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廷式
落花飛絮茫茫,古來多少愁人意。游絲窗隙,驚飆樹底,暗移人世。一夢醒來,起看明鏡,二毛生矣。有葡萄美酒,芙蓉寶劍,都未稱,平生志。
我是長安倦客,二十年、軟紅塵里。無言獨對,青燈一點,神游天際。海水浮空,空中樓閣,萬重蒼翠。待驂鸞歸去,層霄回首,又西風(fēng)起。
文廷式于詞之一道“不尚茍同”,反對謹(jǐn)守“戒律”,“窘若囚拘”(《云起軒詞鈔序》),故其為詞不屑就范于一家一派,很難將其歸入某一派,謂其師承某一家;但其某些篇什,又如龍榆生在《清季四大詞人》中所云,“因性情、環(huán)境關(guān)系,不期然而與稼軒一派相出入”。對這首《水龍吟》詞,龍文中即評為“擬之稼軒,又何多讓”。而且也可以說,此詞擬之東坡,亦無多讓。宛敏灝在《張于湖評傳·詞論》中謂于湖詞“兼有東坡之清曠與稼軒之雄豪。前者以其才氣相似,后者則受時代影響”。廷式此作,亦可作如是觀,實兼有蘇辛之勝。
詞的起調(diào)兩句“落花飛絮茫茫,古來多少愁人意”,氣象蒼茫,包羅古今。“落花”、“飛絮”,在詩詞中自來是愁緒的象征,如秦觀《千秋歲》詞“飛紅萬點愁如海”,馮延巳《鵲踏枝》詞“撩亂春愁如柳絮”,歐陽修《瑞鷓鴣》詞“更被東風(fēng)送惆悵,落花飛絮兩翩翩”。此詞首句則在“落花飛絮”后加“茫茫”兩字,以見在空間上此愁之籠罩大千、茫茫無際;次句承以“古來”兩字,以見在時間上此愁之從古到今、無時不有;更以“多少”兩字,以見在數(shù)量上此愁之不知多少、不可計量。兩句合起來看,雖與李煜《虞美人》起調(diào)“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的詞意有所不同,但就詞境之廣闊而言,足以兩相比美。
上片起調(diào)后的十句,收到作者此際對此愁的感受。“游絲窗隙,驚飆樹底,暗移人世”三句,感嘆世事變化之疾。聯(lián)系晚清時局,鴉片戰(zhàn)爭以來,從閉關(guān)自大的“天朝”變?yōu)槿瘟袕娫赘畹陌胫趁竦兀瑖\之沉淪似只是一瞬間事。“一夢醒來,起看明鏡,二毛生矣”三句,悲慨年華逝去之速。聯(lián)系作者遭遇,他早年科場不利,直至清德宗光緒十六年(1890)三十五歲時始以一甲第二名成進士;光緒二十年(1894),大考翰詹,德宗親擢為一等第一名,由翰林院編修升為侍讀學(xué)士。在當(dāng)時帝黨與后黨的兩宮之爭中,他對德宗懷知遇之感,又與珍、瑾兩妃有世誼,自為帝黨;在維新與保守之爭中,他曾與陳熾、沈曾植、康有為、梁啟超等籌建強學(xué)會,旨在改革政治,為維新派;在甲午戰(zhàn)爭主戰(zhàn)與主和之爭中,他曾猛烈抨擊李鴻章,反對《馬關(guān)條約》條款,為主戰(zhàn)派。終因深為慈禧太后所忌,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被革職,并被驅(qū)逐出京,在光緒二十四年(1898)戊戌變法失敗后,更成為官府的緝捕對象。此詞當(dāng)為其被逐出京后所作,回顧這段政治經(jīng)歷,自有“夢醒”之感。他罷官時已四十一歲,至四十九歲即懷恨以歿,“二毛生”句應(yīng)為寫實。“二毛”,語出《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杜預(yù)注:“二毛,頭白有二色。”可與此三句參讀的有王安石變法失敗后晚年所寫《秣陵道中口占二首》之一:“經(jīng)世才難就,田園路欲迷。殷勤將白發(fā),下馬照青溪。”兩人時隔八百余載,而寫此詞、此詩時的心情是相似的。歇拍四句則進一步表達其平生志意百無一酬的悲哀。王翰《涼州曲》有“葡萄美酒”、“醉臥沙場”的豪語,《越絕書》有越王以純鉤示相劍者薛燭,“燭手振拂揚,其華捽如芙蓉始出”的記述,又李賀《南園十三首》之五有“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句。此三句中的前兩句即以“有葡萄美酒,芙蓉寶劍”喻指其抗敵御侮的壯志豪情。作者治學(xué),勤讀乙部,又研究洋務(wù),廣覽數(shù)學(xué)、化學(xué)、物理、天文、軍事、海防之書,以救亡圖強為己任,受到德宗賞識后,正謀求一展其抱負(fù),而不幸為頑固勢力所排斥,永難東山再起。四句中的后二句“都未稱,平生志”,正道出此一終身憾恨。
過片“我是長安倦客,二十年、軟紅塵里”兩句中的“長安”、“軟紅塵里”,自指北京。按作者自三十五歲成進士、任職京師,到四十一歲被逐出京,為時不足七年,此云“二十年”者,蓋其三十五歲前已七次入京,最早一次在十八歲時,以后于二十歲、二十七歲、二十九歲、三十歲、三十二歲、三十三歲時均曾入京,在京或逗留數(shù)月,或逾歲,故就其頻繁往來京師而言,以成數(shù)約略計之,自不妨云“二十年”。此兩句承上啟下,寄慨無窮。其二十年政治生涯的起伏浮沉及其志業(yè)無成的失落感與空虛感,均蘊含其中。下面“無言獨對,青燈一點,神游天際”的前兩句,是其身為逐臣后的處境和心情的寫照;后一句是其在此處境和心情下,意欲沖破塵網(wǎng)、超脫世事而生發(fā)的“未若托蓬萊”(郭璞《游仙詩十九首》其一)的“游仙”之思。緊承此句的“海水浮空,空中樓閣,萬重蒼翠”三句,即其“神游”中幻現(xiàn)的非復(fù)塵寰的世界。與多數(shù)游仙之作所描畫的仙境同中有異,此三句所造之境更帶有海市蜃樓的虛無縹緲的色彩。結(jié)拍三句“待驂鸞歸去,層霄回首,又西風(fēng)起”,所流露的則是終不能忘情人間的依依“回首”之情,蓋作者始終關(guān)懷國事,在流亡中仍交結(jié)勝流,積極從事政治活動,本非逃世之士。他在被逐出京的次年,曾寫了一首被葉恭綽評為“回腸蕩氣,忠愛纏綿”(《廣篋中詞》)的《摸魚兒·惜春》詞,雖全詞的風(fēng)貌與此詞迥異其趣,但其結(jié)拍“縱行遍天涯,夢魂慣處,猶戀舊亭榭”三句所表達的眷戀君國之情,實與此詞結(jié)拍的詞情有相通之處。在寫《摸魚兒》詞的當(dāng)年暮冬,他還寫了一首“感時撫己”的《翠樓吟》,其中也有“便冷眼丹霄,難忘青瑣”之語。至于末句“又西風(fēng)起”,除了化用蘇軾《洞仙歌》“但屈指、西風(fēng)幾時來,卻不道、流年暗中偷換”句意,以抒發(fā)歲月之感外,若此詞作于戊戌政變后,甚或作于庚子事變后,則“西風(fēng)”還可以是喻指這些政治“西風(fēng)”之又起。
葉恭綽評此詞云:“胸襟興象,超越凡庸。”(《廣篋中詞》)就胸襟興象而言,此詞與其籠統(tǒng)地說近蘇辛,不如說更近蘇。《東坡樂府》的第一首詞即《水龍吟》,也是一首游仙詞。廷式寫此首《水龍吟》時,心中或有東坡詞在,其中的“落花飛絮茫茫,古來多少愁人意”及“無言獨對”、“神游天際”諸語,似自東坡原詞“古來云海茫茫”、“笑紛紛、落花飛絮”及“無言心許”、“八表神游”等句化出。但蘇作非《東坡樂府》中佳構(gòu),廷式此詞則自出手眼,青勝于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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