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弗洛斯特·摘蘋果之后》經典詩文賞析
我的長梯兩個尖梢穿過樹葉,
刺向靜靜藍天,
旁邊有個沒裝滿的桶
也許還有二三個蘋果
沒摘凈, 留在枝頭。
但我已經干完這活。
冬夜本來就該休息,
蘋果的香味使我瞌睡。
可是我再擦眼睛也忘不了
這景象,今晨我從水槽
撈出一片薄冰,透過它
看到這灰黃的枯草世界。
冰化了,我松手讓它跌碎,
但是它還沒
落到地上我已昏昏欲睡,
我已經能說出
我會夢見什么景象。
好大的蘋果,時隱時現,
一頭是枝,一頭是花,
每個褐斑都十分鮮明。
我的腳背還在疼痛,
腳底還似乎踩著梯子。
我能感到梯子隨樹枝搖晃。
還不斷聽到地窖里
隆隆的聲音
那是一桶桶蘋果入倉。
我摘蘋果太久
累得夠嗆,盼望已久的收獲
反而使我厭倦。
千萬個果子要摘,
小心翼翼,不能掉地。
所有那些
碰到地面的
哪怕沒破皮,沒戳上刺兒,
只得堆起來釀酒
似乎一錢不值。
你能明白我
無論何時都難以安睡。
要是田鼠沒有走,
倒可以問問它
我描寫的這襲來的睡意
是否象他那長長的蟄眠,
還是和人的睡眠一樣?
(趙毅衡 譯)
這首詩回顧性地描述收蘋果的活動。首先,弗洛斯特采用表達感情的詞匯和排列來制造一種引起讀者共鳴的語調。穿過樹葉刺向藍天的長梯,沒裝滿的桶,留在枝頭的蘋果,這幾個簡潔而明確的意象勾勒出一幅生動的果園秋收圖。但是,第二句中的“仍舊”①,第四、五句中的“也許”, “二三個”,“某個枝頭”卻暗示不確定、模糊、疲乏和漠不關心,遠離那幾個意象的照相式特征。但所有這些偏離都是為了使語言表達感情的特征得到充分發(fā)揮,以引起讀者感情上的共鳴。實際上,也正是這些單詞、詞組、詩句和詩句群的相互作用使詩產生意境和聯(lián)想。
蘋果的芳香和豐收的喜悅使摘蘋果的人昏昏欲睡,透過薄冰看到的世界卻浮現在眼前,并隨他進入夢境。薄冰的意象使人聯(lián)想起鏡子。培根說過,人心象一面著了魔的鏡子。在這里,薄冰實際上象征著人心這面鏡子,透過薄冰看到的世界實際上是經過人心過濾的經歷,而不是對現實世界的客觀摹寫。夢中的蘋果和勞動情景來自親身體驗,但又不是真實情景的再現。那些細節(jié)已經過意識的過濾,成為想象世界的一部分,已具有普遍性而不同于一般細節(jié)。例如,梯子隨樹枝搖晃帶來那種揮之不去的影響是任何騎過馬或乘過長途汽車的人都可以感受得到的。所以, 夢幻中的情景更易激起讀者的同感和共鳴。
接著,詩人戲劇性地展示了人的經歷和反應的復雜性質。摘蘋果的人一面對收蘋果滿不在乎并且感到厭倦,一面又津津有味地談論蘋果和收蘋果的工作;由于摘蘋果摘得太久,他累得再也不能忍受,但又舍不得放棄收蘋果的工作;雖然他已經不在乎所有的蘋果是否都已摘凈,但又對自己注意不把蘋果掉到地上以及把掉到地上的蘋果清理到釀酒那一堆去的工作感到十分自豪。他這種既推開又珍惜的矛盾心理表明他在無意識中對自己的出色工作感到十分滿足。
勞動結束了,睡意也隨之而來。乍一看來,這好象是通常的休息和睡眠。但是, “是否象它那長長的蟄眠, /還是和人的睡眠一樣? ”卻表明那不一定是通常的睡眠。所以,在更深的意義上說,這里的睡眠象征著死亡。人們習慣地把死亡說成長眠,他一天所做的工作隨他進入夢鄉(xiāng)象征著他一生所做的事情將隨他進入死亡。其實,詩一開始就為這種意義的延伸打下了伏筆。收蘋果在秋季,秋天象征老年,結束一年的工作也就象征著死亡。他感到他的睡眠也許象田鼠的蟄眠。田鼠睡過冰雪覆蓋、 滿目荒涼的冬天,醒來開始春天的新生活。所以,人也可以睡過一段時間的死亡,醒來開始永生的新生活。他想知道但又不知道他的睡眠是不是與田鼠的一樣,十分形象地體現出人與永生的關系: 人總想知道死后是什么樣子,但只要他是人,就不可能知道。盡管人不可能知道,但他被賦予死亡到來時保持平靜的能力。所以,摘蘋果的人臨死時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十分樂意去休息,根本不為未來擔憂。
摘蘋果是農場生活的簡單活動,把這種本來只可能進行一般性描述的素材變成一首真正的、意蘊深刻的詩, 足見詩人語言功底之深厚和詩作技巧之純熟。這首詩的重要技巧之一是詩人以第一人稱來表現素材的特點,使描寫和反應同時進行。這種方法古老而常見,用到這里卻十分有效。其次,這首詩的語言精辟簡練,結構緊密,體現了詩人用詞節(jié)儉的風格。
(樊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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