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蘇小小墓》原文與賞析
李 賀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珮。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蘇小小墓》是一首著名的鬼詩。李賀的鬼詩雖十多首,但紛呈異彩,膾炙人口,故人們譽其為“鬼才”、“詩鬼”。鬼在古代人們宗教信念中是存在的。無論是古代漢人所信奉的巫術,還是古代蒙古族所信奉的薩滿教,這種原始的宗教,都認為世界分為三層:“天堂”為上界,諸神居之;地面為中界,人類居之; “地獄”為下界,鬼蜮居之。李賀筆下雖然鬼魔成群,但他并不信鬼,更不寫鬼畏鬼,而是鬼為人用,通過寫鬼來表現人的感情,抒發個人的情懷,可稱得上是詩體《聊齋》。
蘇小小是南齊錢塘著名的歌妓。她容顏秀美,意態嫻雅,稟性聰慧,能歌善賦,名重一時,然而紅顏薄命,20歲而夭逝,死后葬在錢塘江畔的西陵之下。她死后,人們或為詩,或口誦,傳說甚多。古樂府 《蘇小小歌》: “我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李紳 《真娘墓詩序》寫:“嘉興縣前,有吳妓蘇小小墓。風雨之夕,或聞其上有歌吹之音。”有的傳說:南宋時,錢塘名妓蘇小小色藝雙全,紅極一時。一日,宰相之子阮郁游于西湖,偶遇蘇小小,頗為傾心。蘇小小亦垂青于阮公子,于是吟道: “我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吟罷而去。阮公子思慕小小,次日到西陵尋小小,兩人相見,互訴衷腸,并誓偕首。日后兩人鶯燕相隨,小小乘油壁車,公子騎青驄馬,常游于西子湖畔。宰相聞說其子流連花巷,頗為惱怒,立即命公子返回,并擇名媛為其婚配。公子不從越墻而出,不幸身亡。蘇小小自公子走后,朝思暮想,多少官宦仰慕均遭拒納。一日觀察使孟浪至錢塘,慕小小芳名,依恃權勢,強求之,小小堅決不從,此時又聞公子不幸,于是憂憤成疾而死,葬于西陵。另一傳說,蘇小小在公子走后,繼續賣笑青樓,送舊迎新,多年后染疾而死。詩人李賀依前說在詩中塑造了一個忠貞不渝、滿腔憂憤的蘇小小鬼魂形象,借以抒發自己執著地追求理想而不得的憂懣情懷。這在選材上是精妙雋永的,在立意上是新穎超群的。
全詩由景起興,以墓地凄迷的景物為觸發,通過豐富的想象、奇特的聯想,刻畫出一個飄逸恍惚,若隱若現的蘇小小鬼魂形象。
“幽蘭露”四句,寫蘇小小容顏及悲苦的內心。這里采用以景起興,以景喻人的手法。在肅寂的墓旁,幽幽的蘭草上綴滿露珠,像蘇小小滿含淚水的雙眼。蘭花的秀美、芬芳、高雅,使人想到少女的嫻雅高潔; 帶露的蘭花,晶瑩、清澈,令人想到少女明亮的眸子,宛如秋水,脈脈含情。但著一 “幽” 字,詩境則迥然不同,它給人一種索寞、凄冷的感覺,一個凄苦的美女形象托筆而出。在“眼”之前加一“啼”字,更點出蘇小小那憂傷悲苦的精神特質,為全詩定下哀怨的基調。故 “幽”、“啼” 二字,為詩眼。詩人刻畫蘇小小容顏,沒有冗筆,只抓著心靈的窗戶——眼睛,略一點染,既令人看到她優美的形象,更能窺見她憂戚的心境。清人方扶南評此說“蘭露啼痕,心傷不偶”。十分中肯地指出以外形揭示內境手法之高妙。蘇小小為何如此凄苦憂愁,三、四兩句巧妙地作了交代。這里寫出她不幸的遭遇,蘇小小雖與意中人誓結盟好,然因出身微賤被迫離異,這怎不令詩人嘆曰 “無物結同心”! “煙花不堪剪”是從墓旁萋迷如煙的野草花起興,寫煙花雖好,但轉眼即逝,不堪剪栽,隱喻了蘇小小煙花女的身世與不幸遭遇。這正如方扶南所評:“風塵牢落,堪此折磨。”“煙花不堪剪”是造成蘇小小悲劇的根本原因。“無物結同心”兩句是全詩的核心,是揭示主題的句子,是詩眼。它是由樂府 《蘇小小歌》“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改寫而來,從肯定句改為否定句,指出蘇小小的悲劇所在,揭示了更深廣的社會內容,使人倍感凄楚、悲憤,同時也就蘊含了詩人對炎涼社會的難以言狀的憤懣與痛苦。開頭四句以神寫形,筆墨經濟,生動地勾畫了蘇小小鬼魂的優美形象及其內心境界。
“草如茵”六句,寫蘇小小鬼魂的服用及其執著的等待。這里采用以景物擬人的手法,那如茵的綠草,似乎是她坐的錦墊; 那如蓋的青松,似乎是她香車的華篷; 那嫋嫋的柔風,似乎是她羅衣的擺動; 那潺潺的流水,似乎是她的玉珮叮咚。柔風、綠草、蒼松、流水,句句是寫墓前之景,蘇小小鬼魂就在這優美清雅的環境之中,以景托人,襯托出蘇小小形象的高潔超逸。這里又連用了兩個“如”、“為”,就將“草”、“松”、“風”、“水”的比擬意義明示出來,起到了以景擬人的效果,完成了一個衣袂飄舉、玉珮叮咚,在青松翠草間逍遙飄逸的鬼魂形象。這又用的是以形寫神的手法,她是風流美好、輕靈飄忽的,又是凄苦憂怨、寂寞虛茫的。詩人在此,以景喻人達到了亦景亦人,物我合一的境界,所創造的是個柔美、憂郁,同時又是空靈的縹渺的,令人難以捕捉的非具體形象。“油壁車,夕相待”是詩人依據傳說虛構的意象,他似乎看到蘇小小像往日一樣,乘著油壁車在西子湖畔游賞,然而以往是“我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她與意中人伉儷相隨,而今卻孤身一人,坐在油壁車內,等待公子的到來。可是等到夕陽西下,也未見伊人,這豈不是“空相待”。一個“待”字寫出多少企盼、多少惆悵、多少憂怨!
最后四句描寫蘇小小墓前鬼火閃爍、凄風苦雨的景象。夜幕低垂,墓地上綠火燐燐,顯得那么幽森、凄涼。詩人在此卻將那鬼火想象為情人幽會的翠燭,蘇小小的鬼魂在夜色中等著意中人,然而卻未能相遇,這熠熠的翠燭豈非虛設,一個“勞”字,有力地勾出蘇小小鬼魂悵惘、空虛的內心境界。雖然如此,這翠燭之“光彩”不也正是蘇小小鬼魂執著追求所愛的心跡表白嗎?而且“光彩”二字,更襯出了墓地的幽冷、凄森,這種以光襯暗,以白襯黑的反襯法,加濃了墓地的氛圍。詩中在“翠燭”之前加一個“冷”字,亦有力地揭示了人物孤寂悲涼的內心世界。“西陵下,風吹雨”這可能是西陵墓地夜幕降臨時凄風苦雨的實景描繪;也可能是由李紳的“風雨之夕,或聞其上有歌吹之音”(《真娘墓詩序》)而引發出來的想象,但這想象是反其意而為之。李賀想象在風雨凄迷之夜,沒有“歌吹之音”,沒有歡愉,只有憂傷而執著的蘇小小鬼魂在徘徊、在期待她的所愛。那蕭蕭的風聲,似乎就是她幽幽咽咽的悲啼;那微微的雨絲,似乎就是她那潸潸的淚水。此處又是以景擬人的方法。這形象使我們聯想到《山鬼》中的女神,在“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迷離凄清的環境中,發出“思公子兮徒離憂”的絕望而又執著的呼喊,女神從熱戀到失戀,表現出一種始終不渝的堅貞情操;蘇小小鬼魂自始至終等待著所愛,充滿執著的深情。這一形象蘊含著李賀對理想執著追求的精神。他關心國事,熱烈地追求理想,曾在《南園》中直抒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這表達了他平定藩鎮為國立功的壯志,但是美好的理想卻無法實現,只好以詩歌寄托之。《蘇小小墓》以蘇小小鬼魂在風雨凄迷之夜憂傷地徘徊、等待作結,增強了悲劇感人力量,從而更好地展示了主題,這亦如清人方扶南所指出的“則西陵之冷雨凄風,不猶是灑遲暮之淚耶?賀蓋慷慨系之矣。”
詩人在此把楚辭《山鬼》的意境和蘇小小的故事傳說結合起來,創造了一個荒誕迷離、艷麗凄清的幽靈世界。山鬼雖然是想象中的形象,但她還具有“既含睇兮又宜笑”“被薜荔兮帶女蘿”的基本形象,而《蘇小小墓》采用的卻是“以景擬人”的藝術手法,以景比興,通過景物幻化出人物形象。處處寫景,而每一處景物都是鬼魂的形象,景中寓情,每一處景物都蘊含著人物情思,作到景物、形象、情思高度統一,因此,李賀的蘇小小幽靈比屈原筆下的山鬼更具有空靈縹渺、有影無形的特點,故宋代嚴羽評此詩為“鬼仙之詩”是極為恰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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