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元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這首詩選自清人仇兆鰲的《杜少陵集詳注》。杜詩的注本甚多,仇注本是其中較好的一種。
這首詩所反映的事件,有人認為是唐玄宗天寶十載(751)征南詔,有人認為是開元年間用兵吐蕃,眾說不一。其實,作為藝術作品,它所反映的內容,即使有某一具體事件作為依據,也是作者對生活所作的典型的藝術概括,而不是拘泥于某一生活事件的真實。這首詩通過具體生動的敘述描繪,諷刺唐玄宗“點行頻”——擴邊黷武,是本詩的主旨。
全詩可分三段。
詩一開始,就給我們展現了一幅悲愴動人的送別圖。車行馬鳴,被迫應征的老百姓身著戎裝,腰掛弓箭,在官吏的押送下開赴前線。人們追隨著自己的親人,紛紛擾擾,牽衣悲慟,匯成哭聲的海洋。戰車、馬匹、征人、送者,不見首尾,揚起了遮天漫日的塵埃。在這里,作者粗筆勾勒,概括全景,其間又有具體的細節描寫,象“走(跑著)相送”、“牽衣”、“頓足”、“攔道哭”,都非常真實逼真地寫出了家人與被迫應征者的難分難舍,筆墨間帶著強烈的感情色彩。通過這些動作的描寫,我們不能不強烈地感受到,封建帝王的擴邊黷武,造成了多少家庭的妻離子散乃至家破人亡!短短幾句詩,作者從聽覺、視覺、人、物諸方面寫來,把滿腔的激憤、無限的同情,都傾注在送別情景的描寫之中。
第二段,作者改變了敘述描寫的方式,由前一段的作者目擊,變為被征士卒的直接控訴,這中間又可分為兩個層次。前八句,作者主要通過當事者傾訴一己的遭遇,來反映“武皇開邊”所造成的深重災難,十五即防河,頭白還戍邊,老百姓哪里能夠耕牧于田野,安居于家鄉,與親人團聚?這與漢樂府中“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的歷史事實多么相似,在漢、唐兩個號稱極盛的王朝,人民仍然免不了戰爭的災難,而統治者的赫赫武功,不正是建立在百姓的累累白骨之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武皇,即唐代的帝王。唐代詩歌中多以漢代唐,以漢皇代唐王,如高適《燕歌行》:“漢家煙塵在東北”,即指當時唐代邊事;白居易《長恨歌》:“漢皇重色思傾國”,也即指唐玄宗。邊庭戰士的鮮血,已經流成象海水一般,而“武皇”的開邊之意卻還沒有得到滿足,這里的對比多么強烈!這一句,是用夸張的筆墨對前面的具體敘述進行概括,同時也表示了對最高統治者的強烈譴責。詩人現實主義的筆觸是尖銳而又深刻的。以上是第一層。第二層,作者把筆宕開去,從場景人物來看,一是更為開闊,不是著眼于當事者一己,而是著眼于當時“武皇”開邊所引起的整個社會的動亂;二是有所轉換,寫到了后方的情況。男的都被迫應征了,留在后方從事生產的只有婦女,但是婦女又怎能完全承擔得起這樣繁重的任務呢?當事者悲憤地說道:“縱有健婦把鋤犁”,但莊稼卻種不好,這不是個別的現象,“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而在軍中,被迫應征而備嘗艱辛的,也不只是“行人”一人而已,“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這些戰士真的是如此“耐苦戰”嗎?不,是由于“被驅”,出于無奈,被迫如此。這里,敘述者用了一個比喻:“不異犬與雞”。寫出了軍中戰士過著身不由己輾轉驅遣的非人生活。這一層,作者從后方與軍中綜合寫來,增加了詩的容量和深度。在寫法上,這一層開頭用“君不聞”提起,口氣仍與上一層保持一致,全段一氣貫注。
第三段,仍以當事者之口出之,但較之上一段的偏重敘述描寫,更多的是發議論,而揭露更為深入,由前面的“千村萬落生荊杞”,到這里的“租稅從何出”,我們看到正是由于開邊帶來了田園的荒蕪,而統治者仍要逼租逼稅,民何以堪?由前面的男子十五防河白頭戍邊和健婦把鋤犁,到這里的生男不如生女好,我們看到,正是“武皇”的窮兵黷武,使這本來就不合理的重男輕女的封建習俗,又出現了新的心理反常。結尾幾句,情緒凄涼徘徊,作者聯想到自古以來邊戰給人民帶來了多少不幸,他把對統治者的義憤和對人民的同情,盡訴筆端,令人掩卷泣下。
杜甫這首詩,通篇以現實主義的筆觸,對“點行頻”的社會現實作了真實而深刻的描繪,全詩描寫與對話相結合,將強烈的愛憎感情寓于敘事之中,語言通俗流暢,讀來瑯瑯上口,是杜甫詩歌中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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