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于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滁州,位于皖東江淮之間,山清水秀,風景優美。自從宋代大文學家歐陽修擔任滁州太守,寫了膾炙人口的《醉翁亭記》以來,它便成為四海皆知的歷史名城。近幾年,這里成為我國農業生產發生變化最大的地區之一。1984年6月17日至20日,《光明日報》連載《訪滁散記》四篇;一批著名散文家聚集滁州,舉行散文節。古今相映,滁州更加名揚全國。今人重讀歐陽修《醉翁亭記》,也就別有一番情趣。
歐陽修不僅是一位文學家,同時也是一位著名的政治家和歷史學家。他曾積極參與范仲淹領導的新政,提出不少建議。慶歷五年,新政失敗,范仲淹被罷官,歐陽修“慨言上書”,觸怒當政者,曾被借故下獄。接著被貶為滁州知州。本文作于他到滁州任上的第二年,慶歷六年(1046)。當時,歐陽修年僅四十,正當壯盛之期。他自號“醉翁”,并在本文中把自己寫成“蒼顏白發”,“頹然乎”山水之間,別有用意。正如他自己后來所述:“四十未為老,醉翁偶題篇。醉中遺萬物,豈復記吾年。”(《題滁州醉翁亭》)“我生四十猶強力,自號醉翁聊戲客。”(《贈沈遵》)這不過是借以表達他貶官之后憤懣心情的一種方式。
全文可分為四段:第一段,寫醉翁亭所在地和它的方位、建造者和題名者以及題名“醉翁亭”的用意。這是游記之類的文章常用的寫法,目的在于對有關本《記》的一些問題,作必要的交代。第二段,用生動簡練的筆墨,寫醉翁亭所在山間朝暮與四季的美景,說明此處“山水之樂”,其樂無窮。第三段,著意寫三件事,一是滁人之游,一是太守之宴,一是太守之“醉”。三件事互有關系。這是全篇的主要部分,描寫最細致,用筆墨最多,感情也最強烈。理解本文,這一段是關鍵。第四段,寫太守與游人歸去,對全文婉轉作結。篇末點明“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亦即說明:作者其誰?歐陽修也。余波蕩漾,其味無窮。
本文開頭一句“環滁皆山也”,一向為讀者注意,但卻有不同議論。據宋人朱熹說,本文初稿并非僅有一句,是后來修改成這樣的:“歐公文亦多是修改到妙處。頃有人買他《醉翁亭記》原稿,初說滁州四面有山,凡數十字。末后改定,只曰‘環滁皆山也’,五字而已。”(《朱子語類大全》卷一百三十九)朱熹意在稱其簡潔。但也有人提出過不同看法,認為“環滁”并非“皆山”,歐文有違事實。清人何紹基曾提出疑問:“如何陵安多遷變,今日環滁竟少山?”近年也有人提出:滁州“大約140°的扇形地區內沒有一座山”,“所謂‘環’只是半環而已”(糜華菱《〈醉翁亭記〉考實》,《語文學習》1984年第10期)。還有人解釋說:“此為作者夸飾之詞。”對這個問題,似乎無須過于深究。中國文學藝術,向來有所謂“頰上添毫”的創作方法。顧愷之為裴楷畫像,裴楷頰上本來沒有毛,畫家為之“頰上加三毛,觀者覺神明殊勝”。這一向為人稱道,認為藝術家深通畫理,才有此妙筆。文章也一樣。文學作品不是“地理志”,為了藝術整體的需要,個別地方,興到神來,做一點非但無傷大局反而有益總體的加工,是容許的。后人讀《醉翁亭記》首句,只感到它寫得好,并不感到是美玉之瑕。作者先寫“環滁皆山也”,然后由大到小,由遠到近,從全體寫到局部,層層縮小,層層遞進,一步步把讀者引向本文的主體“醉翁亭”,由此再寫到自號“醉翁”的太守。這就如同電影藝術中的鏡頭,先拍全景,然后中景、近景,再用特寫、大特寫,步步引人入勝。有誰在讀這樣美妙的文章并沉醉其中之時,再去深究“環滁”是否“皆山”呢?再說,這里有一個寫文章的視點問題。作者旨在描寫建于深山中的一個亭子,從這里看出去,豈不就感到“環滁皆山”嗎?藝術中是容許從感覺出發進行創造、描寫的。以冰冷的眼光對待藝術作品,就如同前人批評杜甫詩“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說它太長太細,不真實。這樣的批評家,要么是缺乏藝術感,要么是在藝術欣賞過程中臨時出現了盲點。這種“欣賞”方法,只能大煞風景,壞人胃口。
文章第二段,每句概括一個特定時間里的景色,把晨霧中、暮色中、春、夏、秋、冬四季中不同的景色,全都表現了出來。而且,把握住時令特征,一筆而得其全,寫得那樣傳神。這一點,也真令人嘆服。
第三段,寫太守之樂。其中寫到滁州人民歌、休、呼、應,往來不絕;山中溪深、魚肥、泉香、酒洌;宴上射弈歡騰,觥籌交錯;“醉翁”忘乎一切,頹然其間。一切都處于一種歡愉、松弛、不緊不慢、和諧自然狀態。境界真堪令人陶醉。
作者為什么這樣寫呢?第一,它有事實依據。作者同年還寫過一篇《豐樂亭記》,說:“今滁介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于畎畝衣食。”“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閑。”“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游也。”這是作者描繪這樣一幅與民同樂圖的客觀原因。第二,這里有作者性格的印記。《宋史·歐陽修傳》云,歐陽修“天資剛勁,見義勇為,雖機阱在前,觸發之不顧。放逐流離,至于再三,志氣自若也。”他是個雍容大度的人。在困難與挫折面前,心中天地寬廣,從容舒徐,表現出一種風采動人的人生態度。《醉翁亭記》寫于他遭到重大打擊之后,文章的風格,正是他人生態度的表現。本文所以有一種內在的感人力量,其根源正在于此。學習本文,應特別注意這一點。第三,既不能把本文看做是寄情山水、借酒澆愁的消閑遣悶之作,也不能看做故作曠達,掩飾苦悶的消極退隱之作。歐陽修不是這樣的人。本文與范仲淹《岳陽樓記》作于同年。歐、范在政治斗爭中是同志,在個人生活中是好友,又一同遭貶,遠離京城。他們有共同的思想和經歷。《岳陽樓記》和《醉翁亭記》兩篇著名散文,也不無精神相通之處,盡管兩篇文章風格迥然不同。歐陽修在被貶官后,心情不免沉重。他曾感嘆:“顏摧鬢改真一翁,心以憂醉安知樂。”(《贈沈博士歌》)但他在《醉翁亭記》和《豐樂亭記》中,卻寫得其樂融融,仿佛毫無痛苦。這一點很耐人尋味。細繹全文,它與《岳陽樓記》在精神深處有一致的地方。雖然《岳陽樓記》主要寫“憂”,《醉翁亭記》通篇寫“樂”,但它們都在頌揚一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古仁人之心”,都是人格的頌歌,只不過它們用了迥然不同的表現方式。
歐陽修以瑯琊山的美麗風光為背景,描繪了這樣一幅與民同樂圖,是在曲折地顯示自己治滁的政績。對于一個地方官來說,還有什么比這更值得自豪的呢?他借此表現自己在遭受沉重打擊之后,并未消沉頹唐,患得患失。這既是對于同遭打擊的戰友令人興奮的鼓舞與告慰,又是對于極欲從精神上摧毀自己的那些卑鄙政敵的巧妙嘲弄和回答。敵人想要讓我消沉,讓我倒下,我卻非常快樂,并把這快樂寫成優美的文字給你看。還有什么比這種斗爭手段更使敵人無可奈何呢?這是綿中鐵,表面上看起來很柔和,其實是很厲害的。這正是天資剛勁而又雍容和雅的歐陽修式的斗爭風格。最后一段中說:“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曲折表達的,正是這種意思。
“醉翁之意不在酒”,難道真的“在乎山水之間”嗎?非也!作者的自白,不過是一種文人狡獪。清人過珙說,本文主旨“隱見言外”,“若止認作風月文章,便失千里”。這是很有見地的。
歐陽修寫文章,精于修改。據說,他“作文既畢,貼之墻壁,坐臥觀之,改正盡善,方出以示人”(何薳:《春渚紀聞》卷七)。有時候,改到“不留本初一字”。這篇《醉翁亭記》,一定也是經過反復修改的,恐怕不僅限于朱熹所見的文章開頭一句。但他改得好,讀者看不出斧鑿之痕,“惟睹其渾然天成”(王構:《修辭鑒衡》)。就說經常被人稱道的那個“也”字吧,短短四百多字的一篇文章中,用了二十一個,分明是作者著意安排的,但卻用得很自然,穿插其間,搖曳生姿,使人讀起來,感到有說不盡的樂趣。這一點,是和表達上述主題有關的。它使全文產生一種特別委婉活潑、輕松愉快的效果。這顯然是為文章的主題服務的,非僅賣弄文字技巧而已。
此外,全篇文字繁簡得當。除了“環滁皆山也”這個極求精簡的范例,第二段中寫山間之朝暮、四時,每項只用一句話,凝重洗練,干凈利落,顯出作者對于語言的高度概括能力。可是,他在寫滁人之游與太守之宴時,卻又縱筆抒寫,精雕細鏤,并非一味求簡。這種剪裁方法,也與主題有關。
這是一篇散文,但巧妙地融會了駢文的句法,有時化駢為散,駢散相間,使文句整齊而又錯落,有一種悠揚舒徐的特殊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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