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潘岳

【原文】：

岳嘗讀《汲黯傳》，至司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書之，題以巧宦之目，未嘗不慨然廢書而嘆，曰：“嗟乎!巧誠有之，拙亦宜然。”顧常以為士之生也，非至圣無軌、微妙玄通者，則必立功立事，效當年之用，是以資忠履信以進德，修辭立誠以居業。仆少竊鄉曲之譽，忝司空太尉之命，所奉之主，即太宰魯武公其人也。舉秀才為郎。逮事世祖武皇帝，為河陽、懷令，尚書郎，廷尉平。今天子諒暗之際，領太傅主簿，府主誅，除名為民，俄而復官，除長安令。遷博士，未召拜，親疾，輒去官免。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進階，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職，遷者三而已矣，雖通塞有遇，抑亦拙者之效也。昔通人和長輿之論余也，固謂拙于用多，稱多則吾其敢，言拙信而有征。方今俊義(yì)在官，百工惟時，拙者可以絕意乎寵榮之事矣。太夫人在堂，有羸(léi)老之疾，尚何能違膝下色養，而屑屑從斗筲之役乎?于是覽止足之兮，庶浮云之志。筑室種樹，逍遙自得。池沼足以漁釣，舂稅足以代耕。灌園鬻(yù)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酩，以俟伏臘之費。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為政也。乃作《閑居賦》，以歌事遂情焉。其辭曰：

傲墳素之場圃，步先哲之高衢。雖吾顏之云厚，猶內愧于寧蘧(qú)。有道吾不仕，無道吾不愚。何巧智之不足，而拙艱之有余也?于是退而閑居于洛之涘，身齊逸民，名綴下士。陪京溯伊，面郊后市。浮梁黝以徑度，靈臺杰其高峙。窺天文之秘奧，究人事之終始。

其西則有元戎禁營，玄幕綠徽。谿子巨黍，異絭(quàn)同機。炮石雷駭，激矢虻飛。以先啟行，耀我皇威。其東則有明堂辟雍(yōng)，清穆敞閑。環林縈映，圓海回淵。聿追孝以嚴父，宗文考以配天。祗圣敬以明順，養更老以崇年。

若乃背冬涉春，陰謝陽施，天子有事于柴燎，以郊祖而展義。張鈞天之廣樂，備千乘之萬騎。服振振以齊玄，管啾啾而并吹。煌煌乎!隱隱乎!茲禮容之壯觀，而王制之巨麗也。兩學齊列，雙宇如一。右延國胄，左納良逸。祁祁生徒，濟濟儒術。或升之堂，或入之室。教無常師，道在則是。故髦士投紱，名王懷璽。訓若風行，應如草靡。此里仁所以為美，孟母所以三徙也。

爰定我居，筑室穿池。長楊映沼，芳枳樹籬，游鱗瀺(chán)灂(zhuó)，菡萏(dàn)敷披。竹木蓊藹，靈果參差。張公大谷之梨，梁侯烏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棗，房陵朱仲之李，靡不畢殖。三桃表櫻胡之別，二柰(nài)曜丹白之色。石榴蒲陶之珍，磊落蔓衍乎其側。梅杏郁棣之屬，繁榮麗藻之飾。華實照爛，言所不能極也。菜則蔥韭蒜芋，青筍紫姜。堇薺甘旨，蓼荽(suī)芬芳。蘘荷依陰，時藿向陽。綠葵含露，白(xiè)負霜。

于是凜秋暑退，熙春寒往，微雨新晴，六合清朗，太夫人乃御版輿，升輕軒，遠覽王畿，近周家園。體以行和，藥以勞宣。常膳載加，舊疴(kē)有痊。席長筵，列孫子。柳垂陰，車結軌。陸擿(znì)紫房，水掛赪(chēng)鯉。或宴于林，或禊(xì)于汜。昆弟斑白，兒童稚齒，稱萬壽以獻觴，咸一懼而一喜。壽觴舉，慈顏和。浮杯樂飲，絲竹駢羅。頓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樂，孰知其佗(tuó)。

退求己而自省，信用薄而才劣。奉周任之格言，敢陳力而就列?幾陋身之不保，尚奚擬于明哲。仰眾妙而絕思，終優游以養拙。

【譯文】：

我曾經讀《汲黯傳》，每當讀到司馬安四次達到九卿職務時，看見記事信實的史家評論他，題寫在善于鉆營趨奉官吏的項目內，不能不憤慨地扔掉書本而感嘆地說：“唉!巧宦有官職變動頻繁的情況，拙宦也是這樣。”但我認為做官人的處世，如果不是圣人，做事微妙玄通、節志精絕與天相通，那就一定要建功立業，使效用當年兌現，因此用恪盡忠誠實行信義來增進道德，修飾言辭表達真誠來維持賞業。我年輕時取得了鄉里的聲譽，辱沒了司空太尉薦舉之情，我所侍奉的主人，就是死后被謚太宰魯武公的司空太尉賈充那個人。當時我被他推舉為秀才后做了侍郎。等到服事世祖武皇帝時，先任河陽縣令和懷縣令，后補尚書郎，做了廷尉平。現在的天子惠帝為武皇帝居喪時，我接受了太傅楊駿主簿的職務。府主被殺后，我也被除名為民，不久又復官，新任命為長安縣令。后來變遷為博士，但未受召拜職，那是因為雙親有病，就離開，官也免了。我從二十歲到五十歲，八次改任官職一次晉升，又被免；一次被除名；一次未拜職，變動三回罷了。雖然通暢和堵塞都碰到過，可也是拙迂人的驗證啊。過去博覽古今的和長輿評論我，固然認為拙迂用在作為上多，說作為多那么我不敢承當，說拙迂卻是確實而有證明。現在賢德的人在朝主政，各位官員都很合時宜，像我這樣拙迂的人就可以對寵幸榮耀的事情斷絕念頭了。我的母親還在堂上，年老體弱多病，哪里能不在她老人家膝下承順顏色去盡孝，而忙忙碌碌地從事職位低賤的差使呢?于是我要接受知止知足的名份，增添富貴于我如浮云的志節，回鄉修建房舍種植樹木，逍遙自在，自得其樂。池塘湖沼足夠我捕魚垂釣，土地租稅足夠我代替耕田。澆灌園田賣去蔬菜，用來供我早晚的飯食；養牧羊群賣去奶酪，用來準備冬夏節日的花銷。講孝道唯有孝敬雙親，對兄弟們友善，這也是拙迂者的為政啊。于是寫作《閑居賦》，用來歌詠閑居的事，盡情抒發自己的感情。

我曾經以能熟讀三皇五典之書，通行在先哲們開創的大路上而感到驕傲。雖然我的臉皮可稱作很厚了，還是內心有愧于寧武子和蘧伯玉。政治清明我不做官，政治混濁我不迂腐，為什么靈巧智慧不夠，可是拙迂艱辛卻有余呢?于是退下來在洛水邊閑居，身份等于那些節行超逸的人，名字標在官階的最下等。我住的陪京宛城面迎著伊水，前面是洛陽的郊區洛陽縣。從洛水浮橋上直接渡過去，有一座靈臺突兀地高高聳立。我就在靈臺上窺探日月五星的奧秘，推究人世各種事情的始終吧。

我的住宅西邊是有兵車的五營，營房上插著綠色的旌旗。那些谿子、巨黍等良弓，弩弦雖異卻有相同的弩牙。炮車的拋石像驚雷頓起，急疾猛烈的箭像牛虻蟲亂飛。兵車開道，大軍啟行，去光耀我朝皇威。我的住宅東邊有祭祀行禮的明堂和辟雍宮，清幽肅穆，寬敞閑靜。周圍的樹木縈繞映襯，四面環水，曲折幽深。祭祖時用追述孝心來尊敬父輩，祭天時用晉文王來德配于天。敬重圣王先祖才能明理順事，奉養三更五老才能增壽延年。

如果冬天過去春天來到時，寒氣消減暖意遍布，天子有祭事燒柴祭天，去郊外祭祖以展示義理。大奏天上的廣大音樂，備下了千輛車萬名騎兵。官員的袀服振振黑色多威嚴，管笛的聲音啾啾一齊吹起來。光輝燦爛啊!盛大壯觀啊!這就是禮儀法度的宏偉景象，帝王制度的宏大瑰麗啊。國學和太學一齊排列，兩座房屋如一字，右邊國學引進皇室的后代，左邊太學接納民間的良才。隊伍龐大的學生門徒，義理眾多的儒家學說，有的學問深淵已經升堂，有的剛開始學習正在入門。傳授知識沒有一定的老師，有道義的就是老師。因此俊士拋棄了官帽紱帶，名王也藏起印璽，都來學習，德訓猶如風行，響應恰似草伏，這就是我的鄉里之所以仁義，孟母之所以三次遷居靠近學館的緣由啊。

于是確定了我的居所，修建房屋穿過池塘。高高的楊樹映照在沼澤中，用芬芳的枸桔豎起了籬笆墻。游魚在水中上下出沒，荷花在塘中鋪展覆蓋。竹木茂盛蓊郁，仙果枝頭錯落。洛陽北芒山張公的夏梨，梁國侯家黑色的椑柿，周文王時小枝上的棗子，房陵縣朱仲的李子，沒有不全都種植的。荊桃與冬桃、山桃顯出櫻桃和胡桃的區別；赤柰與白柰兩種沙果閃耀出紅白顏色。石榴和葡萄這樣珍貴的水果，粒大飽滿長長地蔓延在三桃二柰的旁邊。梅、杏、山李子、棣棠之類，有繁盛、光華、美麗的藻飾，花朵和果實相襯燦爛，用語言是不能說盡的。蔬菜則有蔥、韭、蒜、芋，青色的筍和紫色的姜，薺菜甘甜，香菜芳馥。野菜中的蘘荷適宜陰涼地，時藿向著陽光，綠葵含露水才長成，蕌子上了霜方成熟。

于是深秋時暑氣消退，暖春時寒冬又過去。當微雨初晴，天地四方清澈明朗時，我的母親就乘上步輿，使輕捷的車子駛上高處，遠處觀望那國都的附近，近處又把家園看了一遍。她老人家身體因行動而安泰和諧，藥劑因勞動而循環疏散，日常飯量也增加了，老病有了好轉。長時間擺下筵席，子孫們都列坐，柳樹垂陰，使車軌彎曲，哪兒也不用去，陸地上就可以摘取紫房果，從水里就可以釣起紅鯉魚。有時在林中擺下酒宴，有時在汜水邊舉行除去不祥的祭祀。兄弟們頭發已花白，孩子們正年幼稚嫩，大家舉起酒杯喊著萬壽無疆，都為老人的增壽而一喜，為老人的衰老而一懼。祝壽的酒杯舉起后，母親慈祥的面容顯得非常和順。在音樂聲中子孫們罰杯喝酒，弦管的聲音并奏齊響，大家跺腳跳舞，高聲歌唱。人生能安于這樣的歡樂，哪里還要知道那些負擔累贅呢?

退下來后要求自己常常自我檢查，覺得信義誠實少而才能又低下。即使奉行周任的格言，哪敢再施展才力而歸回朝廷的班列呢?幾乎卑微的身體都保不住了，還為什么仿照能洞察事理的明智人呢?仰慕那許許多多的樂趣而斷絕當官的念頭吧，永遠悠閑自得守拙而不仕。

〔評價〕

潘岳的《閑居賦》和他的《秋興賦》可以說是姊妹篇。

三十二歲時的潘岳曾萌動了歸隱的念頭，“慨然而賦”，寫下了《秋興賦》，表達了“且斂衽以歸來兮，忽投紱以高厲”的秋日所感所興，不過是一時的憤慨不平而已。元康六年(296)，五十歲的潘岳又在此篇《閑居賦》中，表達了更明確、更強烈、更淋漓盡致的隱居意愿，又因它情真意切，筆墨酣暢，想像豐富，色彩瑰麗，而被后人稱為“高情千古”的名賦佳作。

賦前長序述說了寫作思想動機，可分四個層次來理解。第一層由良史評司馬安四至九卿題在“巧宦之目”引出“巧誠有之，拙亦宜然”的感嘆，從而提出自己的政治理想“資忠履信以進德，修辭立誠以居業。”潘岳認為，“巧宦”確實能累累晉升，而不會逢迎的“拙宦”也有官職變動頻繁的情況，恐怕只有降免一類的情況發生，言外之意把自己放在了“拙宦”的位置上了，而恪盡忠誠實行信義增進道德，修飾言辭表達真誠承擔事業的抱負就很難實現了。第二層不憚其煩地敘述了自己五十歲前仕途的坎坷經歷，分為侍奉太尉賈充、服事晉武帝司馬炎和晉惠帝服喪期三個階段，概括起來就是“八徙官而一進階，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職，遷者三而已矣”，從而得出“雖通塞有遇，抑亦拙者之效”的結論，雖然通暢與阻塞都碰到過，可也足見我是個拙迂人的驗證啊。第三層提出了要歸隱閑居的兩點理由。一是現在賢德的人在朝主政，各位官員都很合時宜，像我這樣拙迂的人就可以對寵幸榮耀的事情斷絕念頭了；二是我的老母親還在堂上，身體瘦弱多病，哪里能不在她老人家膝下承順顏色去盡孝，而忙忙碌碌地從事職務低賤的差使呢?這兩點理由只不過是遁詞而已，真正的理由當有弦外之音。第四層概述了想像中隱逸閑居的生活。池塘湖沼足可供我捕魚垂釣，土地租稅足可代替我的田耕生活。澆灌園田賣去蔬菜買來食物，用來供我早晚的飲食；養牧羊群賣去奶酪，用來準備冬夏節日的花銷，一幅與世無爭、怡然自樂的閑居圖，不是初步地勾勒出來了嗎?

賦的正文開始精工細筆描繪這幅閑居圖。先由自己的才高熟讀三皇五典之書和孔夫子的《春秋》之文而感到驕傲，可是為什么靈巧聰慧不夠，拙迂艱辛卻有余，只好閑居在洛水之濱的陪京，在那里的靈臺上“窺天文之秘奧，究人事之終始。”對上窺探日月五星的奧秘，對下推究人世間各種事情的始終，顯得多么超脫、飄逸、大度，道出了隱逸者不得已而為之的苦澀心情。

閑居圖的具體描畫分成兩大部分，第一部分詳細交代閑居地近在京郊，比鄰皇城，有禮義教化之美；第二部分精細鋪寫居地水果蔬菜之盛和閑居生活的安逸、快樂。第一部分是對家鄉實際情況的美好回憶，第二部分是對構想中隱居生活的幸福憧憬。

閑居地附近“其西則有元戎禁營”，“其東則有明堂辟雍”。西邊駐扎著停有兵車的禁軍五營，東邊佇立著舉行祭祀禮儀的明堂和辟雍宮。軍營里十兵操練時，挽起谿子、巨黍等良弓，同一弩牙發射出不同的弩箭，大炮的拋石像驚雷頓起，急疾的箭如虻蟲亂飛。戰車啟行開路，光耀我皇朝的威風。殿堂清幽肅穆，寬敞閑靜，，樹木縈繞映襯，環水曲折幽深。在這里祭祖對父輩追加孝心，祭天用晉文公來德配于天。敬重圣人先祖才能明理順事，奉孝三更五老才能增壽延年。作者寫禁營、寫明堂和辟壅，意在說明這里是文治武功之地，進而點出了他生活的大環境背景，今后仍將終老這里，儒家的訓教是不能忘的。

冬去春來，作者首先寫閑居地的禮義和教化。天子到這里“郊祖而展義”的盛舉。大奏天上的廣大音樂，備下了千輛車萬坐騎。官員們都威嚴地穿著振振的黑色袀服，樂師們都莊嚴地吹起啾啾的笛管笙簫。作者不由贊嘆道：“煌煌乎!隱隱乎!茲禮容之壯觀，而王制之巨麗也。”此外，作者還寫了在閑居地附近的國學和太學生們讀書的情況。隊伍龐大的學生門徒，在這里研讀豐富深邃的儒家學說，有的學識淵博已升堂，有的剛剛起步正入室。傳授知識并沒有固定的老師，誰有道義誰就是老師。作者認為這樣的學堂，吸引了很多有識之士棄官不做，很多著名的王侯收起印璽，都來學習，真是“訓若風行，應如草靡”從而贊譽“此里仁所以為美，孟母所以三徙也”，用孟母三遷之典，極寫里仁的以仁義著稱。通過郊祭和學堂的描寫，告訴人們這里不僅是文功武治之地，也是禮義教化之所。“郊祭”和“學堂”的描寫為閑居藍圖奠定了基石，架設了背景框架。

藍圖的具體設計是先安排居所的位置。多么美好幽雅的環境：高大的楊樹倒影池中，芬芳的枸桔圍成籬墻，乖巧的游魚水中出沒，嬌艷的荷花開滿池塘，茂盛的竹林挺拔修長，滿枝的水果搖曳芳香。這是總寫居所之美，接著作者一口氣排寫了十五種之多要種植的水果，十種之多要種植的蔬菜。真是極盡鋪陳揚厲之能事，從中可以看出盡管在晉人的筆下，也突出了漢大賦鋪陳這個寫作特點。作者懷著極興奮，甚至有點驕傲的心情，搜羅了天下所有的奇果異蔬，只需按序排列下來，略加點評，就足以使人饞涎欲滴，嘖口稱贊，從而對他的閑居生活倍加欣賞了。以水果來看，張公之梨指的是洛陽北芒山張公的夏梨，味道非常甜，海內只有張公這棵梨樹；梁侯之柿，指的是上林苑烏椑樹上的柿子，屬梁國侯家所有，華美芳香，世所罕見；周文之棗，指的是周文王時培植的小枝上的棗子，只種在宮中，別人不能取；房陵之李，指的是房陵縣的一種李子，由于它非常好，甚至引動了仙人朱仲來偷。再加上從西域進來的胡桃，從邊地張掖和酒泉進來的白沙果和紅沙果，從大夏進來的石榴，從大宛進來的葡萄，可以說奇中有奇，異中更異。至于梅、杏、山李子、棣棠之類，有繁盛、光華、美麗的藻飾，花朵和果實互相映襯燦爛，更是用語言所不能盡述的。以蔬菜來看，雖然僅僅歷數了蔥、韭、蒜、芋、筍、姜、薺菜、香菜幾種家常蔬菜，蘘荷、時藿、綠葵、白四種野菜，可是顏色、味道、特點也寫得很精當、準確，令人產生了一種田園生活的溫馨感覺。魚米之鄉、果蔬之地的鋪寫，語言無華，通俗易懂，充滿了喜悅的真情實感，洋溢著濃郁的生活氣息。

閑居藍圖的設計伸向具體隱逸生活的描繪。賦序中提到“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是歸隱理由之一，這里想像出隱居后奉孝母親的場景與之照應：在那溫暖的春天，每當微雨初晴，天地四方清澈明朗的時候，我的母親就乘上步輿小車，駛上山坡，遠處觀望國都的郊野，近處環視自己的家園，身體因為行動而安泰和諧，藥劑因為勞動而循環疏散，日常的飯量又增加了，過去的老病也好轉了。進則事君，退則孝親，是封建社會士大夫很注重的立身準則，既然不能事君，就理所當然的孝親了，這是閑居生活心理平衡、安逸無為的一面。另一面閑居生活的天倫之樂、放縱曠達，寫得更是有聲有色。你看“席長筵、列孫子”，紅火熱鬧；“或宴于林，或禊于汜”，自由自在。每一次家庭宴會上，頭發已花白的兄弟們，年幼稚嫩的孩子們，都舉杯祝愿他的母親萬壽無疆。老人家臉上露出了慈祥和藹的笑容。特別是“浮杯樂飲，絲竹駢羅，頓足起舞，抗音高歌”這四個短句，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確實表現了潘岳閑居生活的構念已達到高潮，忘掉一切，看破一切，靈魂似乎得到了空前的凈化，因此才順勢脫口而出“人生安樂，孰知其佗?”盡管人們對潘岳的經歷多有指責，但不能不承認，這里是作者真情無拘無束地流露。

賦的最后是近似狂熱之情噴泄后的冷靜沉思：“退求己而自省，信用薄而才劣。”暢想曲在高八度的強音中結束了，思緒回到了現實境遇中。自省的結果還是全身遠禍，唯一辦法仍是“仰眾妙而絕思，終優游以養拙”，即歸隱閑居。

《閑居賦》通過對歸隱地家鄉周圍禁營、辟壅和天子郊祭、學堂教學的美好回憶，表現了熱愛家鄉、向往家鄉的熾熱感情；通過對構想閑居后居所的構建、水果和蔬菜的栽種以及閑居生活的安逸、歡樂的描繪，表達了追求隱居、全身遠禍的強烈愿望。這樣的主題在當時是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的。

從《秋興賦》到《閑居賦》，潘岳為什么一再表示要歸隱閑居呢?從根本上說是司馬氏殘暴、腐朽的豪門貴族統治所造成的榮枯急驟、生死無常的現實，在庶族士大夫中所形成的時代折光。為什么潘岳又終生也未遂其歸隱賦閑之志呢?這是他思想矛盾所決定的。一方面他有飄逸絕仕的思想基礎，另一方面他也有急功好利的不懈追求，而且占主導地位，并付諸于行動。他先后所依附的賈充、楊駿、賈謐等人，都是一時權傾朝野的顯貴，因而他也就被人稱為與附炎趨勢者結盟的“二十四友”首要人物。據《晉書·潘岳傳》載，他“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因此元好問寫詩譏諷道：“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知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知安仁(安仁、潘岳字)拜路塵。”可見，雖然《閑居賦》把閑居生活寫得那么悠雅，那么灑脫，充其量也不過是美好的理想主義的表露而已。

此賦在藝術上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運用了一定的浪漫主義手法，表現在不是寫實際存在的事物，而是寫未果的、設想中的事物，尤其是賦的后部分鋪述靈果之珍奇，隱逸的安寧、歡樂，想像豐富，色彩明麗，字字珠璣。設想中又虛實并舉，聲情并茂，使人如臨其境，如見其色，如嗅其味，如聞其聲。另一點是全方位的用典故，幾乎俯拾即見。這本是駢體賦的特點，潘已明顯靠近，看得出過渡的痕跡，雖然給理解上帶來一定困難，但也為主旨的表達提供了大量佐證，為賦的氣勢貫通增添了動人的光彩。

【評介】：

潘岳的《閑居賦》和他的《秋興賦》可以說是姊妹篇。

三十二歲時的潘岳曾萌動了歸隱的念頭，“慨然而賦”，寫下了《秋興賦》，表達了“且斂衽以歸來兮，忽投紱以高厲”的秋日所感所興，不過是一時的憤慨不平而已。元康六年(296)，五十歲的潘岳又在此篇《閑居賦》中，表達了更明確、更強烈、更淋漓盡致的隱居意愿，又因它情真意切，筆墨酣暢，想像豐富，色彩瑰麗，而被后人稱為“高情千古”的名賦佳作。

賦前長序述說了寫作思想動機，可分四個層次來理解。第一層由良史評司馬安四至九卿題在“巧宦之目”引出“巧誠有之，拙亦宜然”的感嘆，從而提出自己的政治理想“資忠履信以進德，修辭立誠以居業。”潘岳認為，“巧宦”確實能累累晉升，而不會逢迎的“拙宦”也有官職變動頻繁的情況，恐怕只有降免一類的情況發生，言外之意把自己放在了“拙宦”的位置上了，而恪盡忠誠實行信義增進道德，修飾言辭表達真誠承擔事業的抱負就很難實現了。第二層不憚其煩地敘述了自己五十歲前仕途的坎坷經歷，分為侍奉太尉賈充、服事晉武帝司馬炎和晉惠帝服喪期三個階段，概括起來就是“八徙官而一進階，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職，遷者三而已矣”，從而得出“雖通塞有遇，抑亦拙者之效”的結論，雖然通暢與阻塞都碰到過，可也足見我是個拙迂人的驗證啊。第三層提出了要歸隱閑居的兩點理由。一是現在賢德的人在朝主政，各位官員都很合時宜，像我這樣拙迂的人就可以對寵幸榮耀的事情斷絕念頭了；二是我的老母親還在堂上，身體瘦弱多病，哪里能不在她老人家膝下承順顏色去盡孝，而忙忙碌碌地從事職務低賤的差使呢?這兩點理由只不過是遁詞而已，真正的理由當有弦外之音。第四層概述了想像中隱逸閑居的生活。池塘湖沼足可供我捕魚垂釣，土地租稅足可代替我的田耕生活。澆灌園田賣去蔬菜買來食物，用來供我早晚的飲食；養牧羊群賣去奶酪，用來準備冬夏節日的花銷，一幅與世無爭、怡然自樂的閑居圖，不是初步地勾勒出來了嗎?

賦的正文開始精工細筆描繪這幅閑居圖。先由自己的才高熟讀三皇五典之書和孔夫子的《春秋》之文而感到驕傲，可是為什么靈巧聰慧不夠，拙迂艱辛卻有余，只好閑居在洛水之濱的陪京，在那里的靈臺上“窺天文之秘奧，究人事之終始。”對上窺探日月五星的奧秘，對下推究人世間各種事情的始終，顯得多么超脫、飄逸、大度，道出了隱逸者不得已而為之的苦澀心情。

閑居圖的具體描畫分成兩大部分，第一部分詳細交代閑居地近在京郊，比鄰皇城，有禮義教化之美；第二部分精細鋪寫居地水果蔬菜之盛和閑居生活的安逸、快樂。第一部分是對家鄉實際情況的美好回憶，第二部分是對構想中隱居生活的幸福憧憬。

閑居地附近“其西則有元戎禁營”，“其東則有明堂辟雍”。西邊駐扎著停有兵車的禁軍五營，東邊佇立著舉行祭祀禮儀的明堂和辟雍宮。軍營里十兵操練時，挽起谿子、巨黍等良弓，同一弩牙發射出不同的弩箭，大炮的拋石像驚雷頓起，急疾的箭如虻蟲亂飛。戰車啟行開路，光耀我皇朝的威風。殿堂清幽肅穆，寬敞閑靜，，樹木縈繞映襯，環水曲折幽深。在這里祭祖對父輩追加孝心，祭天用晉文公來德配于天。敬重圣人先祖才能明理順事，奉孝三更五老才能增壽延年。作者寫禁營、寫明堂和辟壅，意在說明這里是文治武功之地，進而點出了他生活的大環境背景，今后仍將終老這里，儒家的訓教是不能忘的。

冬去春來，作者首先寫閑居地的禮義和教化。天子到這里“郊祖而展義”的盛舉。大奏天上的廣大音樂，備下了千輛車萬坐騎。官員們都威嚴地穿著振振的黑色袀服，樂師們都莊嚴地吹起啾啾的笛管笙簫。作者不由贊嘆道：“煌煌乎!隱隱乎!茲禮容之壯觀，而王制之巨麗也。”此外，作者還寫了在閑居地附近的國學和太學生們讀書的情況。隊伍龐大的學生門徒，在這里研讀豐富深邃的儒家學說，有的學識淵博已升堂，有的剛剛起步正入室。傳授知識并沒有固定的老師，誰有道義誰就是老師。作者認為這樣的學堂，吸引了很多有識之士棄官不做，很多著名的王侯收起印璽，都來學習，真是“訓若風行，應如草靡”從而贊譽“此里仁所以為美，孟母所以三徙也”，用孟母三遷之典，極寫里仁的以仁義著稱。通過郊祭和學堂的描寫，告訴人們這里不僅是文功武治之地，也是禮義教化之所。“郊祭”和“學堂”的描寫為閑居藍圖奠定了基石，架設了背景框架。

藍圖的具體設計是先安排居所的位置。多么美好幽雅的環境：高大的楊樹倒影池中，芬芳的枸桔圍成籬墻，乖巧的游魚水中出沒，嬌艷的荷花開滿池塘，茂盛的竹林挺拔修長，滿枝的水果搖曳芳香。這是總寫居所之美，接著作者一口氣排寫了十五種之多要種植的水果，十種之多要種植的蔬菜。真是極盡鋪陳揚厲之能事，從中可以看出盡管在晉人的筆下，也突出了漢大賦鋪陳這個寫作特點。作者懷著極興奮，甚至有點驕傲的心情，搜羅了天下所有的奇果異蔬，只需按序排列下來，略加點評，就足以使人饞涎欲滴，嘖口稱贊，從而對他的閑居生活倍加欣賞了。以水果來看，張公之梨指的是洛陽北芒山張公的夏梨，味道非常甜，海內只有張公這棵梨樹；梁侯之柿，指的是上林苑烏椑樹上的柿子，屬梁國侯家所有，華美芳香，世所罕見；周文之棗，指的是周文王時培植的小枝上的棗子，只種在宮中，別人不能取；房陵之李，指的是房陵縣的一種李子，由于它非常好，甚至引動了仙人朱仲來偷。再加上從西域進來的胡桃，從邊地張掖和酒泉進來的白沙果和紅沙果，從大夏進來的石榴，從大宛進來的葡萄，可以說奇中有奇，異中更異。至于梅、杏、山李子、棣棠之類，有繁盛、光華、美麗的藻飾，花朵和果實互相映襯燦爛，更是用語言所不能盡述的。以蔬菜來看，雖然僅僅歷數了蔥、韭、蒜、芋、筍、姜、薺菜、香菜幾種家常蔬菜，蘘荷、時藿、綠葵、白四種野菜，可是顏色、味道、特點也寫得很精當、準確，令人產生了一種田園生活的溫馨感覺。魚米之鄉、果蔬之地的鋪寫，語言無華，通俗易懂，充滿了喜悅的真情實感，洋溢著濃郁的生活氣息。

閑居藍圖的設計伸向具體隱逸生活的描繪。賦序中提到“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是歸隱理由之一，這里想像出隱居后奉孝母親的場景與之照應：在那溫暖的春天，每當微雨初晴，天地四方清澈明朗的時候，我的母親就乘上步輿小車，駛上山坡，遠處觀望國都的郊野，近處環視自己的家園，身體因為行動而安泰和諧，藥劑因為勞動而循環疏散，日常的飯量又增加了，過去的老病也好轉了。進則事君，退則孝親，是封建社會士大夫很注重的立身準則，既然不能事君，就理所當然的孝親了，這是閑居生活心理平衡、安逸無為的一面。另一面閑居生活的天倫之樂、放縱曠達，寫得更是有聲有色。你看“席長筵、列孫子”，紅火熱鬧；“或宴于林，或禊于汜”，自由自在。每一次家庭宴會上，頭發已花白的兄弟們，年幼稚嫩的孩子們，都舉杯祝愿他的母親萬壽無疆。老人家臉上露出了慈祥和藹的笑容。特別是“浮杯樂飲，絲竹駢羅，頓足起舞，抗音高歌”這四個短句，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確實表現了潘岳閑居生活的構念已達到高潮，忘掉一切，看破一切，靈魂似乎得到了空前的凈化，因此才順勢脫口而出“人生安樂，孰知其佗?”盡管人們對潘岳的經歷多有指責，但不能不承認，這里是作者真情無拘無束地流露。

賦的最后是近似狂熱之情噴泄后的冷靜沉思：“退求己而自省，信用薄而才劣。”暢想曲在高八度的強音中結束了，思緒回到了現實境遇中。自省的結果還是全身遠禍，唯一辦法仍是“仰眾妙而絕思，終優游以養拙”，即歸隱閑居。

《閑居賦》通過對歸隱地家鄉周圍禁營、辟壅和天子郊祭、學堂教學的美好回憶，表現了熱愛家鄉、向往家鄉的熾熱感情；通過對構想閑居后居所的構建、水果和蔬菜的栽種以及閑居生活的安逸、歡樂的描繪，表達了追求隱居、全身遠禍的強烈愿望。這樣的主題在當時是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的。

從《秋興賦》到《閑居賦》，潘岳為什么一再表示要歸隱閑居呢?從根本上說是司馬氏殘暴、腐朽的豪門貴族統治所造成的榮枯急驟、生死無常的現實，在庶族士大夫中所形成的時代折光。為什么潘岳又終生也未遂其歸隱賦閑之志呢?這是他思想矛盾所決定的。一方面他有飄逸絕仕的思想基礎，另一方面他也有急功好利的不懈追求，而且占主導地位，并付諸于行動。他先后所依附的賈充、楊駿、賈謐等人，都是一時權傾朝野的顯貴，因而他也就被人稱為與附炎趨勢者結盟的“二十四友”首要人物。據《晉書·潘岳傳》載，他“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因此元好問寫詩譏諷道：“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知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知安仁(安仁、潘岳字)拜路塵。”可見，雖然《閑居賦》把閑居生活寫得那么悠雅，那么灑脫，充其量也不過是美好的理想主義的表露而已。

此賦在藝術上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運用了一定的浪漫主義手法，表現在不是寫實際存在的事物，而是寫未果的、設想中的事物，尤其是賦的后部分鋪述靈果之珍奇，隱逸的安寧、歡樂，想像豐富，色彩明麗，字字珠璣。設想中又虛實并舉，聲情并茂，使人如臨其境，如見其色，如嗅其味，如聞其聲。另一點是全方位的用典故，幾乎俯拾即見。這本是駢體賦的特點，潘已明顯靠近，看得出過渡的痕跡，雖然給理解上帶來一定困難，但也為主旨的表達提供了大量佐證，為賦的氣勢貫通增添了動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