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列阿斯與梅麗桑德·[比利時]梅特林克》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阿勒蒙德的老國王阿凱勒之孫高洛親王在森林狩獵之時迷失路途，遇見了來歷不明的美女梅麗桑德后，娶她為妻。半年后，這樁婚事方取得老國王的諒解，梅麗桑德被準(zhǔn)許帶回宮堡。一日，梅麗桑德與高洛之弟佩列阿斯在花園的“盲人泉”戲耍時，不慎將高洛送她的婚戒掉進(jìn)泉中。出于害怕，梅麗桑德對高洛謊稱婚戒丟失在海邊的石窟里，高洛便命佩列阿斯陪同梅麗桑德去尋找婚戒。佩列阿斯與梅麗桑德日久生情，被高洛察覺。一天晚上，佩列阿斯出行前與梅麗桑德相約在盲人泉會面。二人互訴衷腸時，高洛突然出現(xiàn)，一劍將佩列阿斯刺死，梅麗桑德雖只受輕傷卻因內(nèi)心悲慟而將死。梅麗桑德臨終之時告訴高洛，她與佩列阿斯都是無辜的。高洛也深為自己的魯莽行事而悔恨不已。梅麗桑德見到自己剛剛出生的女兒后香消玉殞。
【作品選錄】
第三幕
第二場
宮中一座塔樓。塔樓窗下是巡道。
梅麗桑德(在窗口梳理散開的頭發(fā))
宮樓入晚弄殘妝
長發(fā)如波足下流
一頭金絲待君理
明月人倚樓
終日盼君君不至
深宮幽苑使人愁
圣達(dá)尼埃勒圣米歇勒
圣米歇勒圣拉法埃勒
奴家生在拜禮日
午時落地定情由
佩列阿斯從巡道上。
佩列阿斯噯嗐!噯嗐!喂!
梅麗桑德誰呀?
佩列阿斯我，我，是我!……你在窗口做什么吶?嘴里唱著歌，像個外鄉(xiāng)的小鳥。
梅麗桑德我在整理頭發(fā)準(zhǔn)備睡覺。
佩列阿斯是墻上我看到的那東西嗎?……我還以為是一束光哩……
梅麗桑德我打開了窗戶，我覺得夜很美……
佩列阿斯?jié)M天星斗，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像今晚這樣多的星星……但月亮還在海面上……不要站在陰影里，梅麗桑德，把身子俯下來一點，讓我看看你散開的頭發(fā)。
梅麗桑德向窗外俯身。
佩列阿斯噢!梅麗桑德!……噢!你真美麗!……你這樣真美麗!……俯下身子!俯下身子!……讓我離你再近一些……
梅麗桑德我已不能靠得再近了……我身體再也彎不下去了……
佩列阿斯我不能伸得再高了……今晚至少你要把手伸給我……在我離開這里之前……我明天將動身……
梅麗桑德我不，我不，我不……
佩列阿斯一定要，一定要;我要走了，明天就動身……把你的手給我，把你的小手放在我的嘴唇上……
梅麗桑德如果你走，我就不把手給你吻……
佩列阿斯給我吧，給我吧……
梅麗桑德你不走了嗎?……我看見黑暗中有一朵玫瑰……
佩列阿斯哪兒?……我只看見越過墻頭的柳枝……
梅麗桑德再下面一點，再下面一點，在花園里;那邊，在暗綠叢中。
佩列阿斯那不是玫瑰……我等一會兒再去看，你先把手伸給我，先把手……
梅麗桑德唷，唷……我的身子不能再向下彎了……
佩列阿斯我的嘴唇夠不著你的手……
梅麗桑德我的身子不能再向下彎了……我快要跌下去了……噢!噢!我的頭發(fā)從塔樓上落下去了!……
當(dāng)梅麗桑德這樣向下俯身時，她的頭發(fā)忽然一溜，散落在佩列阿斯的頭上。
佩列阿斯噢!噢!這是什么?……你的頭發(fā)，你的頭發(fā)垂到我身上來了!……你的全部頭發(fā)，梅麗桑德，你的全部頭發(fā)都從塔樓上飄落下來了!……我用手捧著它，我用嘴唇吻著它……我把它抱在懷里，我把它繞在頸上……我今夜再也不松手了……
梅麗桑德放開!放開!……你會把我弄跌下來的!……
佩列阿斯不放，不放，不放……我從未見過這樣美的頭發(fā)，梅麗桑德!……你看，你看，它們從這樣高的地方垂下來，一直垂到我的心上……細(xì)密，柔軟，好像是從天上飄落下來的!……我透過你的頭發(fā)看不見天，你頭發(fā)上美麗的光澤勝過夜晚的天色!……你看，你看呀，我的雙手已經(jīng)捧不住它們……它們從我手中逃走了，逃到了柳樹枝上……飛向四面八方……像一只只金色的小鳥在我手中歡跳，雀躍，撲動;它們喜歡我，勝過你喜歡我千百倍!……
梅麗桑德放開，放開，有人會闖來的……
佩列阿斯不放，不放，不放，今夜我不放開你……今夜你是我的俘虜，整宵，整宵……
梅麗桑德佩列阿斯!佩列阿斯!……
佩列阿斯你再也離不開我了……我吻你的頭發(fā)，就好像擁抱了你的全身。在你火熱的金發(fā)里，我不再感到痛苦……你可聽見我的吻聲?……我的吻沿著千萬條金絲飛升，每條金絲要傳給你一千個吻，每條金絲還要儲存一千個吻，等我不在的時候繼續(xù)吻你……你瞧，你瞧，我可以松開雙手……你瞧，我撒開了雙手，但你拋不開我了……
宮樓里飛出一群鴿子，在黑夜里繞著他們飛翔。
梅麗桑德什么東西，佩列阿斯?什么東西繞著我們飛?
佩列阿斯鴿子從宮樓里飛出來了……我驚動了它們，它們飛起來了……
梅麗桑德那是我的鴿子，佩列阿斯。——我們離開這兒吧，放開我;鴿子也許不再飛回來了……
佩列阿斯為什么不飛回來了呢?
梅麗桑德鴿子在黑暗中要迷失方向……讓我抬抬頭吧……我聽見了腳步聲……放開!——是高洛!……我看是高洛來了!……他聽見了我們的說話聲……
佩列阿斯等一等!等一等!……你的頭發(fā)和柳枝纏到一塊了……等一等，等一等!……天漆黑……
高洛從巡道上。
高洛您在這兒做什么?
佩列阿斯我在這兒……我……
高洛你們都是孩子……梅麗桑德，不要向窗外這樣探身，你會跌下來的……你們不知道已經(jīng)很晚了嗎?——快午夜了。——你們不要這樣在黑暗中玩耍。——你們都是孩子……(神經(jīng)質(zhì)地笑起來)真是孩子!……真是孩子!……
高洛與佩列阿斯同下。
第三場
宮堡的地下巖洞
高洛和佩列阿斯上。
高洛當(dāng)心，走這邊，走這邊。您從來沒有進(jìn)過這地下巖洞嗎?
佩列阿斯過去來過一次;但在很久以前……
高洛這些巖洞大得出奇，這是一連串的大巖洞，上帝知道一直通到什么地方。整個宮堡建筑在這些巖洞之上。您聞到這里面有一股死水的臭氣嗎?——這是我早就想提醒您的。我馬上帶您去看一座地下小湖，依我看，臭氣就是從那兒來的。當(dāng)心，您在我前面走，讓我拿燈給您照亮。我們到了那地方，我就告訴您。(他們繼續(xù)不聲不響地向前走。)哎!哎!佩列阿斯!站住!站住!(高洛一把抓住佩列阿斯的胳臂。)上帝啊!……您難道看不見嗎?再走一步，您就跌進(jìn)深潭了!……
佩列阿斯我真沒看見呀!……燈沒照著我……
高洛我腳下滑了一下……要不是我抓住您的胳臂……喏，這就是我剛才和您講起的那死水……您聞到這股泛上來的死水的臭氣嗎?——讓我們走到湖上那塊大石頭的邊上去，您把身體稍稍俯下去一點，您會感到臭氣撲面而來。
佩列阿斯我已經(jīng)聞到了……好像是墳?zāi)沟臍馕丁?br>
高洛再過去一點，再過去一點……有些日子，宮堡里聞到的全是這股臭氣。國王不肯相信臭氣就來自這里。應(yīng)該把這潭死水的石洞堵死。而且也是對這些地下巖洞進(jìn)行一次檢查的時候了。您看到洞壁和頂柱上的那些裂縫了嗎?人們沒有料到這里暗中的變化，如果不提防的話，總有一天夜里，整個宮堡會坍下來的。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誰也不愿意到這下面來看看……許多地方洞壁上都有奇怪的裂縫……噢!瞧……您聞到泛上來的臭氣嗎?
佩列阿斯是呀，我們四周有一股死水的臭氣……
高洛您俯下點身去，不用怕……我拉住您，給我……不，不，不要手……手會滑的……給我胳臂，胳臂……您看見深潭了嗎?(慌張地)——佩列阿斯?佩列阿斯?……
佩列阿斯唉，我想我看見了潭底……是燈光這樣顫抖嗎?……您……
佩列阿斯抬起身，轉(zhuǎn)過臉來看著高洛。
高洛(語聲顫抖)是，是燈……您瞧，我剛剛晃動燈，為了照照四壁……
佩列阿斯我在這兒感到憋氣……我們出去吧……
高洛好，我們出去吧……
默然齊下。
第四場
地下巖洞出口處一平臺
佩列阿斯和高洛上。
佩列阿斯啊!我終于透了口氣!……在這些地下大巖洞里，剛剛有一陣子，我以為我要受不了了，我差一點沒跌下去……里面的空氣潮濕而又污濁，憋得人透不過氣來;里面漆黑一團(tuán)，伸手不見五指……現(xiàn)在好了，有了整個大海的全部空氣!……瞧，好一陣清風(fēng)，清新得猶如嫩綠枝頭剛剛生出的一片新葉……嘿!平臺腳下的花草有人剛剛澆過水，晶瑩瑩的玫瑰花和綠葉散發(fā)出來的清香一直飄到我們面前……大概快到中午了，花草已經(jīng)被塔樓的影子遮住了……十二點了，我聽見了鐘聲，孩子們下到海灘去洗澡了……我們在地下巖洞里不知不覺地呆了這么長時間……
高洛我們是在將近十一點鐘的時候下去的……
佩列阿斯還要早一點，應(yīng)該還要早一點，我曾聽見鐘敲十點半。
高洛十點半或者十點三刻……
佩列阿斯宮堡上所有窗戶都打開了。今天下午一定異常熱……瞧，我們的母親和梅麗桑德站在塔樓的窗口……
高洛對，她們躲在背陰的一面。——說起梅麗桑德，昨天發(fā)生的事和所說的話，我都耳聞目睹了。那都是些兒戲，這我知道，但今后不要再發(fā)生這種事了。梅麗桑德年紀(jì)很輕，感情脆弱，特別是她又快要做母親了，更應(yīng)當(dāng)對她有分寸……她身體嬌嫩，剛成親不久，稍動感情就有可能帶來不幸。我已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你們之間可能有點曖昧關(guān)系……您比她年長，跟您說說就行了……盡可能避開她，但要做得自然，做得自然……森林那邊路上是什么?
佩列阿斯是送到城里去的羊群……
高洛它們像迷途的兒童一樣哭泣，好像它們已經(jīng)聞到了屠夫的氣味。——多么晴朗的天!多么好的收麥的日子!……(齊下)
第五場
宮堡前
高洛和伊尼約上。
高洛過來，伊尼約，我們坐到這兒來，坐到我膝蓋上來。我們從這兒可以看見森林里發(fā)生的一切。近來我連你的影兒也見不著了。你連我也不要啦，你總是在好媽媽房里……瞧，我們正好坐在好媽媽的窗下。——她這時可能正在做晚禱告……告訴我，伊尼約，她常常同你叔叔佩列阿斯在一起，是嗎?
伊尼約是的，是的，總在一塊兒，好爸爸;當(dāng)你不在的時候，好爸爸……
高洛啊!——有人提著燈走過花園。我聽說他們并不相愛……好像他們還經(jīng)常吵架……不是嗎?這是真的嗎?
伊尼約噯，是真的。
高洛是真的?——哈!哈!——他們?yōu)槭裁词鲁臣苣?
伊尼約為了房門。
高洛怎么?為了房門?——你胡說些什么?——聽著，你說說清楚，為什么他們?yōu)榉块T吵架?
伊尼約因為有人不愿意讓房門敞著。
高洛誰不愿意房門敞著?——講呀，為什么他們吵架?
伊尼約我不知道，好爸爸，為了點燈。
高洛我不跟你說燈。燈，我們待會兒再說。我跟你說門。我問你什么，你回答什么;你該學(xué)會說話了，是時候了……不要這樣把手放在嘴上……瞧你……
伊尼約好爸爸!好爸爸!……我下次不放了……
伊尼約哭了。
高洛噯，你為什么哭呀?怎么啦?
伊尼約噢!噢!好爸爸，您弄痛我了……
高洛我弄痛你啦?——什么地方弄痛啦?那是無意的……
伊尼約這兒，我的小胳臂……
高洛這是無意;得了，別哭了，我明天送你樣?xùn)|西……
伊尼約什么東西，好爸爸?
高洛一只箭筒和幾枝箭，但你要把你所知道的關(guān)于門的事兒告訴我。
伊尼約幾枝長箭嗎?
高洛對，對，幾枝很長的箭。——他們?yōu)槭裁床辉敢忾T敞著呢?——來，你倒回答我的問題呀!——不，不，不要張嘴就哭。我沒有生氣。我們來平心靜氣地說話，就像佩列阿斯和好媽媽在一起的時候那樣。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說些什么呢?
伊尼約佩列阿斯和好媽媽?
高洛對，他們談些什么?
伊尼約談我，總是談我。
高洛他們說你什么?
伊尼約他們說，我將來一定是高個兒。
高洛啊!我一生多么不幸!……我在這兒好像是個在海底尋找財寶的盲人!……我在這兒好像是個被遺棄在森林里的初生嬰兒，而你們……瞧，伊尼約，我想到其他事情上去了。我們來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說。我不在的時候，佩列阿斯和好媽媽從來沒有談起過我嗎?
伊尼約談起過，談起過，他們總是談起您。
高洛啊!……他們說我什么來著?
伊尼約他們說，我能長得和您一樣高。
高洛你總是和他們在一塊兒嗎?
伊尼約是的，是的，總在他們身邊，總在他們身邊，好爸爸。
高洛他們不叫你到別的地方去玩嗎?
伊尼約不，好爸爸。我不在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就害怕。
高洛他們就害怕?……憑什么你看出他們害怕呢?
伊尼約好媽媽總是對我說： 你不要走開，你不要走開……他們不開心，可是他們還是笑……
高洛但這不能證明他們害怕呀。
伊尼約能的，能的，她害怕。
高洛為什么你說她害怕呢?
伊尼約他們總是在黑暗中哭泣。
高洛啊!啊!……
伊尼約這也會使人流淚的……
高洛對，對……
伊尼約她臉色蒼白，好爸爸。
高洛啊!啊!……耐心，我的上帝，耐心……
伊尼約您說什么，好爸爸?
高洛沒什么，沒什么，好孩子。——我看見森林里跑過一條狼。——那么，他們之間相處得很好啦?——知道他們合得來，我很高興。——他們有時候接吻嗎?有沒有過?
伊尼約您問他們接吻嗎，好爸爸?——不，不。——噢!有的，好爸爸，有的，有的;每當(dāng)……每當(dāng)下雨的時候……
高洛他們接過吻了嗎?——他們怎樣，怎樣接吻的?
伊尼約就這樣，好爸爸，就這樣!……(小伊尼約在高洛嘴上吻了一下，笑。)哈!哈!您的胡子，好爸爸!……您的胡子扎人!扎人!您的胡子全都變成灰白了，好爸爸，您的頭發(fā)也一樣，完全成了灰白了，完全成了灰白了……(這時他們頭上方的窗戶亮了起來，亮光一直照到他們身上。)哈!哈!好媽媽把燈點起來了。亮了，好爸爸，亮了。
高洛對，亮起來了。
伊尼約我們也到那兒去吧，好爸爸……
高洛你想去哪兒?
伊尼約去亮的地方，好爸爸。
高洛不去，不去，好孩子，我們?nèi)耘f坐在暗頭里……不知道，還不知道……你看那邊的窮苦人，他們設(shè)法在森林里點起一小堆篝火，看見了嗎?——天下過雨了。那一邊，你看那老園丁，他試圖抬起被風(fēng)刮倒、橫在路上的那棵樹。看見了嗎?——他抬不動，樹太大了，樹太重了，倒在哪兒，就動不了了，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看佩列阿斯是瘋了……
伊尼約不，好爸爸，他沒有瘋，他可好啦。
高洛你想去看好媽媽嗎?
伊尼約想，想，我想去看看她!
高洛不要作聲，我把你舉到窗口去。盡管我個子大，窗戶對我來說還是太高，我看不見里邊……(高洛舉起伊尼約。)不要出一點聲兒，好媽媽會嚇壞的……看見她了嗎?——她在房間里嗎?
伊尼約在……噢!多亮啊!
高洛她一個人嗎?
伊尼約是……不，不是，佩列阿斯叔叔也在。
高洛他!……
伊尼約哎唷!哎唷!好爸爸!您弄得我好疼呀!……
高洛不要緊，別說話，我不會再弄痛你了。往里看，往里看，伊尼約!……我剛才沒站穩(wěn)。說話小聲點。他們在做什么?
伊尼約他們什么也不做，好爸爸，他們在等什么。
高洛他們相互離得很近嗎?
伊尼約不，好爸爸。
高洛嗯……床呢?他們離床近嗎?
伊尼約床嗎，好爸爸?我看不見床?
高洛小聲點，小聲點;他們會聽出你的。他們在說話嗎?
伊尼約沒有，好爸爸，他們沒在說話。
高洛那，他們做什么?——他們總得做點什么吧……
伊尼約他們瞅著燈。
高洛兩個人都在瞅燈嗎?
伊尼約是的，好爸爸。
高洛他們什么話也不說嗎?
伊尼約不說，好爸爸。他們連眼睛也不眨。
高洛他們沒有互相走近嗎?
伊尼約沒有，好爸爸，他們一動也不動。
高洛他們是坐著嗎?
伊尼約不是，好爸爸，他們靠墻站著。
高洛他們一動也不動嗎?——他們不互相看嗎?——他們沒有眉來眼去嗎?……
伊尼約沒有，好爸爸。——噢!噢!好爸爸，他們眼都不眨一眨……我害怕極了……
高洛別出聲。他們還是不動嗎?
伊尼約不動，好爸爸。——我害怕，好爸爸，讓我下來!
高洛你怕什么呀?——瞧著!瞧著!
伊尼約我不敢再看了，好爸爸!……讓我下來吧!……
高洛看!看!
伊尼約噢!噢!我要叫了，好爸爸!——讓我下來!讓我下來!……
高洛來，我們?nèi)タ纯词窃趺椿厥隆?齊下)
第四幕
第一場
宮中一過道
佩列阿斯和梅麗桑德上場，相遇。
佩列阿斯你去哪兒?今晚我有話要對你說。我能見到你嗎?
梅麗桑德能。
佩列阿斯我剛從父親房間里出來。他身體好了些。醫(yī)生告訴我們他已脫離危險……今天早上我預(yù)感到這一天可能不會有好結(jié)果。近來我耳朵里總是聽到一種不祥的響聲……可是突然來了個大的轉(zhuǎn)變，現(xiàn)在只是時間問題了。他房間里的所有窗戶都已敞開。他說話了，好像很高興。他還不能像正常人那樣說話，但他神智已經(jīng)清楚了……他認(rèn)出了我。他拉起我的手，用他得病以來就有的那種奇怪神情對我說：“是你嗎，佩列阿斯?瞧，瞧，我過去從來沒注意到，你的面容莊重而和善，就像那些活不久長的人一樣……應(yīng)該出去旅行旅行，應(yīng)該出去旅行旅行……”這些話真奇怪。我要照他的話去做……我母親聽著他講，高興得直流眼淚。——你沒有發(fā)覺嗎?——整個王宮好像蘇醒過來了，人人感到松了口氣，到處是，說話的聲音，走動的聲音……聽，我聽見這門后有人說話。快，快，快回答我，我在什么地方見你?
梅麗桑德你愿意在哪兒?
佩列阿斯花園里，盲人泉附近，好嗎?——你愿意嗎?——你來嗎?
梅麗桑德來。
佩列阿斯這將是最后一晚。我要按父親的吩咐出去旅行。你再也見不到我……
梅麗桑德不要這么說，佩列阿斯……我總會見到你的，我要永遠(yuǎn)盼著你……
佩列阿斯你徒然望穿秋水……我去的地方是如此之遠(yuǎn)，你再也不能見到我了……我要盡量走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是滿心的歡喜，好像整個天地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
梅麗桑德發(fā)生什么事啦，佩列阿斯?——你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佩列阿斯你走吧，你走吧，我們分手吧。我聽到這扇門后面有人說話……那是些今天早上來到宮堡的外國人……他們就要出來了……我們走吧，那是些外國人……
佩列阿斯、梅麗桑德分別下。
第二場
宮中一內(nèi)室
幕啟時場上有阿凱勒和梅麗桑德。
阿凱勒現(xiàn)在，佩列阿斯的父親得救了，現(xiàn)在疾病這位死神的老仆人，已經(jīng)離開了宮堡，家中終于又有點兒歡樂和陽光了……早就是時候了!——因為自從你來到宮堡里，生活在這兒的人們總是圍著一間關(guān)著門的臥房竊竊私語……真的，我很可憐你，梅麗桑德……你高高興興來到這里，就如同盼著過節(jié)的孩子一樣，但當(dāng)你走進(jìn)前廳時，我就看見你的臉色變了，可能心靈也變了，就好像人們中午走進(jìn)一個過于陰冷的巖洞時不由自主地臉要變色一樣……從那以后，由于這一切，我常常不理解你……我觀察你，你生活在這里，也許無憂無慮，但是，你的神情奇異，神思恍惚，像一個總是在陽光下，在美麗的花園里等待大禍降臨的人一樣……我不得其解……但看到你這樣我很傷心，因為你太年輕又太美貌了，不該日日夜夜生活在死氣沉沉的環(huán)境里……而今這一切要變了。在我這年紀(jì)，——這也許是我一生最可靠的經(jīng)驗，——在我這年紀(jì)，我已確信能對事件作出準(zhǔn)確的判斷。而且我總是看到，凡是年輕美貌的人總在自己周圍造成一些新鮮、美好、幸福的局面……現(xiàn)在將由你，由你打開我所隱約看到的新紀(jì)元的大門……到這兒來，為什么你站在那里，既不抬頭也不回答?——至今，我只在你來的那天擁抱過你一次。但老人有時候需要用嘴唇去碰一碰女人的額頭或孩子的面頰，為了對生命的活力不失去信心，并暫時躲一躲死亡的威脅。你害怕我這兩片衰老的嘴唇嗎?這幾個月來，我多么可憐你呀!……
梅麗桑德爺爺，我沒有感到不幸福……
阿凱勒也許你是那種自己不幸而不自知的人……讓我這樣貼得近近的看你一會兒……臨近死亡的人有這樣一種美的需要……
高洛上。
高洛佩列阿斯今晚動身。
阿凱勒你額頭上有血。——你怎么啦?
高洛沒什么，沒什么……我從一排荊棘穿過來的……
梅麗桑德把頭低下來一點，親王……我來替您擦一擦額頭……
高洛(推開她)我不要你碰我，聽見嗎?走開，走開!——我不跟你說話。——我的劍在哪兒?——我是來取我的劍的……
梅麗桑德這兒，在拜墊上。
高洛給我拿過來。(向阿凱勒)剛剛在海邊又發(fā)現(xiàn)一個餓死的農(nóng)民。好像他們大家都存心死在我們面前。(向梅麗桑德)嗯，我的劍呢?——您為什么這樣發(fā)抖?我不會殺您的。我只是想檢查一下劍刃。我的劍不會用在這種事上的。您為什么把我當(dāng)作一個窮人那樣上下打量?——我不是來向您乞求施舍的。您希望從我的眼里看出我的心思，而不讓我從您的眼里發(fā)現(xiàn)什么，是這樣嗎?有些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您信不信?——(向阿凱勒)您看見她這雙大眼睛了嗎?——這雙大眼睛好像為自己的純潔而感到驕傲哩……您愿意告訴我您從這雙大眼睛里看見什么了嗎?……
阿凱勒我從中只看到無限的天真無邪……
高洛無限的天真無邪!……她那雙眼睛比天真無邪還要天真無邪，比羔羊的眼睛還要純潔!……簡直可以教上帝怎樣才能天真無邪了!無限的天真無邪!聽著： 我離這雙眼睛如此之近，它只要一眨我就能感覺到眼睫毛掀起的清風(fēng)。然而，冥界中的重大奧秘，對我來說倒還不是莫不可及，而這雙眼里最微小的秘密我卻難以知曉……無限的天真無邪!超過了天真無邪了!好像天使們在這天真無邪的境界里整天在山澗清水里沐浴一般!……我了解這雙眼睛!我見過它如何施展魅力!……閉上它吧!閉上它吧!否則，我就使它閉上再也張不開!……——不要像這樣把右手放在喉嚨上，我說一件很簡單的事……我沒有不可告人的思想……如果我有，我為什么不說呢?啊!啊!——您別想躲開!——這兒來!——把您的手給我!——啊!您的手心滾燙……滾開!您的肉體使我生厭!……這兒來!——現(xiàn)在躲也躲不開了!——(高洛一把揪住梅麗桑德的頭發(fā)。)——您跪著跟我走!——跪下!——在我面前跪下!——哈!哈!您的長發(fā)終于用上了!……向右，再向左!——向左，再向右!——臭婊子!臭婊子!——向前!向后!一直趴到地上!一直趴到地上!……您瞧，您瞧，我笑起來已經(jīng)像個老頭……
阿凱勒(趕來)高洛!……
高洛(突然假裝鎮(zhèn)靜)好了，您喜歡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對此毫不介意。——我年紀(jì)太老，再說，我又不是個暗探。我候著有機(jī)會碰上，那時候……噢!那時候!……就干脆，因為誰都是這樣做的;只因為誰都是這樣做的……
高洛下。
阿凱勒他怎么啦?——他醉啦是不是?
梅麗桑德(流著眼淚)不是，不是，他不再愛我了……我不幸啊!……我不幸啊!……
阿凱勒如果我是上帝，我會憐憫人們的心的……
第三場
宮堡上一平臺
幕啟時小伊尼約在試圖抬起一塊大石頭。
小伊尼約噢!這塊石頭真重!……比我人還重……比什么都重……我的金球掉進(jìn)了巖石和這塊該死的石頭之間，我看得見但夠不著……我的小胳臂不夠長……而這塊石頭又搬不動……我搬不動……誰也搬不動……這塊石頭比整個王宮還重……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樣……(遠(yuǎn)處傳來羊群的咩咩聲)——噢!噢!我聽見羊兒的哭聲……(他到平臺邊上去張望。)瞧!太陽落山了……羊兒來了，來了……真多!……真多!羊兒怕黑……它們緊緊地擠在一起!……它們幾乎走不動了……它們在哭!它們在哭!但它們走得很快!……它們已經(jīng)走到交叉路口。哈!哈!它們不知往哪兒走了……它們不再哭了……它們等著……有的羊想向右拐，所有的羊都想向右拐……它們拐不了!……牧羊人用土塊砸它們……哈!哈!它們要從這兒經(jīng)過……它們真聽話!它們真聽話!它們要從平臺下面經(jīng)過，它們要從巖石下面經(jīng)過……我要仔細(xì)看看羊兒……噢!噢!羊兒真多!……真多!……路上都滿了……現(xiàn)在都不叫了……羊倌!羊倌!羊兒為什么不叫了?
牧羊人(在幕后)因為這不是回羊欄的那條路……
伊尼約它們?nèi)ナ裁吹胤窖?——羊倌!羊倌!——它們?nèi)ナ裁吹胤窖?——他聽不見我了。羊兒已經(jīng)走得太遠(yuǎn)了……它們走得真快……它們不再咩咩叫……這不再是回羊欄的那條路……今天夜里它們到什么地方去睡覺呢?——噢!噢!——天太黑了……我去找個人說說話兒……(下)
第四場
花園中一清泉池
佩列阿斯上。
佩列阿斯這是最后一個夜晚……最后一個夜晚……一切都該結(jié)束了……我曾像個孩子在一個沒有料到的東西周圍玩耍……我在夢中圍著命運(yùn)設(shè)下的陷阱玩耍……是誰突然喚醒了我呢?我要逃跑，同時發(fā)出又快樂又痛苦的叫喊，像個盲人逃離自己熊熊燃燒的房屋時那樣……我要告訴她我即將逃走……我的父親已脫離危險，我也沒有什么好自己欺騙自己的了……很晚了，她還沒來……我最好是不見她就離開這里……這次我一定要好好看看她……有些事情我已記不起來，有時候就好像已經(jīng)有了一百多年沒有見到她了……我還沒有看過她的目光……如果我就這樣走了，我就一無所獲……而所有這些回憶……就好像我用輕紗的袋子裝走一點點水……我一定要最后看她一次，一直看到她的心靈深處……我過去沒有說的話，我一定要對她全部說了……
梅麗桑德上。
梅麗桑德佩列阿斯!
佩列阿斯梅麗桑德!——是你嗎，梅麗桑德?
梅麗桑德是我。
佩列阿斯到這兒來： 不要呆在月光下面。——到這兒來。我們有那么多的話兒要說……到這兒來，到菩提樹的陰影下面來。
梅麗桑德讓我呆在月光下……
佩列阿斯人家會從塔樓的窗戶里看見我們的。到這兒來，這兒我們就什么也不用害怕了。——當(dāng)心，人家會看見我們的……
梅麗桑德我要讓人家看見我……
佩列阿斯你怎么啦?——你出來沒有被發(fā)現(xiàn)吧?
梅麗桑德沒有，您哥哥睡了……
佩列阿斯現(xiàn)在很晚了，宮門過一小時就要關(guān)閉。要當(dāng)心點。你為什么這么晚才來?
梅麗桑德您哥哥做了個惡夢，后來我的長袍被門釘鉤住了，瞧，長袍扯破了。我耽誤了這么多時間，因此我是奔來的……
佩列阿斯可憐的梅麗桑德!……我簡直不敢碰你一碰……你還氣喘吁吁，像只被追逐的小鳥……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為了我嗎?我聽見你的心在跳，就好像是聽到我自己的心跳一樣……到這兒來……靠我近點，再靠我近點……
梅麗桑德您為什么笑?
佩列阿斯我沒有笑，要么是我不知不覺地高興得笑起來了……還不如說該哭一場……
梅麗桑德很久之前我們到這兒來過……我記得……
佩列阿斯對……對……有好幾個月了，——那時，我不知道……你知道我為什么今晚要你到這兒來嗎?
梅麗桑德不知道。
佩列阿斯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見你了……我不得不離開這兒，一去不復(fù)返……
梅麗桑德為什么你總是說你要離開這兒?……
佩列阿斯我應(yīng)該跟你說你已經(jīng)知道的事嗎?——你不知道我要跟你說什么嗎?
梅麗桑德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佩列阿斯你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遠(yuǎn)去他鄉(xiāng)……(佩列阿斯突然抱住梅麗桑德，吻她。)我愛你……
梅麗桑德(低聲地)我也愛你……
佩列阿斯噢!你說什么，梅麗桑德!……我?guī)缀鯖]有聽見!我們已經(jīng)用燒紅的烙鐵破了冰!……你說這話的聲調(diào)好像來自世界的盡頭!……我?guī)缀鯖]有聽見你的聲音!……你愛我嗎?——你也愛我嗎?……你從什么時候起愛上我的?
梅麗桑德一直愛你……自從見到了你……
佩列阿斯噢!你這話說得真好!……你的聲音好像已經(jīng)越過春天的大海!……我至今從未聽到過這種聲音……它像天上的甘露灑在我心田!你這話說得多坦率!……就像一個人們求教于他的天使!……我不能相信，梅麗桑德!……為什么你會愛我呢?——你為什么愛我呢?——你說的是真話?——你不騙我?——為了使我高興，你沒有說一點兒謊?……
梅麗桑德沒有，我從來不說謊，我只對你哥哥說謊……
佩列阿斯噢!你這話說得真好!……你的聲音!你的聲音……比水還要清澈，比水還要爽朗!……好像是清水滴在我的嘴唇上!……好像是清水灑在我的手心……把你的手給我，給我……噢!你這雙手多么嬌小!……我不知道你是這樣的美貌!……在你以前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美女……我焦急不安，我在宮中到處尋找……我在鄉(xiāng)間到處尋找……我沒有找到美女……而現(xiàn)在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我不相信世界上還有更美的女子!……你在什么地方?——我聽不見你呼吸的聲音了……
梅麗桑德因為我在看你……
佩列阿斯你為什么這么嚴(yán)肅地看著我?——我們已經(jīng)在陰影里。——這棵樹下太黑了。到亮的地方來。我們不能看見我們是多么地幸福。來，來，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梅麗桑德不，不，我們就呆在這兒……在黑暗中我離你更近……
佩列阿斯你的眼睛看哪兒?——你不會躲避我吧?——你現(xiàn)在沒在想我。
梅麗桑德想的，想的，我只想到你……
佩列阿斯你在看別的地方……
梅麗桑德我看見你在別的地方……
佩列阿斯你在想其他事情……你怎么啦?——你好像不高興似的……
梅麗桑德不，不，我高興的，但又感到憂傷……
佩列阿斯人戀愛的時候常常會憂傷的……
梅麗桑德當(dāng)我想到你的時候，我總是哭……
佩列阿斯我也一樣……我也一樣，梅麗桑德……我緊靠在你的身旁，我高興得流下了眼淚，但是……(又吻她一下)——當(dāng)我這樣吻你時，你的神色很奇怪……你是這樣的美貌，好像你快要死了一樣……
梅麗桑德你也一樣……
佩列阿斯瞧，瞧……我們想做的，沒有做……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并沒愛上你……
梅麗桑德我也沒有……我當(dāng)時害怕……
佩列阿斯我不敢瞧著你的眼睛……我想立即走開……后來……
梅麗桑德我呢，我原來不愿意來……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當(dāng)時怕來……
佩列阿斯有許多事情，你永遠(yuǎn)也弄不明白……我們一直在等待，后來……什么聲音?——關(guān)宮門了!……
梅麗桑德對，宮門關(guān)上了……
佩列阿斯我們進(jìn)不去了!——你聽，上鎖的聲音!——你聽!你聽!……大鐵鏈的聲音!……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梅麗桑德好極了!好極了!好極了!
佩列阿斯你?……現(xiàn)在，現(xiàn)在!……不由得我們做主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有救了!今晚一切都有救了!——來呀!來呀……我的心在瘋狂地跳動，快要跳出喉嚨了……(他摟住她。)你聽!你聽!我的心跳得我快透不過氣來了……來呀!來呀!……啊!黑暗中這多美好啊!……
梅麗桑德我們背后有人!……
佩列阿斯我沒有看見有人……
梅麗桑德我聽見有腳步聲……
佩列阿斯我在黑暗中只聽見你的心跳……
梅麗桑德我聽見了腳踩枯葉的沙沙聲……
佩列阿斯是風(fēng)驟然停止了呼嘯……我們吻抱的時候風(fēng)息了……
梅麗桑德今晚我們的身影多么修長!……
佩列阿斯我們的影兒摟在一起，一直投到花園盡頭……噢!讓我們的影兒離我們遠(yuǎn)遠(yuǎn)的互相擁抱吧!……你看!你看!……
梅麗桑德(壓低嗓子)啊!——他藏在一棵樹后面!
佩列阿斯誰呀?
梅麗桑德高洛!
佩列阿斯高洛?——在什么地方?——我什么也沒看見……
梅麗桑德在那兒，就在我們影子的頭上……
佩列阿斯對，對，我看見了……我們不要突然轉(zhuǎn)過身去……
梅麗桑德他手中有劍。
佩列阿斯我沒有帶劍……
梅麗桑德我們吻抱讓他看見了。
佩列阿斯他不知道我們已經(jīng)看見他了……不要動，不要轉(zhuǎn)過頭去……他可能沖過來……在他認(rèn)為我們不知道他在的時候，他在那兒不會動的……他在觀察我們……他還沒有動……你走，你立即從這邊走開……我等著他……我攔住他……
梅麗桑德不，不，不!……
佩列阿斯你走!你走!他都看見了!……他會殺死我們的!……
梅麗桑德才好吶!那才好吶!那才好吶!……
佩列阿斯他來了!他來了!……別說話!……別說話!……
梅麗桑德對!……對!……對!……
兩人狂吻。
佩列阿斯噢!噢!天上所有的星星都落下來了!……
梅麗桑德也落到我身上了!……也落到我身上了!……
佩列阿斯再吻一下!再吻一下!……給，給我一個吻!……
梅麗桑德全部都給你!全部!全部!
高洛提著劍向他們沖過來，一劍把佩列阿斯刺倒在清泉旁邊。梅麗桑德嚇得逃走。
梅麗桑德(一面逃一面喊)噢!噢!我沒有勇氣!……我沒有勇氣!……
高洛穿過樹林，不聲不響地追趕她。
(張裕禾譯)
【賞析】
和梅特林克的幾個著名的短劇——《群盲》、《闖入者》、《室內(nèi)》——比較起來，《佩列阿斯和梅麗桑德》或許是梅特林克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劇本。本劇不乏傳統(tǒng)戲劇的因素，比如有經(jīng)典的五幕劇形式，有幾個個性還算鮮明的人物，有發(fā)展得基本完整的戲劇沖突，因此似乎可以算得上是梅特林克筆下既注重思想表達(dá)又遵循戲劇傳統(tǒng)的作品。
可是細(xì)致考究起來，這個表面上嚴(yán)整守矩的戲卻缺少正面的矛盾沖突，缺少對人物細(xì)致入微的刻畫，甚至在情節(jié)發(fā)展上和人物對白中缺少稍微濃重一點的筆觸。作者的落墨常常淺嘗輒止，如同在水中作畫，在沙上寫字。毋寧說，它對于傳統(tǒng)戲劇的遵從是徒有其表，它更加注重的仍然是對于情境中、人物關(guān)系中、事態(tài)發(fā)展中某些微妙的、一閃即逝的、蘊(yùn)涵象征意義的細(xì)節(jié)的交代。
比如第一幕第二場里，梅麗桑德丟棄的那個金冠究竟是一頂什么金冠，她為什么讓它留在水里，它能夠說明她的身世嗎?比如第二幕第一場里，梅麗桑德為什么在水面上把玩高洛送給她的戒指，致使戒指落入水中，埋下高洛對她心生疑竇的隱衷?那是一個偶然的疏忽，還是命運(yùn)使然?比如第二幕第三場，佩列阿斯和梅麗桑德在幽會時看見了三個窮苦的白胡子老頭，他們是些什么人?他們出現(xiàn)在水泉的旁邊有什么寓意?他們是來自遠(yuǎn)方的智者嗎?他們是命運(yùn)之神嗎?還有，更加重要的，水泉，水，在這個戲里屢屢出現(xiàn)。那流動不拘的物質(zhì)，那陰森、冰冷、深不可測的存在，它們在這個劇里又有著什么樣的意味呢?
這些對于環(huán)境，對于人物關(guān)系，對于事態(tài)發(fā)展的細(xì)節(jié)的描述，令讀者和觀眾感到莫名其妙，而它們又在梅特林克的劇本中屢屢出現(xiàn)，并且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我們知道，梅特林克是一個看重現(xiàn)象世界之外和之后的意義的作家，他常常在他的作品里濃墨重彩地描繪一些旁枝末節(jié)，讓它們將觀眾的注意力引導(dǎo)到劇情之外，引導(dǎo)到人物之外，引入一個交織著錯綜復(fù)雜的因果關(guān)系的意義世界。更為重要的是，劇作家梅特林克突兀地設(shè)置這些旁枝末節(jié)，在它們之間建立起一種看似必然、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為它們披上神秘莫測的外衣，從而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金冠和梅麗桑德的身世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戒指落入水中與三個劇中人物的命運(yùn)到底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誰又能說得清楚!對于梅特林克來說，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有著某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都存在著某種隱秘的對應(yīng)，而這些讓人說不清又使人煩惱莫名的細(xì)節(jié)恰恰在印證著這種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在指涉著那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因而成為梅特林克戲劇作品里最難以言說也最有魅力的構(gòu)成因素。
我們再回到本劇的敘事層面。在《佩列阿斯與梅麗桑德》的結(jié)尾，一個事變?nèi)缤焐系牧餍窃跓o聲無息之中倏然劃過，人物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更加重要的，死者的一個替身，梅麗桑德的新生女兒誕生了。她預(yù)示著生命的生生不息，還是預(yù)示著苦難并沒有完結(jié)?她是一個不足月的孩子，又是一個纖弱的女性，或許既代表著新生，又代表著人生的苦難，代表著一種輪回的、彼此關(guān)聯(lián)的意義。
說到底，創(chuàng)作這個劇本時的梅特林克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是灰色的。他試圖窺破生命的秘密，他試圖在人生平凡、瑣碎、破爛的表面與其背后的神秘意義之間建立起某種關(guān)聯(lián)，他試圖賦予人生“最不可言喻的意義”，于是他披起傳統(tǒng)戲劇的外衣又自說自話，在舞臺上構(gòu)建著他神秘的、充滿著“最深奧的奇跡”的舞臺美學(xué)。
值得一提的還有《佩列阿斯與梅麗桑德》的對白。主要人物之間的言談鮮有長篇大論，鮮有復(fù)雜、表意清晰、情感充沛的言辭，即使大喜大悲之時也是三言兩語。這樣的一種對白方式開啟了西方現(xiàn)代戲劇一種最富于時代特色、最具有表現(xiàn)力、最切合時代人精神狀況的戲劇語言傳統(tǒng)，發(fā)展到當(dāng)代的哈羅德·品特，終于形成所謂“愈是深刻的感受，在表達(dá)上就愈是含混不清”的戲劇語言的潮流。
詹·麥克法蘭在《內(nèi)心的戲劇： 從梅特林克到斯特林堡》一文中曾這樣寫道：“梅特林克雖然在才能上不能與易卜生相比，在創(chuàng)作廣度上遠(yuǎn)不如斯特林堡，而且也沒有契訶夫的那種靈活的微妙筆觸，但他卻比任何人都更能引起時代的注意。”說到梅特林克在戲劇史上的重要性，我們很容易在他以后的很多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看到他的影響，像德國劇作家豪普特曼的《沉鐘》、愛爾蘭劇作家辛格的《圣人之井》、美國劇作家尤金·奧涅爾的《送冰的人來了》和《長夜漫漫路迢迢》、英國劇作家品特的《看房人》和《生日晚會》，等等。梅特林克的某些劇作方法，比如他常常故意對重要的情節(jié)發(fā)展隱而不宣，比如他重視在戲劇舞臺上制造整體氛圍遠(yuǎn)甚于情節(jié)發(fā)展，比如他常常通過空穴來風(fēng)一般的事件或者細(xì)節(jié)來暗示戲劇事件背后的意義等等，對后來的劇作家構(gòu)成巨大的吸引力，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代戲劇重要的技術(shù)資源，成為戲劇在更加廣泛意義上喻示心理的、社會的、政治的和文化的沖突的手段。
(焦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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