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致遠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這是寫“秋思”的名曲,被譽為“秋思之祖”(周德清《中原音韻》)。寫秋思而如此出名,究竟有什么奧秘呢?
第一,有景有人,人和景都是精心選擇的,最能表現“秋思”。
秋思指一種蕭條、寂寞、悲涼的情思。這種情思之所以冠以“秋”字,就因為“秋”是觸媒劑。宋玉的《九辯》一開頭就闡明了這個道理: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僚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秋思既然是秋景觸發的,那么要寫好秋思,就得選好秋景。這首小令選擇了“枯藤”、“老樹”等最有特征性的秋景,最有利于表現秋思。
不同心境的人對于同一景物有迥乎不同的反映。志得意滿的人即使看見蕭條秋景,內心里仍然充滿春天的陽光。所以要寫好秋思,還得選好抒情主人公。這首小令就選擇了秋思滿腹的主人公——流落“天涯”的“斷腸人”。吳文英的〔唐多令〕詞講得好:“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那位“斷腸人”當然也是“離人”啊!
第二,用極有限的字句,塑造了極豐富的意象。前三句只有十八個字,卻接連出現了九個名詞,九種景物。而加在名詞之前的定語,則體現“斷腸人”對于那些景物的獨特感受。特定的定語與特定的名詞銜接,就構成一系列意象,所表現的便不是客觀的景,而是人與物的結合、情與景的交融。省略動詞和一切表示語法關系的詞兒,只羅列名詞或名詞片語以塑造意象的名句是溫庭筠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商山早行》)。歐陽修著意模仿,寫出了“鳥聲梅店雨,野色板橋春”,仍未免遜色。而這首小令的前三句,則有過之而無不及。
第三,時空關系的處理,也最適于表現秋思。就空間說,那充滿人物感受的景不是“斷腸人”故鄉的景,而是“天涯”的景。就時間說,那不是早晨或中午的景,而是日落黃昏的景。如果是故鄉的景,再蕭條也不會增加“斷腸人”的多少愁思;而遠在“天涯”的景,情形就大不相同。如果是秋天的早晨或中午,“斷腸人”還沒有今夜宿誰家的問題;而日落黃昏之時,情形也就大不相同了。
通常說這只曲子之所以寫得好,在于“描繪了一幅絕妙的秋景圖”。這當然不算錯。但更確切地說,則是一幅絕妙的秋思圖。這幅圖,是隨著抒情主人公的腳步、視線和思緒展開的。“斷腸人在天涯”一句,盡管在結尾,但實際上是貫串全局的主線。讀這首曲,一開頭就應該想到它,并且跟著“斷腸人”在“天涯”飄泊的足跡進入畫卷。大致說來,這畫卷是這樣的:
時已深秋,一位遠離故鄉的“斷腸人”還在天涯飄泊。他騎著瘦馬,冒著西風,在荒涼的古道上奔波,不知哪里是他的歸宿。哦!那糾纏著枯藤的老樹上,已經有烏鴉棲息,又到黃昏時候了!一條溪水從小橋下流過,橋那邊出現了人家。然而那不是他的家啊!看到小橋流水人家,便想起自己的家,也很想回家,卻怎么能回得了呢?過了小橋,叩那家的門,要求投宿行不行?看來是不行的,因為那不是客店啊!于是乎,他繼續騎著瘦馬,冒著西風,忍著饑餓,在那荒涼的古道上顛簸。太陽已經落山了,他仍然在天涯飄泊,飄泊……
秋思是抽象的,作者卻通過那位“斷腸人”的飄泊天涯以及他在天涯的所見所感,把秋思寫活了。為了對比,不妨看看白樸的〔天凈沙〕《秋》:“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這里有更多的秋景,卻很少秋思。景中寡情,就不可能像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那樣具有動人心魄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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