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耶穌出生在加利利的小城拿撒勒,是普通工匠的兒子。他在溫馨的氣氛中度過童年,接受了粗淺的知識教育,但獲得了純樸的心靈。他為了傳教一次次向世俗的輿論妥協,請約翰為他受洗,從信徒接受了“大衛的子孫”的稱號。他在湖畔講道,登山訓眾,數次前往耶路撒冷,努力擴大自己的影響。當他發展了越來越多的信徒的同時,也引起了正統猶太教士對他的嫉妒。在傳教過程中,他常常受挫,但他淡薄的性格幫助他屢次逃過了褊狹的法利賽人的圈套。大約在公元32年,耶穌被捕,他憑著純正的信念,勇敢地走向殉道的十字架,并寬恕了無知的迫害者。
【作品選錄】
他所愛的是交織著農舍、鳥巢、巖石上的洞穴、水井、無花果樹和橄欖樹的加利利的村莊。他總是與大自然緊緊擁抱。國王們的宮廷在他看來只是身著華服的地方;當談論國王和權貴者時,他的比喻中充滿可愛的錯誤,這表明,他只是像一個年輕的鄉下人透過單純的三棱鏡看世界那樣,去想象貴族社會。
耶穌也不知道希臘科學創造的新思想——這科學是一切哲學的基礎,且已被近代科學所充分證實。也就是說,他不知道希臘科學排除了古代的天真信仰所認定控制著宇宙反復無常的神靈。在之前差不多100年,盧克萊修曾令人欽佩地論述了大自然普遍系統的不變性。否定神跡——認為世上萬物皆在某些法則的支配下發生,而這些法則不受超自然存在的任意干涉——這一思想已被所有國家接受希臘科學的重要流派所公認。或許,甚至連巴比倫和波斯對此觀念也不陌生。耶穌對這一進步卻一無所聞,雖然他誕生于一個實證科學的原則業已問世的時代,卻完全生活在超自然的天地里。猶太人或許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求奇跡。居住于偉大的知識中心、接受過很完整教育的斐洛,也不過只掌握一種虛假低劣的科學知識。
在這一點上,耶穌與他的同胞們毫無不同之處。他相信魔鬼的存在,認為那是一種惡神;如同所有的世人,他也猜想精神病乃由魔鬼造成,是魔鬼控制了病人并使之焦慮不安的結果。他覺得奇跡并非特殊情況,而是正常狀態。超自然之概念,以及對其不可能存在性的認識,本是實驗科學的伴生物。對自然法則全然不知的人相信禱告能改變行云飄飛的路徑,能消除災病甚至死亡,當然不會覺得奇跡有什么離譜,因為對他來說,萬物的發生和演變都是神靈自由意志的表現。這便是耶穌自始至終的知識狀態。但是,這種信念在耶穌偉大靈魂中產生的效果與在一般俗民中的效果卻截然不同。俗民相信神的特定行為,導致愚昧的輕信,使欺騙者易于行騙。耶穌的信念卻導致一種關于人與上帝之間親密關系的深邃思想,以及對于人力的過度信任。這美好的謬誤正是耶穌力量的秘密所在,因為,即使有一天它們使耶穌在物理學家和社會學家眼中現出其缺陷,它們仍賦予他一種超越自身時代的偉力,不論在他之前還是之后,還不曾有人支配過這種力量。
盡管約翰的活動中心是猶底亞,他的名聲卻很快傳到加利利,傳到耶穌耳中,那時,耶穌已發表最初的講演,在自己周圍聚集起一小批聽眾。他還缺乏權威性,無疑也由于希望見到一位其教導與自己多有相同的老師,乃離開加利利,攜幾個門徒去拜訪約翰。這些新來者也像其他人一樣接受了洗禮。約翰很歡迎這批加利利的弟子,對他們仍保留自己的特色也不加反對。這兩位導師都還年輕,他們有許多共同語言,相互愛戴,并爭相在眾人面前表達彼此友善的感情。乍一看來,施洗者約翰這時的表現令人驚奇,發人提問,因為謙卑從來不是猶太人堅強性格的特征。也許人們覺得,一個如此頑強的個性,一個總被激怒著的拉梅內式的人物,應當大怒起來,不堪忍受對手的出現,也不能忍受對自己不完全的附從。但這種觀察事物的角度建筑在對約翰人格的錯誤理解上。人們想象他是個老人,相反,他卻是耶穌的同齡人,按當時的觀念還非常年輕。在精神發展方面,他是耶穌的兄弟而非父親。這兩位年輕的狂熱者充滿相同的希望和相同的仇恨,能夠從事共同的事業并相互支持。確實,年老的導師看到一個尚未成名者投向自己,而他卻保留著某些獨立性,不免會產生反感;我們極少發現一個學派的領袖熱情接納自己未來的繼承者。但年輕人是能夠作出任何犧牲的,我們或應承認,約翰在耶穌身上看到了與自己類似的精神,而毫無保留地接受了他。這種良好的關系成為后來福音書作者發展起來的一個完整體系的起點,這體系以約翰為證據,給耶穌的神圣使命以最初的基礎。這位施洗者已得到如此高的權威,以至于除了他,人們覺得世上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擔保者。但約翰遠非因贊成耶穌就讓位于他,反之,耶穌只要與約翰在一起,就承認他是自己的領袖,而僅僅羞怯地發揮著自己的才能。
事實上,耶穌雖然有其深刻的創見,至少在幾個星期中,卻好像一直是約翰的模仿者。那時他的前途還暗淡無光。而且,無論在什么時候,耶穌總是太向輿論讓步,并采納許多與自己見解不完全一致,或是他不大贊成的東西,原因只是它們能得民心。但這些細枝末節從不損傷他的主導思想,而總是附屬于它。洗禮既因約翰的施行而大受歡迎,耶穌認為自己也必須像約翰那樣去做,所以他受了洗,他的門徒們也受了洗。無疑,他完成洗禮時也做了類似約翰的講道。這樣,約旦河兩岸到處都出現施洗者,他們的講道或多或少都是成功的。學生很快取得了和老師平等的地位,后來也有很多人請他施洗。對此,門徒中產生某種妒忌情緒: 約翰的追隨者開始向他抱怨這位年輕加利利人不斷取得的成功,認為他的洗禮會很快將約翰取而代之。然而,兩位導師卻始終超然于這種褊狹之上。按一種傳統的說法,耶穌正是在約翰的教派中形成了自己的一群最著名門徒。對那時還寂寂無名的耶穌來說,約翰的優勢太無可爭議了,以至于他不可能想到與之抗衡。耶穌只想在約翰的庇護下成長起來,并認為,要想贏得群眾,就必須采用給約翰帶來如此驚人成功的外部方式。他在約翰被捕后重新開始講道時,最初的幾句話不過是對那施洗者常用術語的重復。約翰的另外幾句話也一字不差地重現在耶穌的講演中。這兩個教派似乎彼此關系很和諧地共處了很長時間;約翰死后,耶穌作為他的可靠朋友,是最早得知噩耗的人之一。
也許是離開沙漠之后,耶穌才得知施洗者約翰被捕的消息。他沒有理由在這不甚熟悉的地方再滯留下去,或許他也不愿卷進約翰陷入的旋渦中,不愿在明知自己尚未功成名就、死亡不會有利于自己思想的傳播之際,把自己暴露出來。于是他回到真正的故鄉加利利。一段重要的經歷使他成熟起來,通過與一位迥異于自己的偉大人物的接觸,他意識到了自身的獨到之處。
總的看,約翰對耶穌的影響弊多于利。它妨礙了耶穌的發展。因為各種跡象使我們確信,當耶穌走進約旦河時,有著超出約翰的思想,他是懷著一種讓步之心暫時附從于洗禮派的。也許,假如約翰始終是自由的,耶穌便難以擺脫他的權威,無法拋棄各種外表的儀式和典禮;并且毫無疑問,他將一直是猶太教某一派別中的無名者。因為世界不會僅僅由于一些不同的禮儀而廢除其已有的儀式。而基督教之所以能吸引高尚的人格,正是由于它具有擺脫了外部形式之宗教的力量。施洗者被囚禁后,他的教派迅速衰微下去,耶穌發覺自己又回到自身的沖動中。他得益于約翰的僅有之物,是講演和組織眾人行動的經驗,確實,從這時起,他的講道更有力,對群眾的演說也具備了權威性。
耶穌從耶路撒冷至少帶回一種觀念,這觀念隨后在他心中似乎扎了根,即,他和古老的猶太教無法調和一致。在他看來,廢止他極度厭惡的獻祭,清除不敬虔且目中無人的祭司階層,概括地說,廢除律法書——似乎都是絕對必要的。從這時起,他顯得不再是一位猶太教改革者,而是猶太教的毀滅者。一批彌賽亞觀念的擁護者承認,彌賽亞將帶來一部在地上各處都可通用的新律法;幾乎算不上猶太人的艾賽尼派也顯得對圣殿和恪守摩西律法漠不關心,但這些還只是孤立的或未經聲明的勇敢行為。耶穌第一次敢于宣告,從他那時起,甚或從約翰那時起,律法書便被廢除。假如有時他使用了較有分寸的術語,只是為了不過于激烈地觸犯現存的成見。當他被逼到極點時,則會完全揭開面幕,宣告摩西律法已不再生效。對這個問題,他使用過一些優美動人的比喻:“沒有人把新布補在舊衣服上,也沒有人把新酒裝在舊皮袋里。”這實在是他作為導師和首創者的主要特征。圣殿以種種輕蔑的公告禁止非猶太人進入圣地,耶穌對此不屑一顧。褊狹、嚴厲、缺乏仁慈寬恕精神的律法書只是為亞伯拉罕的后代寫作的;耶穌則主張,所有好心的人,所有接納他、熱愛他的人,都是亞伯拉罕的子孫。在他看來,因血統而驕傲是必須攻擊的大敵。易言之,耶穌已不再是猶太人。他是最高程度的改革家,他號召一切人皈依這樣一種崇拜——其唯一基礎是人人皆為上帝之子。他宣告了人類的權利,而不是猶太人的權利;創建了人類的宗教,而不是猶太人的宗教;預言了人類的獲救,而不是猶太人的獲救。他距離以律法書為旗幟宣傳革命的哥蘭人猶大或馬提亞·瑪迦羅已多么遙遠!不以血統而以心靈為根基的人類宗教終于建立起來。摩西被超越了;圣殿不再有用,無可挽回地遭到了譴責。
他最先接受的名號是“大衛的子孫”,或許他未曾參與那將此名號加之于他的天真謀略。大衛家族似乎早已斷絕后代,不論祭司出身的阿斯蒙尼人,還是希律王朝或羅馬人,都不會片刻夢想到那遠古的王朝居然還有位代表生活在他們中間。但自阿斯蒙尼王朝覆滅以來,一個夢幻卻困擾著所有人的心靈: 一位古代列王的無名后代將會出現,向猶太人的敵族復仇。普遍認為,這位彌賽亞將是大衛的子孫,并像他一樣出生于伯利恒。耶穌早期的看法并不恰好如此,在猶太人心目中占有至高地位的對大衛的懷念,與耶穌天國統治的思想毫無關系。耶穌自信為上帝之子,而非大衛的子孫。他沉思默想中的天國和救贖完全是另一回事,但公眾輿論對此問題的見解卻迫使他屈從。“耶穌是彌賽亞”——此命題的直接推論是另一命題:“耶穌是大衛的子孫。”他只得接受這個稱號,否則休想謀求成功。最后,他似乎從中得到了樂趣,因為當人們以此名號呼喚著他,請求他施行神跡時,他總是十分樂意地滿足他們。在這方面,如同在他一生的許多其他情況下,耶穌對當時流行的觀念采取了妥協態度,盡管他并不完全贊同那些觀念。他把所有能溫暖心靈和思想之物都與“上帝之國”的學說聯系起來,我們看到,他采納了約翰的洗禮,雖然這儀式對他來說是無關緊要的。
總之,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嚴謹而深思熟慮的神學尚未形成。上述種種觀念在門徒們頭腦中構成一個很不穩定的神學系統,以至于上帝之子——這類神靈的復制品——也像純粹的人一樣行動著。他被誘惑,他對許多事茫然無知;他更改自己的做法;他情緒沮喪,缺乏勇氣;他求天父不要試煉他;他依附上帝如同兒子;他將要審判世界,卻不知道審判的日期;他為自己的安全而采取種種防御措施;他出生不久就不得不被藏匿起來,以躲避圖謀殺害他的權勢者;他祈禱逐魔時,魔鬼竟敢欺騙他,聽到命令而不肯立即離去;他施行奇跡時,我們感到的是痛苦的努力——一種似乎有什么東西離開身體的精疲力竭。所有這些都只是上帝使者的行動,只是受上帝保護和寵愛之人的行動。然而,我們不必從這里尋求邏輯或合序性。耶穌需要得到信任,他的門徒們無不富于激情,這便聚積起種種矛盾的觀念。對于千禧年教派的彌賽亞信奉者和《但以理書》、《以諾書》的熱情讀者而言,他是人子;對于持有一般信仰的猶太人和《以賽亞書》、《彌迦書》的讀者而言,他是大衛的子孫;對門徒們而言,他是上帝之子,或單純的“子”。此外,還有一些門徒們并不責怪的人,他們視耶穌為從死里復活的施洗者約翰、以利亞或耶利米,這反映了民眾的如下信念: 古代先知將重返人間,為彌賽亞時代的到來做準備。
他對未來的偉大見解時常令人驚奇不已。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將在世界上掀起可怕的風暴。他以極大的勇氣和優美的語調說:“你們以為我來,是叫地上太平嗎?我告訴你們,不是,乃是叫人爭紛。從今以后,一家五個人將要紛爭,三個人和兩個人相爭,兩個人和三個人相爭;父親和兒子相爭,兒子和父親相爭;母親和女兒相爭,女兒和母親相爭;婆婆和媳婦相爭,媳婦和婆婆相爭。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家里的人。”“我來,是要把火丟在地上;倘若已經著起來,不也是我所愿意的嗎?”他接著說:“人要把你們趕出會堂,并且時候將到,凡殺你們的,就以為是侍奉上帝。”“世人若恨你們,你們該知道,在恨你們之前已經恨我了。……你們要記住我從前對你們說的話:‘仆人不能大于主人。’他們若逼迫了我,也要逼迫你們。”
耶穌這可怕的激情潮水愈益兇猛,他被日趨高漲的講道欲望所控制,已變得身不由己。他附從于自己的使命,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附從于人類。有時或可認為,他的理智已不甚清醒,他忍受著重大的精神痛楚和焦慮。上帝之國的偉大異象在他眼前閃爍,使他困惑不安。有時,他的門徒以為他瘋了,他的敵人們則宣稱他已被魔鬼附身。他那極度熱烈的氣質不斷把他推出人性的限度以外,他嘲笑人類的一切體制。他的工作既然是非理性的,那么,他最關鍵的需要自然就是“信心”,這是他那小小社團中最流行的字眼,也是一切民眾運動的口號。顯然,假如這些運動的發軔者必須借助邏輯之力逐一地贏得信徒,任何運動也不會發生。沉思默想只會導致懷疑。舉例來說,如果法國大革命的領導者必須先在長期的思考中建立信念,則他們會到老也一事無成。與此相似,耶穌的目的在于激發聽眾的熱情,而非征服他們的理性。性情急迫的耶穌不能忍受對抗,人們必須依附他,此外再沒有什么能使他滿意。他本性中的溫柔似乎已離他而去,他時而嚴厲粗暴且反復無常。門徒們常常不理解他,在他面前感到惶恐不安。他有時會由于最輕微的反抗而不悅,做出一些令人費解、顯得荒謬可笑的事。
這并不是因為他的德行有了什么蛻化,而是因為他以理想對抗現實的斗爭已變得難以支撐。他因與世界的接觸而痛苦,而反感,因重重障礙而煩躁。他的圣子觀念變得迷亂而言過其實。神靈也會有偶然的失誤,沒有誰能終生不斷地是上帝之子。人能數度以耀眼的閃光成為神子,但在閃光與閃光之間的漫長間隔中,便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當某種觀念被用以折服人心時,它注定會衰微,這要命的法則也適用于耶穌。與人們的接觸把他降低到普通人的水平上,他采納的腔調僅僅維持了幾個月。時候到了,死亡要把他從緊張到了極點的忍耐中解救出來,從漫無盡頭的不可能之路上引領出來,從那危險而曠日持久之試驗中挽救出來,使他從此純潔無疵地進入天國的寧靜之中。
在這最后幾天中,一種深沉的哀思似乎充溢在耶穌一向快樂而寧靜的心間。所有傳記都一致提到,耶穌被捉拿之前經歷了短時期的疑惑和煩惱,這是一種預知死期將臨的極度痛苦。按某種說法,他突然呼喊道:“我的靈魂已被攪擾!父啊,從這時辰中拯救我吧!”據信,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天上傳了下來;另一些人則說,有天使前來安慰他。依照一種廣為流行的本子,這件事發生在客西馬尼園中,相傳耶穌只帶了彼得和西庇太的兩個兒子去那園子,門徒們睡著了,他走到約投石可及的地方,低下頭來禱告。他的靈魂面對死亡哀傷不已,他的心頭承受著可怕的痛苦,但對神圣意志的服從將使他支撐下去。一種藝術直覺規范著對觀福音書的編纂者,指引著他們從適用性和效果出發安排敘述;由于這種原因,這一場面被說成發生于耶穌生平的最后一夜、他被捉拿的那一時刻。假如這種說法真確無疑,我們便很難理解,約翰既然親眼目睹這如此感人的一幕,為何竟不把它告訴自己的弟子們,以致第四福音書的編者在提到星期四晚間的情景時,不能以十分詳盡的筆法記敘此事。我們所能很有把握地斷言的,是在最后這些天中,耶穌承受著其使命對他巨大而無情重壓。他的人性一度覺醒起來。他或許開始懷疑自己的事業。恐怖和疑慮控制了他,把他拋進一種比死亡更甚的精神崩潰狀態中。一個人已為某種偉大觀念犧牲了平靜的生活和人生合法的酬報,卻看到死亡在面前首次現形,還試圖說服他萬事皆為虛空,這時,他難免會產生情感的戰栗。最堅強的靈魂中保留著種種記憶,它們如同利劍般刺穿一切;或許在這個時候,一些這樣的感人記憶浮上了他的心頭。也許他想起加利利那常使自己清新爽快的清泉、他憩息于其下的葡萄樹和無花果樹,以及那些可能已答應了愛戀他的年輕處女們?也許他在詛咒嚴酷的命運,抱怨它禁止自己得到其他人都能獲得的快樂?也許他因自己過于高貴的性情而悔恨?也許,這位自身偉大個性的犧牲品由于沒有始終做個拿撒勒的單純匠人而痛苦地呻吟?——我們都不得而知。因為對其門徒們來說,所有這些內心的焦慮都顯然是密封的天書。他們對此一無所知;每逢對老師的偉大靈魂難以忖度時,他們都以簡單的揣測妄加補充。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 他神圣的性格很快就再次占據了支配地位。他還能躲避死亡,而他不愿意躲避。對事業的愛支撐了他,他甘愿飲盡這杯酒,直至殘渣。嗣后我們看到耶穌完全恢復了常態,其性情再無陰云籠罩。論戰者的精明,施行奇跡者和驅鬼者的淺薄,都被遺忘了,唯一留存下來的,是受難時無可比擬的英雄,自由良心權利的奠基者,和一切苦難靈魂在勉勵和安慰自己時都將沉思默念的完美范型。
終于來到了刑場。按猶太習俗,人們出于某種憐憫之心,會讓受刑的犯人喝一種烈性藥酒,這是一種麻醉人的飲料,能使行將受刑者失去知覺。耶路撒冷的婦女們似乎常常把這種酒帶給被押赴刑場的不幸者。如果她們沒有帶來,官方便會以公庫中的錢來購買。耶穌僅以嘴唇觸了觸杯邊,而拒絕喝下去,這種對平庸犯人的可悲安慰與他那高貴的性格不相吻合,他寧愿以全然清醒的神態辭別生命,以充足的意識等候他情愿帶給自己的死亡。隨后他被剝去外衣,綁在十字架上。這十字架由兩根橫木釘成“T”字形,不太高,犯人的兩腳幾乎能挨到地面。他們開始固定架子,隨后把釘子釘進耶穌的手掌,以此把犯人穩定住;兩腳通常也釘上,雖然有時只用繩索捆綁。一塊木板固定在十字架立柱的中部、犯人的兩腿之間,使犯人的體重能落在上面,沒有這塊木板,犯人的兩手會撕裂,身體就會落下去。有時犯人腳下還會墊一塊小橫板,用以支撐雙腳。
耶穌品嘗了這酷刑的全部殘忍和恐怖。兩個強盜也被釘上十字架,在他身旁一邊一個。行刑者通常能得到受刑者的小件遺物,他們便拈鬮分他的衣物,爾后坐在十字架下守候。按一種說法,耶穌說了如下的話,若非發自嘴唇,便是默念于心間:“父啊,饒恕他們吧,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知道。”
(梁工譯)
【賞析】
耶穌騎一頭毛驢,走遍加利利的山山水水;他安坐湖畔,感受大自然和田野的氣息;他登高訓眾,用生動的意象和親切的戲謔表達快慰的見解;他在葡萄架下,用一瞥溫和的目光,一次溫柔的愛撫,一句溫暖的寬慰,感動了一顆顆純樸的心靈。這位充滿想望的神圣之人,向我們緩步走來,他時而怡然自得,時而躊躇滿志,時而寬和堅韌,時而剛勇暴烈,但他的行動始終宛如一個純粹的人。《耶穌的一生》充盈著光輝的人性,在苦難深重的時代,幫助民眾更容易靠近耶穌的精純精神;在宗教衰微的時代,啟迪讀者借著耶穌的人性為他的神性所感動。
傳記作者勒南是一位受過天主教最嚴格的訓練卻最終反叛了教會的科學主義者,其離經叛道的學術立場,給《耶穌的一生》帶來了無與倫比的轟動效應。正統教徒對它深惡痛絕,自由主義時代的讀者對它如饑似渴。耶穌到底是兼有神人二性的上帝之子,還是福音書作者有意塑造的圣者形象,或者僅是歷史上確曾生活過的真實人物,勒南一一為讀者作答。
勒南首先肯定了耶穌獨一無二的榮耀。他認為耶穌是人類偉大的最高峰,他的榮耀既不能和初期基督徒分享,也不能歸于其出身的猶太宗教。《耶穌的一生》呼喚人們返回耶穌本人而不是其他與耶穌有關的教派和信眾。耶穌出身猶太教,正如蘇格拉底出自詭辯派,路德出自中世紀,萊梅內出自天主教,盧梭出自18世紀,奠基者的偉大獨創性不能為時代磨滅,它的光榮不允許任何合法的分享者。
《耶穌的一生》更重要的意義在于把耶穌還原為有血有肉,有愛有憎,散發著強大人格魅力的先哲。耶穌以父子的關系理解上帝和他的聯系,為他戴上種種光環的是一種范圍廣大且全然自發的民間情懷,是“門徒對他的贊美超越了他,拖著他前行”。我們看到,勒南筆下的耶穌,為宣傳教義,一次次向世俗輿論妥協——他神話式的降生是為了符合“大衛的子孫”的身份,彌補出生拿撒勒的惡劣名聲;他追隨施洗者約翰,以期在他的名聲庇佑下獲得立足之地;他被迫施行奇跡,只為給自己增添神圣性的標記以吸引信徒。當他在耶路撒冷受挫,被信徒背叛,不得不獨自承擔走向十字架的命運時,他同樣會茫然不知所措,會迷狂而神志不清,暴戾到忘記生活的快樂,沮喪于事業的意義,畏懼命運和前途的險惡。但他頑強的意志和卓越的心靈,幫助他掃清陰霾,忍受酷刑,最徹底地堅持了自己的使命。
耶穌“死而復生”的奇跡是與充滿“人”的色彩的《耶穌的一生》最格格不入的內容。勒南通過為耶穌之死鋪展堅實的現實背景,剔除了過于玄虛的犧牲獻祭色彩。他分析了耶路撒冷錯綜復雜的政治宗教形勢,認為將耶穌置于死地的既不是羅馬皇帝提庇留,也不是總督彼拉多,而是守舊的猶太教派,是摩西律法。勒南還著重刻畫了耶穌受刑時一度的絕望哀思,灰心喪氣,以展示這位死于世俗褊狹的先哲的人性。至于耶穌的復活,勒南把它解釋為抹大拉的瑪麗亞的美麗幻覺,出自她“強有力的想象”和“愛的神圣力量”——一種深深愛戴其精神導師的宗教激情。“耶穌復活”是愛戴耶穌的人都樂意接受的消息,在那個神圣關頭,“瑪麗亞的激情為世界獻出了一位復活的上帝”。
耶穌的世俗傳記是近代才出現的,并且傳記作者大多是從四福音書中搜集資料,勒南也不例外,但他表現出獨特的傳記寫作精神。他對《約翰福音》頗多微詞,并對其他三部福音書的側重點作了精辟點評,評價了他們在認識耶穌生平中所起的作用。除此之外,《耶穌的一生》還借鑒了大量次經、偽經的內容。勒南承認,這些記敘具有傳說的性質,為了生動地表現耶穌的性格,編造了許多故事,難免會有先入為主的觀念。但他也認為,為了努力使昔日偉大的靈魂再度活躍起來,某些預言和推測必須采用。偉大的人生是有機的整體,不能靠抽象之事簡單組合,而需以深厚的情感擁抱所有素材,將它們熔鑄成完美的統一體。寫作傳記不必堅決排斥所敘故事的五光十色,而把自己局限于枯燥的事實中,因為這同樣會閹割歷史。任何想竭力按當時發生的方式求得真理的人都不會成功,不同的目擊者為同一件事提供的見證也常常不同。勒南在為《耶穌的一生》第13版寫作序言時宣告: 假如你要把自己局限在某些歷史事實之中,那么本書對耶穌的記載是少之又少的。他認為,其作品的持久意義在于,他描繪了一幅關于“事物可能發生的方式之一”的畫卷。就像本書的英文版序言作者查爾斯·戈爾所說,勒南也許不是在寫作一部歷史著作,但這本書體現了作者最高的理想水平。確實,為耶穌這樣一位史料甚少、年代久遠的人物做傳,勒南親切優雅的語言,構思精良的傳奇筆法,賦予《耶穌的一生》清新絢爛的魅力。
勒南為寫作這部傳記,親歷耶路撒冷,路途優美的風光和撫今追昔的觀感給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們閱讀這本傳記,仿佛也隨勒南邊走邊看,時古時今——走過拿撒勒、加利利、抹大拉、迦百農,經歷希律王朝、安東尼王朝,見證耶路撒冷陷落,恒河岸邊受洗,湖畔講道,十字架上受刑——親歷耶穌的一生。
(鄭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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