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和陶形贈影》原文與賞析
蘇 軾
天地有常運,日月無閑時。
孰居無事中,作止推行之。
細(xì)察我與汝,相因以成茲。
忽然乘物化,豈與生滅期。
夢時我方寂,偃然無所思。
胡為有哀樂,輒復(fù)隨漣洏。
我舞汝凌亂,相應(yīng)不少疑。
還將醉時語,答我夢中辭。
陶淵明于義熙九年(413)創(chuàng)作了哲理詩《形影神》,“主旨是反對違反自然的宗教迷信。仍針對當(dāng)時廬山釋慧遠(yuǎn)的《形盡神不滅論》而發(fā),亦涉及道教徒的‘長生久視’說”(參見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卷二)。蘇軾的三首和詩,是元符元年(1098)在儋州(今海南省儋縣)寫成的(參見傅藻《東坡紀(jì)年錄》)。和詩與原作一脈相承,批判“佛國”,否定“仙山”,在人生哲學(xué)的探索中,企求于夢幻,歸化于自然。三首和詩各有側(cè)重,又都采取擬人化的藝術(shù)手法,頗富理趣。這里先說《和陶形贈影》。
陶淵明《形贈影》云:“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背姓J(rèn)自然界存在客觀規(guī)律。蘇軾和詩云:“天地有常運,日月無閑時;孰居無事中,作止推行之?”以反詰設(shè)問探尋天地日月的主宰,從宏觀上立論。這里借用《莊子·天運》的思想材料:“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于所乎?孰主張是?孰綱維是?孰居無事而推行是?”在涉及宇宙觀的根本問題上,蘇軾和陶淵明一樣具有樸素的唯物主義傾向。
“細(xì)察我與汝,相因以成茲。忽然乘物化,豈與生滅期?!币庵^形影不離,互相依存,行止同步,幻滅同期?!拔摇敝感?,“汝”指影,“物化”出自《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宣揚的是物我融化合而為一。蘇軾以莊周與蝴蝶的關(guān)系比擬形與影,強調(diào)其合一,試圖以此解析人生。這與陶淵明“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見《歸去來辭》)不謀而合,姑隨造化,聽天由命,因而對生與死(佛教以死為寂滅,即涅槃)都無所謂了。這與蘇軾的《和陶桃花源詩》“從來一生死”暗合。
“夢時我方寂,偃然無所思。胡為有哀樂,輒復(fù)隨漣洏。我舞汝凌亂,相應(yīng)不少疑”。意謂我(形)在夢幻境界中,孤寂如滅,安然止息,無思無慮,更無哀樂:既沒有涕淚漣洏的悲傷,也沒有月下獨舞的樂趣。這是從“物化”引來的感慨?!拔椅琛本涿饕u李白《月下獨酌》詩意:“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痹娙苏J(rèn)為形與影互相對應(yīng),不存疑義。以上六句中,“輒復(fù)”句是“哀”的引申,“我舞”句是“樂”的具體化,前呼后應(yīng),詩法細(xì)密。但“我舞汝凌亂”隱含了形為主、影為輔的意思。
結(jié)句“還將醉時語,答我夢中辭”,回應(yīng)《形贈影》詩題,明確表示以上“形”的自白不過是“夢中辭”,還要逗出“影”的“醉時語”做答辨。語言詼諧幽默,比擬有趣自然。
紀(jì)昀評論此詩是:“本是理題,遂不嫌作理語,言固各有常也?!辟潛P“此首多陶意”(見《紀(jì)評蘇詩》卷四一)。按陶淵明原詩批判佛教“形盡神不滅”的因果報應(yīng),兼駁道教的修煉長生。蘇軾和詩宣揚物我合一,人生如夢,二家旨趣不盡相同,紀(jì)氏失察也。但兩位大詩人都在追求平淡自然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力求脫盡塵埃,在這一點上,蘇詩確實“多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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