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師何人?《解放軍文藝》資深編輯、著名軍旅作家文清麗是也。知母莫若子?其實我不了解她的每一面。別人眼中德高望重、文辭清麗、舉止端莊、不食煙火的名家,在我眼里就是衣服臟了肚子餓了第一時間“求助”、啰嗦起來沒完沒了語速又慢得令人發指的媽媽。直到自己也習了文,對寫作有了基礎的見解,甚至有了越來越多彼此交集的圈子,我才慢慢看到她的另一面。性格原因,不喜標榜世家,所以在家喊“媽”,在外調侃稱她“文老師”。
她對我的記憶似乎總停留在小時候,總跟我說些我完全沒有印象的事情。什么小時候她和爸爸帶我去踢足球,她看不懂就坐在一旁看書,我看到了,就拉著爸爸說咱們不要她了換個會踢球的媽媽……要不然就是我只跟爸爸親,知道爸爸胃不好,每天晚上都提醒他按時吃藥。有次他倆吵架吵得很兇,看我蹬蹬蹬拿個掃帚跑出來,她以為我要干嗎,結果我把掃帚遞到了爸爸手里……如果這些不是她作為一個小說家的主觀臆想,我一定會想盡辦法穿越回到二十年前,朝那個三四歲的熊孩子踹上幾腳。雖說年少無知,但這一點也不能成為不懂事的借口。
我斷斷續續聽過她二三十歲在北京只身闖蕩奮斗的故事,一些片段過分真實得令我無法忘懷。所謂言傳身教,拋開血緣拋開作品拋開她身上的所有頭銜光環,我依然對她無比尊敬。
跟文老師相反,我對她的主要記憶點是在長大以后。我喜歡踢足球,小時候最想上的課是體育課。高中每周三下午,音樂、美術、體育三課接連,正好音樂、美術都換專業教室,幾個同學一合計,干脆上一下午體育課,輪著跟別的班高手踢足球。一連幾周混得挺好,可后來還是被抓了,班主任給家里打電話,添油加醋地說我挺好一孩子,跟著狐朋狗友學壞了,整個下午都不去上課。父親氣急,前腳踏進家門,后腳就沖過來收拾我。那次把我嚇傻了,動都不敢動,還是文老師死命抱住把塑料拖鞋都抓變形的父親,一遍一遍說再給他一次機會再給他一次機會。
文老師一直吹噓,我開始寫作源于高考之后她和父親聯名寫的一封給成年的我的信。信我有印象,可具體寫了什么內容,我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記得,更別提鼓舞我“熱忱”地寫作了。其實我的起步,就像鬧著玩一樣,高考后閑得無聊,想寫篇小文祭奠下我“逝去的青春和懵懂”,于是有了第一篇自傳式小說。文老師“拜讀”后覺得不錯,順手轉給了《當代小說》的編輯,于是我一個字也沒改過,就發出了自己的處女作,那時候我18歲。
等我真正認真起來,已經25歲了。七年一晃就過,我也和文老師一樣穿上了軍裝,可留給自己的記憶基本空白。上軍校開始和文老師異地,畢業后雖然分回北京,但一兩個月才能回一次家,跟異地沒兩樣。和文老師每周一次的通話,內容也從無比充實的興奮,漸漸變成無法言說的困惑。誰還不是這么過來的!文老師批評我。把本職工作干好!文老師教育我。我知道她是對的,可是我不快樂。
25歲那年,我第二次從機關回到基層。在連隊努力工作一年,年末,我又因為使用ipad被通報,在宣布命令的當天,被團隊從已經就任的新連隊副連長崗位重新打回到老連隊,繼續當排長。我在全營干部會上做了“深刻”檢查。機關和基層的通路都已堵死,我只有兩個選擇:要不然認真寫作拼出一條血路;要不然混吃等死,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時代淘汰。
想通了,就向文老師交牌。父親知道了,比當初聽說我逃了一下午課還要憤怒,大罵我不爭氣、沒出息。也是意外,文老師又一次和我站在了一起。那段時間,我承受著所有目光,對著文老師推薦的書單,一買就是上千元,囫圇吞棗般地看,多的存在倉庫,精選出來的整整齊齊碼在可以放雜物的內務柜里,反復批注筆記。可一次訓練回來,我發現自己的書不見了,喊了一圈,一個士官站出來,說我的書是“紙質文件資料”,連隊保密檢查不讓留,已經找了黑塑料袋,全部替我扔了。文老師不知道,那一次我差點動了手。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認真寫了到基層后的第一篇小說《卷身向上》,滿懷信心與渴望,等著文老師的褒獎。沒想到翻完稿子,一貫循循善誘的文老師立馬“翻臉”:“不是哪寫得不好,是哪都寫得不好,故事沒有新意,沖突也不夠,人物沒出來,也沒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和細節……”可能是太想證明自己,我和文老師大吵一架,橫豎還是那句話:達不到刊發水平。氣得我開始翻曾經聯系過的編輯和全國文學雜志的投稿郵箱,最終冷靜下來,知道這樣做不只是事倍功半,而且希望渺茫。
原型戰士聊半天說不出所以然,一遍一遍問得他煩了我也煩了,只好像蹩腳演員一樣,盡力把自己帶到故事中。備戰比武的盛夏,天到底怎么個熱法?對訓練有什么影響?身體會有什么反應?哪里會抖會酸會痛?柜子里面會擺些什么東西?“我”還會有哪些最實際的困難……殫精竭慮,一個個細節被我從潛意識里釣出來并成了串,來來回回不知改了多少遍,才又一次呈到文老師面前。湊合,文老師評價完,轉給了《前衛文學》的編輯,第二個月就發了出來。文老師看我還算努力,替我爭取了《海燕》八一特刊的一個短篇:“能寫就寫,十天交稿。”我謹記文老師的教誨,在沒有任何構思的情況下,抓了篇蒙眼狀態下槍支分解結合比武的故事。稿子出來后我對著手中的原稿復盤,除了一個伏筆改掉了,真的一個字都沒動。“我就說還行。”看完稿子,文老師找我“邀功”。我也不得不承認,幾十年的編輯到底不一樣,看稿眼光又刁又準,毒到沒朋友。
兩年已過,先是魯院,而后報考軍藝文學系,越來越多的人通過文字看到了我,文學系徐貴祥主任還戲言我是少見的“文學天才”。但我清楚,自己背后站著一個文老師,她就像個占星師,早已看懂了我所遇到的一切;可對著自己畢生的“杰作”,還是愿意耐著性子,慢慢地說慢慢地磨,慢慢地看著我成長,期待著更多的可能。
休假在家,聽聞文老師在給文學愛好者的一次集體授課上,對著所有人敲響一記驚雷:在座諸位,你們寫的稿子都是垃圾。我樂不可支,又有一撥天真可愛的年輕人分享了我的“痛苦”。文老師每次都能把我的心血批得毫無是處,讓我恨得牙癢癢,氣得要同她斷絕母子關系,但生完悶氣坐回電腦前,又沒法不承認她說的似乎、好像、有可能、應該、大概是對的。“垃圾”不是她的本意,只是她的性情,是她對文字工匠般的態度。還記得翻她那篇給鐵凝主席的小說評論,問題照樣一二三,開頭還裝模作樣鋪墊下:“對于文本,我不畏名家,亦無懼經典。”
雖然過程很痛苦,但在她的“淫威”下,我的“經典”大概是越寫越好了。
幾天前,我正因自己的處境煩心,文老師電話過來,象征性問完有沒有事,直接給我砸了任務:寫篇關于她的3000字印象記。布置任務也就算了,寫作思路都安排好了:我小時候跟她關系不好老吵架,后來因為寫作志同道合,慢慢理解了彼此。更霸道的是,素材和細節也一應俱全,把那些我完全沒有印象的兒時“欺負”她的故事又完完整整重復了一遍,講得繪聲繪色。
我偏不。
因為對于文老師——默默支持我一生愛我一生,也潛移默化影響我一生的母親——我自己有話要說:
人和人的記憶點是不一樣的,記憶暗含著每個人生命中最無法忘懷的幀段,歡樂,難過,悔不當初,五味雜陳,終究是心底最柔軟的部分。也許一直以來,她為沒能過多出現在我的童年深感遺憾,那我希望她看到這里可以釋懷。我在這個家庭里很快樂,童年很快樂,長大了很快樂,現在也是一樣快樂,快樂到慶幸自己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從來沒有變過。
文老師年紀慢慢大了,準備安心享福吧。以后萬一哪天寫不動了,就別寫了;“爛稿子”影響情緒,就別看了;妄想指揮我,就別吃力不討好了。寫作上沒來得及實現的愿望,就留給我來超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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