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廟腳下集合了一山坡的秋蟬,鬼柳樹、杜仲樹和柑橘樹上都是,仿佛全世界的蟬都團結起來,在屈原廟下嘶鳴,像騷壇詩人們的吟唱。鳴叫之聲令人心疼。比離騷還要凄切。樂平里被蟬鳴覆蓋了,秋天也被蟬鳴包裹?,F在是蟬交配繁衍的時期,進入愛情的輝煌,中秋了,團圓了,將殼脫在樹上,把愛情的聲音留下來,然后自己像一片枯萎的葉子飛走,有的被鳥吃掉、被蝙蝠吃掉,有的飛著飛著,便墜落于荒野,無聲無息,消失于自然之中,一個季節,蟬已完成它一生的全部過程,留下了生命的外殼,它可以讓我認識到,生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蟬的繁衍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但蟬也快樂過,轟轟烈烈愛過,死不足惜。人和蟬都是自然之子,生死前定。
我以為秋天里村子會安安靜靜,不料卻吵聲一片。大蟲、小蟲都吵,白天吵,夜里也吵。蟬的鳴叫,有的是能看見的,叫在明處。小蟲們的鳴叫全是看不見的,但又播撒在全村。暗藏在哪里呢?像全部埋在地里,又像浮在我的頭上,像一片煙云繚繞。打開窗子,蟲鳴全涌進來,耳鼓齊鳴,頭腦發脹,關上窗子,村莊也被聲音抬了起來,像雨前的征兆,要過一陣沉悶的風。
我枕著蟲鳴睡眠,蟲鳴是無數只手,撫摸我,舔舐我,感覺它們成了人類的成員,蟲鳴又像一層厚厚的被子蓋著我,讓我熱熱乎乎。我似睡非睡,覺得整個村子都夢幻。蟲在吟唱,詩人們也在吟唱,朦朧中,我分不清,這種吟唱究竟是痛苦呢,還是快樂。
實在說,蟲鳴全是陳詞濫調,千篇一律。只有騷壇詩人們的吟唱像呼喚,又類似歡慶秋天的豐收。我的睡眠我的夢,是一場錄像,又開始播放。李國杰,顫顫抖抖,一身樸素,面容枯干,長長的白胡子多像鳥兒的羽毛啊,如果來一陣風,他會像鳥兒一樣飛上天,但是他的吟唱卻是天籟,讓河流蘇醒,沿著他的詩行,可以尋找太陽的光芒。他突然消失了。徐正端登臺,也一樣,老態龍鐘了,中氣不足,哮喘不斷,神韻暗淡,但他的吟唱還是挺有味道的,只是要間隔,要停頓,咳咳嗽嗽也要摻和進來,美好的吟唱有了雜音。李盛良也飄飄渺渺地來吟唱了,不是死去多年了嗎,他的魂兒又回歸騷壇了嗎?他有一個好看的鼻子,紅紅的臉龐,他的吟唱最好聽,嘴巴一張一合,像噴吐一粒粒果實,耕田犁地想出一首詩,也要在牛尾巴后面吟唱。盧學俊登臺亮相了,耳朵大如一只勺子,盧學俊寫詩不如兒子盧瓊,吟唱卻是高手,聲音洪亮得像村里的大喇叭,他是真傳,祖宗傳下來的,祖先們都是私塾先生,讀書是吟唱的,舊時讀書比我們有味得多,有情調得多,讀書如唱歌,是歡快的。凌晨三點,我被蟲鳴鬧醒了,幾米厚的蟲鳴,甚至比房子還高的蟲鳴,把我舉起,浮游于夢與現實之中。這個時間,夢和現實滲透、摻和,彼此不分。我清醒過來,夢最終裊裊娜娜游走了。美好的聲音又在夢中呈現。醒過來,憂慮卻襲上心頭。李國杰九十歲了,他的吟唱不會永遠,會隨時中斷,端午詩會、中秋詩會,都不能上場了。徐正端離九十也只有一拃長的距離,病魔纏身,詩會如在廟里舉行,他還可以參加,如在村外,他就只有在廟里獨自吟唱了。李盛良已死去多年,吟唱之聲還留在我的記憶里,這是他飄蕩的魂靈,但已不可復制,吟唱來去無蹤。盧學俊已得了腎病,吟唱開始喑啞,兒子盧瓊會學會嗎?
關于吟唱,有人說,哼哼哈哈搖頭晃腦的,是遠去的古音,毫無詩意,有人說,這是最美的詩歌。
騷壇是屈原故里一個古老的詩社,傳統就是吟唱。幾年的中秋詩會,年輕娃娃們的吟唱并不成功,各唱各的腔,各吹各的調,有的像山歌,有的像喪事鬧夜的調子,也有的像蟬像小蟲子,沒有起伏,干吼,韻味都沒出來,老一輩精髓的東西沒有學到。徐正端著急,春天里曾對我說:我來教吧,先帶個徒弟。選誰呢,他選了明月。明月聰明伶俐,記性好,又好學,是塊好料,學的東西不會走調,能做騷壇的傳人。不知徐正端急什么呢。急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怕自己的吟唱帶進了土里?我不急,想著徐正端應該還有時間。直到秋天,立秋后,蟲子們都在叫了,我才想起來,和明月一起到了廟里。徐正端房子里暗淡,把一張方桌抬到天井里,掏出黃黃的一本書,是油漬斑斑的《韻學津梁》,這是他的寶貝兒,是他老師傳給他的,從未示人,黃家兆來學也沒拿出來過。他愛著明月,真想帶個嫡傳弟子呢。一頁一頁翻開,一頁一頁講,他吟唱一句,明月也吟唱一句,教了整整一天,奇怪,徐正端教他之前,還不停地咳嗽,我生怕他會一直咳嗽下去,半途而廢,但傳藝的過程之中卻沒有,只是偶爾那么一兩下。精力集中,一心一意,雜念沒有了,咳嗽也沒有了。為了完成一樁事情,咳嗽是可以戰勝的。徐正端吟唱《橘頌》,先讓明月聽幾遍,又一句一句教。突然來了一陣風,廟前所有的樹呼嘯起來,又撒了一陣雨。徐正端走出廟門,看看天說:有雨四方亮,無雨頂上光,跑一路雨腳就了事了,也許是屈公的魂要從這里飄過。徐正端飽經風霜,又會看天象,頭頂之上,天上,還有陽光從云霧中透射出來,真的看不出要下雨的樣子。這股雨從哪兒來的呢?是屈原聽到《橘頌》的吟唱之聲?風過雨過,我們把方桌又挪到天井,倆師徒又接著吟唱起來。
天夜下來,徐正端不能看字了,看人也模糊了,他把《韻學津梁》遞給我,吩咐我把這本古舊的書多印些,在中秋詩會上發給詩友。我心里一熱,以為這本書他會送給明月,傳給嫡傳的弟子,沒想到他考慮得更多,心更寬闊。
秋天里,蟲兒的吟唱不停息,聲嘶力竭,田園里,山坡上,樹叢中,都在喧囂。它們的隊伍比騷壇壯大得多,聲音也宏大得多,這是一支有組織的隊伍,千軍萬馬。如果是騷壇就好了。為了將吟唱探個究竟,我和騷壇秘書長國風又擇日去探訪盧學俊。盧學俊住在仙女湖上、月女山下。我們從樂平里山腳趕到月女山,山的上面還有太陽照耀,山下已陰暗了。一座山上上下下色澤分明,陰影在擴大,像一只巨大的舌頭舔食著山巒,山上只有金色的片段了。村莊里住著二十多戶盧氏本族,房子都由黃土壘筑,墻面上掛著包谷,從屋檐一直垂掛到墻腳,墻上就是糧倉,我眼前所見極具鄉土氣息。盧學俊的房子并不寬敞,兩間,墻外卻沒有垂掛金黃的包谷,他有腎病,可能沒種莊稼了。兒子盧瓊也在家。我和國風是不速之客,盧學俊沒有想到,盧瓊也沒想到?,F在還有幾人寫詩呢,吟唱更是少之有少,也極少有人學了。竟然還有人登門聽他們吟唱詩歌、交流詩歌,挺感動的。詩歌還在,吟唱還在。祖上都是讀書人,也都是教書人,祖父教了四十八年私塾。盧學俊潛移默化,吟唱的根扎了下來,潛藏下來。他的命運并不濟,特殊的時期,雖沒打成右派,但也是村里管制的對象。他是不能亂說亂動的,更不能寫詩、吟唱。聲音雖然洪亮,卻不能放開喉嚨?,F在能放開喉嚨了,卻又腎衰了,氣韻不在,詩歌也毫無生氣了。他把希望寄托在盧瓊的身上,吟唱不能斷根,詩歌要進行到底。就是當一個農民,有了文化也能揚眉吐氣。盧瓊有良好的文化基因,能把詩歌和吟唱的事業進行下去,我毫不懷疑。盧瓊的詩已寫得很多了,全在他的手機上,吟唱也在起步。一次,他把一首詩從手機里面翻出來,像從地里翻土豆一樣,不是讓我看,而是聽。這是他父親的聲音,仿佛從遠古而來。從此,盧學俊這個人,我牢記心間了。我對盧瓊說,你寫的詩,都讓你父親吟唱,這多美啊,以后出本詩集,就出吟唱版的。我開始惦記盧學俊了,期望有一天,能一睹這個農民的尊容,并能當面聆聽他的吟唱。終于看到他了。我們騷壇的吟唱有了好的樣板了。有些人認為騷壇的吟唱不合適宜了,要緊跟時代,多寫新詩,少寫平平仄仄的東西,框框多了,會束縛詩人的手腳,詩人的性情怎能縱橫恣肆呢。但是,我覺得丟掉了傳統也可惜,美的韻味還是不能丟的。紀念屈原,放開我們的喉嚨吧,回到楚音最好。
在盧學俊家吃過晚飯,便告辭。我的心情特別爽快。村莊漆黑一片,空中卻是滿天的星星,這是天上的蓓蕾和花朵,跳跳閃閃的,是玉石發出的小小光芒,也像是天上爬滿了蟲子,蟲鳴或許來自那里。樂平里晚上的天空和白天完全迥異,但是蟲鳴是一樣的。我們的村莊也應當包括天上的這一片。天空也是村莊的土地。突然一聲狗吠,村莊的空間瞬時膨脹,如一個皮囊將要撐破,把全村的蟲鳴都壓了下來。過一陣,蟲鳴又起,我走到遠處,聽到盧學俊家里有微弱的吟唱之聲傳來。
蟲子們是要鳴叫的,騷壇的詩人也要吟唱,這都是天性。純粹的吶喊。為了痛苦,也為了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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