而且馮氏還在后面用了一個“久”字,更加強了這種掙扎努力的感覺,可是馮氏卻在此一句詞的開端先用了“誰道”兩個字。“誰道”者,原以為可以做到,而誰知竟未能做到,故以反問之語氣出之,有此二字,于是下面的“閑情拋棄久”五字所表現的掙扎努力就全屬于徒然落空了。于是下面乃繼之以“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上面著一“每”字,下面著一“還”字,再加上后面的“依舊”兩個字,已足可見此“惆悵”之永在常存。而必曰“每到春來”者,春季乃萬物萌生之候,正是生命與感情醒覺的季節,而馮氏于春心覺醒之時,所寫的卻并非如一般人之屬于現實的相思離別之情,而只是含蓄地用了“惆悵”二字。“惆悵”者,是內心恍如有所失落又恍如有所追尋的一種迷惘的情意,不像相思離別之拘于某人某事,而卻是較之相思離別更為寂寞、更為無奈的一種情緒。既然有此無奈的惆悵,而且經過拋棄的掙扎努力之后而依然永在常存,于是下面二句馮氏遂徑以殉身無悔的口氣,說出了“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兩句決心一意承擔負荷的話來。“花前”之所以“常病酒”者,杜甫在《曲江》二首之一中,曾經說過“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的話,對于如此易落的花,何能忍而不更飲傷多之酒,此“花前”之所“常病酒”也。上面更著以“日日”兩字,更可見出此一份惆悵之情之對花難遣,故惟有“日日”飲酒而已。曰“日日”,蓋彌見其除飲酒外之無以度日也。至于下句之“鏡里朱顏瘦”,則正是“日日病酒”之生活的必然的結果。曰“鏡里”,自有一份反省驚心之意,而上面卻依然用了“不辭”二字,昔《離騷》有句云“雖九死其猶未悔”,“不辭”二字所表現的,就正是一種雖殉身而無悔的情意。我在前面曾經說過馮詞所表現的往往不是現實的個別的情事,而是一種個性鮮明的感情之意境,這首詞上半闋所寫的這種曾經過“拋棄”的掙扎,曾經過“鏡里”的反省,而依然殉身無悔的情意,便正是馮氏詞中所經常表現的意境之一。而此種頓挫沉郁的筆法,此種惝恍幽咽的情致,也正是馮詞中所常見的筆法和情致。
下半闋承以“河畔青蕪堤上柳”一句為開端,在這首詞中實在只有這七個字是完全寫景的句子,但此七字卻又并不是真正只寫景物的句子,不過只是以景物為感情之襯托而已。所以雖寫春來之景色,而并不寫繁枝嫩蕊的萬紫千紅,而只說“青蕪”,只說“柳”。“蕪”者,叢茂之草也。“蕪”的青青草色既然遍接天涯,“柳”的縷縷柔條,更是萬絲飄拂,這種綠遍天涯的無窮的草色,這種隨風飄拂的無盡的柔條,它們所喚起的,或者所象喻的,該是一種何等綿遠纖柔的情意。而這種草色又不自今日方始,年年河畔草青,年年堤邊柳綠,則此一份綿遠纖柔的情意,豈不也就年年與之無盡無窮!所以下面接下去就說了“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二句,正式從年年的蕪青柳綠,寫到“年年有”的“新愁”。但既然是“年年有”的“愁”,何以又說是“新”?一則此詞開端已曾說過“閑情拋棄久”的話,經過一段“拋棄”的掙扎,而重新又復蘇起來的“愁”,所以說“新”,此其一;再則此愁雖舊,而其令人惆悵的感受,則敏銳深切,歲歲常新,故曰“新”,此其二。至于上面用了“為問”二字,下面又用了“何事”二字,造成了一種強烈的疑問語氣,若將之與此詞首句開端之“誰道閑情拋棄久”七字合看,從其嘗試拋棄之徒勞的掙扎,到現在再問其新愁之何以年年常有,有如此之掙扎與反省而依然不能自解,這正是馮延巳一貫用情的態度與寫情的筆法。而在此強烈的追問之后,馮氏卻忽然蕩開筆墨,更不作任何回答,而只寫下了“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兩句身外的景物情事。而仔細玩味,則這十四個字卻實在是把惆悵之情寫得極深的兩句詞。試觀其“獨立”二字,已是寂寞可想,再觀其“風滿袖”三字,更是凄寒可知,又用了“小橋”二字,則其立身之地的孤零無所蔭蔽亦復如在目前,而且“風滿袖”一句之“滿”字,寫風寒襲人,也寫得極飽滿有力。在如此寂寞孤零無所蔭蔽的凄寒之侵襲下,其心情之寂寞凄苦已可想見,何況又加上了下面的“平林新月人歸后”七個字,曰“平林新月”,則林梢月上,夜色漸起,又曰“人歸后”,則路斷行人,已是寂寥人定之后了。從前面所寫的“河畔青蕪”之顏色鮮明來看,應該乃是白日之景象,而此一句則直寫到月升人定,則詩人承受著滿袖風寒在小橋上獨立的時間之長久也可以想見了。清朝的詩人黃仲則曾有詩句云“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又曰“獨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如果不是內心中有一份難以安排解脫的情緒,有誰會在寒風冷露的小橋上直立到中宵呢?從這首詞我們已可見出:馮延巳所表現的一種孤寂惆悵之感,既絕不同于溫庭筠詞之冷靜客觀,也絕不同于韋莊詞之拘限于現實之情事,馮詞所寫的乃是心中一種常存永在的惆悵哀愁,而且充滿了獨自擔荷著的孤寂之感,不僅傳達了一種感情的意境,而且表現出強烈而且鮮明的個性,這正是馮詞最可注意的特色和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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