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玉書譯林子
【原文作者】:斯·茨威格
【原文作者簡介】:
斯特凡·茨威格(1881-1942),奧地利作家。1881年12月28日生于維也納一個富裕的猶太工廠主家庭。青年時代在維也納和柏林攻讀哲學和文學。1904年后任《新自由報》編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從事外國文學(主要是詩歌)的翻譯工作。戰爭爆發后,在瑞士與羅曼·羅蘭等人一起從事反戰活動,成為著名的和平主義者。1919年后長期隱居在薩爾茨堡,埋頭寫作。1938年流亡英國并加入英國國籍。1941年到達巴西。1942年2月23日與妻子一起在里約熱內盧附近的佩特羅波利斯自殺。
他的主要中短篇小說集有《最初的經歷》(1911)、《象棋的故事》(1941)等。茨威格的中短篇小說大多描寫孤獨的人的奇特遭遇。
【原文】:
列車開出德累斯登,過了兩站,一位上了年紀的先生登上我們的車廂,彬彬有禮地跟大家打招呼,然后抬起眼睛,象跟個老朋友問好似地再一次向我點頭致意。我一下子想不起,他究竟是誰;可是等他微微含笑地道了他的姓名,我就立刻回憶起來:他是柏林最有聲望的藝術古玩商之一,戰前(2)和平時期我常常到他店里去參觀并且購買舊書和作家手跡。我們起先東拉西扯,隨便聊聊。接著他話鋒一轉,突然說道:
“我得跟您說說,我剛從哪兒來。因為這個插曲可以說是我這個老古玩商三十七年來從來沒有遇見過的奇事。您大概自己也知道,自從鈔票的價值象逸出的煤氣似的,轉眼化為烏有,現在古玩市場上是個什么情況:暴發戶們突然對哥特式的圣母像和古版書,古老的蝕刻畫和畫像大感興趣;你怎么著也滿足不了他們的要求,你甚至于得拚命抵抗,別讓他們把你店里的東西一搶而光。他們簡直恨不得把你襯衫袖口上的鈕扣和桌子上的臺燈都搶購了去。所以越來越需要源源不斷地收進新貨——請您原諒,我竟突然把這些我們一向說起來都帶有敬畏之心的東西叫做貨物——但是這幫家伙已經叫人習慣于把一部絕妙的威尼斯古版書看作是多少多少美金,把古埃齊諾(3)的素描看作是幾張一百法郎鈔票的化身。對于這些突然間搶購成癖的家伙們無孔不入的鉆勁兒,你怎么抵擋也是無濟于事的。所以我一夜之間又給刮得一干二凈。我們這家老店是我父親從我祖父手里接過來的,現在店里只有一些極其寒傖的破爛貨,從前連北方的街頭小販也不會把它們放到他們的手推小車上去。我羞愧已極,恨不得關上店門,停業不干。
正在這種狼狽的境地,我忽然想到,不妨把我們過去的舊帳本拿來查一查,找出幾個往日的老主顧,說不定我又能從他們那兒撈回幾個復本。這種老主顧的花名冊總象一片墳地,特別在現在這個時候,實際上它也給我提供不了多少線索。我們大部分老主顧早就被迫把他們的收藏拍賣掉了,或者早已去世,對于碩果僅存的少數幾個,也不能抱多大希望。這時我突然翻到一捆書信,大概是我們最早的一位老主顧寫來的。他從一九一四年大戰爆發以來從來沒有向我們訂購或者打聽過什么東西,所以我壓根兒把他給忘了。他和我們的通信,幾乎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以前,這可一點也不夸張。他在我父親和我祖父手里就已經買過東西了,可是我記不得在我自己經手的三十七年里他曾經踏進過我們的店鋪。所有的一切都表示出,他大概是個古怪的、舊式的滑稽人物,是門策爾或者斯比茨維克(4)筆下那種早已銷聲匿跡的德國人。這種人極少活到我們這個時代,作為罕見稀有的怪人,有時散居在一些外省的小城市里。他的手書是書法的珍品,寫得工工整整,錢數下面用尺子劃上紅線,而且每次總把數目字寫上兩遍,以免出錯;除此以外,他還用從來信裁下來的沒寫字的白紙和翻轉過來的舊信封寫信,凡此種種,表明一個不可救藥的外省人生性小氣和節約成癖。這些稀奇古怪的文件上面,除了他的簽名之外,還簽署著他全部復雜的頭銜:‘退休林務官兼經濟顧問官,退休中尉,一級鐵十字勛章獲得者’。這位一八七〇年戰爭的老兵,現在如果還活著的話,想必至少已有八十歲了。可是這位滑稽可笑、節約成癖的老人作為古代蝕刻畫的收藏家卻表現出極不尋常的聰明才智,異常豐富的專門知識,和高雅不凡的藝術趣味。我把他將近六十年的訂單慢慢地加以整理,其中第一張訂單還是用銀幣計價的呢。我發現,這個不顯眼的外省人在花一個塔勒(5)還可以買一大堆最精美的德國木刻的時代,一定已經不聲不響地收集了一批銅版畫,這些藏畫可以和那些暴發戶的名氣很大的收藏相比而無遜色。因為,單說半個世紀里他在我們店里每次用幾個馬克、幾個芬尼買下的東西加在一起,在今天也已經價值連城了。除此以外,還可以料想,他在拍賣行里和其他商人手里也一定撈了不少便宜貨。當然,他從一九一四年以來,沒有再寄來過訂貨單。可是我對古玩市場上的各種行情是十分熟悉的,這樣一批版畫如果公開拍賣或者私下出售,一定瞞不過我。所以說,這位奇人想必現在還依然健在,或者這批收藏現在就在他繼承人的手里。
這件事情引起了我的興趣,所以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跳上火車,徑直前往一個在薩克遜(6)比比皆是的寒傖不堪的外省小城去。我走出小火車站,沿著這座小城的主要大街信步走著。我簡直覺得難以置信,在這么一些外觀平淡無奇、情調低級庸俗、按照小市民的口味修飾起來的房子當中,在某一個房間里面,居然會住著一個擁有倫勃朗(7)的無比精美的畫幅、以及全套丟勒(8)和曼臺涅(9)的銅版畫的人。我到郵局去打聽,有沒有一個叫這個名字的林務官或者經濟顧問官住在這里。使我驚訝的是,人們告訴我,這位老先生確實還活著。于是我在午飯之前便動身前去拜訪——老實說,我心里多少有些緊張。
我毫不費勁兒地找到了他的寓所,就在那種簡陋的外省樓房的三層樓上。這種樓房大概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一位善于投機的蹩腳建筑師匆匆忙忙地蓋起來的。二層樓上住著一位誠實的裁縫師傅。三樓的左側掛著一塊閃閃發亮的銅牌,刻著郵政局長的名字,在右側終于看到了寫著這位林務官兼經濟顧問官姓名的瓷牌。我猶猶豫豫地拉了一下門鈴,一位年紀相當大的白發老太太,頭上戴著一頂干干凈凈的黑色小帽,馬上把門打開。我把我的名片遞給她,并且問她,林務官先生是否見客。她先不勝驚訝地、有些懷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看看我的名片。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小城市里,在這么一幢舊式的房子里,從外地有客來訪似乎是件大事。可是她和藹地叫我稍等,便拿著名片,進屋去了。我聽見她在屋里輕聲耳語,接著突然聽見一個洪亮的、大聲喊叫的男人聲音:‘啊……柏林來的R先生,從那家大古玩店來的……請他進來,請他進來……我非常高興看見他!’這時老太太已經踩著碎步很快地走了回來,請我進起居室。
我脫下衣帽,走了進去,在這間陳設簡單的起居室當中,我看見一個年事很高但是身體還很強健的老人直挺挺地站著,他蓄著濃密的口髭,穿了一身鑲邊的、半似軍裝的家常便服,十分親切地向我伸出雙手。這個手勢顯然表示出喜悅的、發自內心的歡迎,可是他直挺僵硬地站在那里的神氣似乎和這種歡迎有些矛盾。他一步也不向我迎過來,我只好湊上前去,握他的手。我心里有點不大自在。可是等我想去握他手的時候,我發現這兩只手一動不動地保持著水平的位置,不來握我的手,而是等我去握它們。一下子我全明白了:這人是個瞎子。
我從小看見瞎子,心里就覺得很不舒服。想到這種人好端端的是個活人,可同時又知道,他對我的感覺,不象我對他的感覺那樣,總不免心里有些羞慚和不大自在。就是現在,我在這副向上翹起的濃密的白眉毛下面,看見了這雙凝望著前方、卻一無所見的死眼睛時,我也得克服我心里最初的驚恐。可是這位盲人不讓我有時間去感到不是滋味,我的手一碰到他的手,他就使勁兒地握起來,并且用一種猛烈的、高高興興地大聲嚷嚷的方式重新向我問好:‘真是稀客!’他笑容滿面地向我說道,‘的確是個奇跡,柏林的大老板居然會來光臨寒舍……不過,要是這樣一位商人先生坐上火車的話,咱們可得多加小心啊!……咱們家鄉有句俗話:吉卜賽人來了,快把房門和口袋關好……是啊,我可以想象,您干嗎要來找我。在我們可憐的、日益衰敗的德國,現在生意可是很不景氣,沒有買主了,于是大老板們又想起了舊日的老主顧,又來尋找他們的羊群了。不過我怕,您在我這兒交不到什么好運,我們這些可憐的老退休人員要是有口面包吃就該心滿意足了。您們現在的價格象發瘋似的往上漲,我們可是沒法奉陪啊……我們這號人是永遠退出了。’
我趕快向他解釋,說他誤會了我的來意。我到他這兒來,并不是想要賣給他些什么東西,我只不過是恰好路過這里,不愿錯過這一機會來拜訪他一下,他是我們這個字號的多年老主顧,并,且是德國最大的收藏家之一。我剛把‘德國最大的收藏家’這幾個字說出口,這位老人的臉上便發生了奇怪的變化。他依然還僵硬地直立在屋子當中,可是他的臉上突然發亮,表現出最內在的得意。他把臉掉向他估計是他妻子站著的那個方向,仿佛想說:‘你聽見了嗎!’接著轉過臉來對我說話,聲音里充滿了快樂,絲毫也沒有剛才講話時的那種老軍人的粗暴口氣,而是溫柔地,簡直可以說是含情脈脈地說道:
‘您的確太好了……不過您也不致于白跑一趟。我要讓您看點東西,這可不是您每天都看得見的東西,即使在您那富麗豪華的柏林城里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給您看幾幅畫,就是在阿爾柏爾提那(10)和那該詛咒的巴黎也找不到比它們更為精美的東西……可不是,收集了六十年,就會收集到各式各樣的東西,這些東西平時是不會隨便放在馬路上的。路易絲,把柜子的鑰匙給我!’
這時,卻發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原來站在他旁邊的老太太,一面客氣地微笑著,一面親切地靜聽我們談話,這時她突然向我哀求似地舉起她的雙手,同時用她的腦袋做了一個激烈反對的動作。我起先還不明白,她這是什么意思。接著她就走到她丈夫跟前,把兩只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肩上,提醒他道:‘可是赫爾瓦特,您也不問問這位先生有沒有工夫看你的藏畫,現在都是吃午飯的時候了。吃完飯你又得休息一小時,這是大夫再三囑咐的。等吃完飯再把你那些東西給這位先生看,我們再一起喝咖啡,不是更好嗎?再說阿納瑪麗那時候也在家,這些東西她比我懂得多,可以幫幫你的忙!’
她剛說了這些話,又一次越過這個絲毫未起疑心的人的腦袋,向我重復她那急切的央求的手勢。這下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希望我拒絕馬上參觀他的畫,所以我立即編出一個借口,說有人請我吃飯。當然能看看他的收藏,對我來說是件樂事,并且也是莫大的榮幸,不過得到下午三點以后,那時候我將樂于前來。
老人象個被人把最心愛的玩具拿走了的孩子似的生起氣來。他轉過身去,嘟囔著說道:‘當然羅,這些柏林的大人先生們總是忙得沒有工夫的。可是這一次您可得騰出時間來,因為我給您看的不是三五幅畫,而是二十七本,每本專門收藏一位大師的作品,而且差不多每一本都是夾得挺滿的。那好吧,下午三點;可是請準時,要不然我們就看不完了。’
他又一次向空中把手伸出來等我握,‘您等著瞧吧,您會高興——或者惱火的。而您越惱火,我就越高興。我們這些收藏家就是這樣:一切都為我們自己,什么也不留給別人!’他再一次和我使勁兒地握握手。
老太太一直送我到門口。在整個這段時間里,我注意到她一直忐忑不安,現出一副又尷尬又提心吊膽的神氣。可是現在剛走到門口,她就壓低了嗓子,結結巴巴地說道:‘可以讓……可以讓……我的女兒阿納瑪麗在您到我家來之前,去接您嗎?……由于種種原因……這樣比較妥當……您大概是在旅館里用飯吧?’
‘是的。令嬡來接我,我非常高興,我將感到非常榮幸,’我說。
果然,一小時以后,我在市集廣場邊上的那家旅館的小餐廳里剛吃完午飯,一個不太年輕的老姑娘走了進來。她的衣著十分樸素,一進來就舉目四下里找人。我向她走去,進行自我介紹,并且告訴她,我已準備就緒,可以馬上跟她一起去看藏畫。可是她的臉刷的一下子漲得通紅,象她母親一樣,表現出慌亂和尷尬的神氣。她問我能不能先跟我說幾句話。我立刻發現,她有為難之處。每當她鼓鼓勇氣,想要說話的時候,這片局促不安、飄忽不定的紅暈便一直升到她的額角,她的手指擺弄著衣服。末了,她終于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說的時候又一再重新陷入迷惘:
‘我母親打發我來找您的……她什么都跟我說了……我們有一件事要求您……我們是想趁您還沒去見我父親,先告訴您一下……我父親當然要把他的收藏拿給您看,可是這些藏畫已經不全了……缺了好幾幅……可惜甚至要說,缺了相當多……’
說到這里,她又不得不喘口氣,然后她突然凝視著我,急急忙忙地往下說道:
‘我必須非常坦率地跟您說……您知道現在這時勢,您什么都會明白的……大戰爆發以后,我父親的雙目完全失明,在這以前,他的視力就常常出毛病。一激動干脆使他的視力全都喪失了——原來一開始的時候,盡管他已是七十六歲高齡,他還一個勁兒地要參軍去和法國作戰,后來軍隊沒能象一八七〇年那樣長驅直入,他就生氣得不得了,于是他的視力便很快地一天不如一天。不過除了眼睛以外,他身子骨兒還是十分硬朗,不久以前他還能一連幾小時地出去散步,甚至出去打獵,這是他喜愛的消遣。現在可是沒法出去散步了,那他剩下的唯一的樂趣就是他的藏畫。他每天都看……這就是說,他看是看不了啦,他現在什么也看不見,可是他每天下午把所有的畫夾都拿出來,至少可以把這些畫摸一摸,一張一張地摸,總是按照同樣的順序,幾十年下來,他都背熟了……現在別的東西再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了,我老得把報上各種拍賣的消息念給他聽。他聽見價錢漲得越高,他就越高興……因為……可怕的就是這個:父親對于物價和時勢一點也不懂……他不知道,我們已經坐吃山空,靠他一個月的養老金,還維持不了我們兩天的生活……再加上我妹夫又陣亡了,留下我妹妹拖著四個孩子——可是我父親對于我們這些物質上的困難一無所知。我們起先省了又省,比從前更節省,可是無濟于事。后來我們開始變賣東西——我們當然不碰他心愛的藏畫……我們變賣了僅有的那點首飾,可是,我的天,這又值得了多少!六十年來,我父親可是把能夠省下來的每一個銅板全都花來買他的畫了啊。有一天家里什么也沒有了……我們真不知道這日子該怎么過下去。這時候……這時候,我母親和我就賣了一幅畫,父親當然絕對不會答應我們賣畫,他根本不知道,日子多么難過,他根本想象不到,要想在黑市市場上去弄點糧食回來有多么不容易,他也不知道,我們已經打了敗仗,亞爾撒斯和洛林已經割讓出去,我們念報的時候,再也不把這些消息念給他聽,免得他生氣激動。
我們賣掉的是很珍貴的一幅畫,是幅倫勃朗的蝕刻畫。商人給我們出價好幾千馬克,我們指望用這筆錢可以維持幾年生活,可是您也知道,貨幣貶值得多么厲害……我們把剩下的錢存進了銀行,可是兩個月以后,這筆錢就一文不值了。我們只好再賣一張,又賣一張,商人總是遲遲不付錢,等錢寄來,已經值不了多少。后來我們就到拍賣行去試試,可是就是在拍賣行里,盡管人家出價幾百萬,我們也還是受騙上當……等到這幾百萬到我們手里,早已變成了一堆毫無價值的廢紙。就這樣,我父親收藏中最好的珍品,包括幾幅名畫在內,全都慢慢地散失了,僅僅為了維持我們最可憐的生活。我父親對此一點也不知道。
所以今天您一來,我母親就嚇得不得了……因為要是我父親把那些畫夾子打開給您看,那么一切都敗露了……這些舊的厚紙框子,我父親一摸就知道,里頭夾的是什么。我們把一些仿制品或者類似的畫頁塞在里面,代替那些賣掉的畫頁。這樣他摸的時候,就不會有所覺察。只要他能摸能數這些畫頁(這些畫的順序他清清楚楚地記在腦海里),那他就跟從前看得見這些畫的時候同樣的高興。而平時在這種小城市里,我父親也認為沒有什么人有資格看他的寶貝,他把每一張畫都愛若至寶,我相信,如果他知道,他手里摸著的這些畫都已經四下散失了,他一定會心碎的。自從德累斯登蝕刻畫館的前任館長逝世以后,您是這些年來他的第一個知音,他愿意把畫夾子打開來給您看。所以我請求您……’
這個不復年輕的姑娘突然舉起雙手,眼里閃著淚花。
‘……我們請求您……別讓他傷心……別讓我們難過……請您別把他這最后一個幻想給毀掉,請您幫助我們,讓他相信,他將向您描繪的所有的畫幅,還依然存在……要是他猜到了真情,他準保活不下去的。也許我們是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但是我們也是沒有別的法子:人總得活啊……人的性命,我妹妹的四個孤兒,總比印了畫的紙重要一些吧……到今天為止,我們一直也沒有剝奪過他的這個樂趣;他很高興,每天下午能把他的畫夾子翻上三個鐘頭,跟每幅畫都象跟個人似的說上一陣。今天……今天說不定會是他最幸福的日子。他盼了好些年,直盼著有朝一日能讓一位識貨的人看看他心愛的寶貝;我請您……我舉起雙手懇請您,別破壞了他的這個快樂。”
她這番話說得這樣動人心弦,我現在復述起來,根本不可能把這種感情表達出來。我的天,作為一個商人我曾經看見過許多人被人卑鄙地洗劫一空,被通貨膨脹整得傾家蕩產,他們上百年祖傳的財寶被人用一個黃油面包的代價給騙走——但是命運在這兒創造了一個特別的例子,使我心里特別激動。不言而喻,我答應她守口如瓶,并且盡力幫忙。
我們于是一起到她家去——路上我十分憤怒地聽說,人們用便宜得嚇人的價錢欺騙了這些可憐的無知的女人,但是這更堅定了我竭盡全力幫助她們的決心。我們登上樓梯,剛推開門,就聽見起居室里傳來老人高興的大嗓門:‘進來!進來!’憑著盲人敏銳的聽覺,他一定在我們上樓的時候就聽見我們的腳步聲了。
‘赫爾瓦特急于把他的寶貝給您看,今天中午都睡不著了,’老太太含笑對我說。她女兒的一個眼色已經使她明白,我完全同意幫忙,老太太放心了。桌上攤了一大堆畫夾子,象是在等人去看。盲人一摸到我的手,也不多打招呼,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按在軟椅上。
‘好,現在我們馬上就開始看吧!——要看的東西很多,而柏林來的先生們又老是沒有工夫!第一個夾子里全是大師丟勒的作品,您自己馬上就可以看出來,收集得相當齊全——而且一幅比一幅精美。喏,您自己可以判斷,您瞧瞧!’——說著他打開畫夾的第一幅,‘這是《大馬圖》(11)。’
于是他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就象人家平時拿一樣容易打碎的東西似的,用指尖從畫夾子里取出一個硬紙框,里面嵌著一張發黃的空白的紙。他熱情洋溢地把這張一文不值的廢紙舉到面前,細細地看了幾分鐘之久,可是實際上什么也沒看見。他叉開手指興高采烈地把這張白紙舉到眼前,整個臉上十分迷人地表現出一個看得見的人的那種凝神注視的神情。他那瞳仁僵死、眼光發直的眼睛,不知道是由于紙上的反光,還是來自內心的喜悅——突然發亮,閃爍著一種智慧的光芒。
‘怎么樣,’他頗為得意地說道,‘您曾經看見過比這幅更加精美的復印畫嗎?每個細部的線條印得多么清晰,輪廓多么分明——我把這張畫和德累斯頓復印版的畫比較過,德累斯頓版那張顯得平板多了。再看看它的來歷!瞧這兒——’他把畫頁翻了過來,用指甲極為精確地指著這張白紙的某些地方,使我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看那兒是不是真的還蓋著圖章——‘您看,這兒是那格勒藏畫的圖章,這兒是收藏家雷米和艾斯代勒的圖章。這些在我之前擁有這幅畫的著名收藏家大概一輩子也料想不到,這幅畫居然有一天會跑到這間斗室里來。’
聽到這位絲毫沒起疑心的老人這樣熱情奔放地夸耀一張空空如也的白紙,我背上起了一陣寒噤。看見他用指甲毫厘不差地指著只在他的想象中還存在的看不見的收藏家的圖章,真叫人毛骨悚然。由于恐怖,我的嗓子眼堵得厲害,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好。我慌亂中抬起眼睛看了看那兩個女人,又看見老太太渾身哆嗦,十分激動地舉起雙手,向我懇求。于是我振作一下,開始扮演我的角色:
‘簡直叫人拍案叫絕!’我終于結結巴巴地說道。‘真是一張印得精美絕倫的畫!”老人的臉上馬上現出得意的神氣,“不過,這還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洋洋得意地說道,‘您還得先看看《憂愁》(12)圖,或者《基督受難》(13)圖,這可是一幅精工印制的畫。這種質量的畫,還從來沒有印過第二回呢。您瞧瞧,’說著他的手指又十分輕柔地撫摸著一幅他想象中的畫——‘瞧瞧這顏色多么新鮮,筆力多么遒勁,色調多么溫暖。柏林的老板們和博物館的專家們見了,都要為之神魂顛倒呢。’
他就這樣滔滔不絕、洋洋得意地邊說邊讓我看畫夾,足足忙了兩個小時。我和他一起共看這一百張或者兩百張空白的廢紙或者蹩腳的仿制品,而這些東西在這個可悲的絲毫沒起疑心的盲人的記憶里還是真實存在的,以致于他可以毫無差錯、按照準確無誤的順序、精確入微地夸獎并且描寫每一幅畫,啊,我沒法向您描述,這是多么使人毛骨悚然!這個看不見的珍藏,早已隨風四散、蕩然無存,可是對于這個盲人,對于這個令人感動的受騙者來說,還完整無缺地存在著。他從幻覺產生的激情是如此強烈,以致于我差一點也開始相信它們還依然存在。只有一次,他似乎覺察到什么,險些可怕地打破了他那夢游病患者的穩健,使他不能熱情洋溢地說下去。他拿起一張倫勃朗的《安提莪普》(14)(這是一幅試印的復制品,原來的確非常值錢),又在夸獎印刷的清晰,說著,他那感覺敏銳的神經質的指頭,十分鍾愛地順著印刷的線條,重描這幅圖畫。可是他那已經訓練得十分敏感的觸覺神經在這張陌生的紙上沒有摸到那些凹紋,于是他突然皺起眉頭,他的聲音也慌亂了:‘這不是……這不是《安提莪普》吧?’他喃喃自語,神情有些狼狽。我馬上采取行動,急忙從他手里把這幅夾在框子里的畫取過來,熱情洋溢地大事描繪我也熟悉的這幅蝕刻畫的一切可能有的細節。盲人的那張已經變得頗為尷尬的臉便松弛了下來。我越贊揚,這個飽經滄桑、老態龍鐘的老人身上便越發顯出快活的樣子,顯出一股發自內心的深情。‘總算找到了一個識貨的行家!’他洋洋得意地掉轉臉去沖著他的妻女歡呼起來,‘總算找到一個懂行的,你們也聽聽,我的這些畫多么值錢。你們總是疑慮重重地怪我把所有的錢都拿來買了畫。這話倒也不假,六十年來,我既不喝酒,也不抽煙,不旅行,不看戲,也不買書,總是省了又省,省下錢來買這些畫。有朝一日,等我不在人間了,你們會看見……你們將成為富翁,比我們城里誰都有錢,就跟德累斯頓最大的闊老一樣有錢。那時候,你們就會對我干的這件傻事感到高興了。可是只要我活一天,這些畫就一幅也不許拿出我的房子……你們先得把我抬出去埋了,再把我的收藏拿走。’
他說著,用手指溫柔地撫摩一下那些早已空空如也的畫夾,就象撫摩一些有生命的東西似的。這是一幅既可怕又動人的場面,因為在進行大戰的這些年里,我還從來沒有在一個德國人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純凈的幸福的表情。他身邊站著他的妻子和女兒,她們跟那位德國大師(15)的蝕刻畫上的婦女形象十分神秘地相象。畫上這些婦女前來瞻仰救世主的墳墓,在這已經打開的空無一物的墓穴前面,她們臉上既顯出恐怖害怕的表情,同時又顯出一種虔信、高興看見奇跡的狂喜。那些女門徒的臉上被救世主的神力感染得光芒四射,這兩個日益衰老、飽經風霜、愁苦可憐的小資產階級婦女的臉上則洋溢著老人的這種天真爛漫的幸福無比的喜悅,她們一面含笑,一面流淚,這樣激動人心的景象,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可是這個老人聽我的夸獎,真是聽個沒夠。所以他一個勁兒地翻著畫頁,如饑似渴地聽我說的每一句話。等到最后,人們終于把這些騙人的畫夾推到一邊,老人很不樂意地騰出地方來放咖啡的時候,我才松了一口氣。可是和這位似乎年輕了三十歲的老人的激烈、高漲的歡快情緒,和他瘋瘋癲癲的高興勁頭相比,我這種含有內疚之意的輕松又算得了什么!他滔滔不絕地講了成千上百個買畫覓寶的小故事,一再站起身來,不要人家幫一點忙,自己去抽出一幅又一幅畫來:他象喝了酒似的帶有醉意,情緒高昂。可是等我末了說,我得告辭了,他簡直嚇了一大跳,象個使氣任性的孩子似的顯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賭氣地跺著腳說:這不行,您還沒有看完一半呢。兩個女人好說歹說,才讓這個倔強的生氣的老人明白,他不能多耽擱我,要不然我會誤了火車的。
經過絕望的掙扎,最后他終于順從了。我們開始握別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得非常柔和,他握住了我的兩只手,他的手指帶著一個盲人的全部表達能力,愛撫似地沿著我的手一直撫摸到我的手腕,似乎想多了解我一點,并且向我表達言語所不能表達的愛情。‘您光臨寒舍,給我帶來了極大的極大的快樂,’他開口說道,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激動情緒,這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終于又能和一個行家一起看一遍我心愛的藏畫,這對我來說真是個幸福。可是您會看到,您不是白白地到我這個瞎老頭子這兒來了一趟。我讓我太太作證,我在這兒答應您,在我的遺囑里加上一條,委托您那久享盛譽的字號來拍賣我的收藏。您應該得到管理這批不為人所知的寶藏的榮譽’,說到這里,他把手親熱地放在這些早已洗劫一空的畫夾上面,‘一直管理到它四散到世界各地之日為止。請您答應我一件事:請您印個漂亮的藏畫目錄,這將成為我的墓碑,我也不需要更好的墓碑了。’
我望了一眼他的妻子和女兒,她們兩個緊緊地挨在一起,有時候一陣戰栗從一個人的身上傳到另一個人身上,仿佛兩個人是一個身體,在那兒同受震動,一齊發顫。我自己這時的心情是十分莊嚴肅穆的,因為這位動人地毫無疑心的老人把他那看不見的、早已散失無存的收藏象個寶貝似的托我保管。我深受感動地答應他去辦這件實際上我永遠無法照辦的事。老人的死沉沉的瞳仁又為之一亮,我感到,他從內心渴望真正感覺到我的存在:我從他對我的溫柔情意,從他的手指帶著感激和許愿的意思使勁握著我的手指時的親熱樣子,感覺到了他的這種愿望。
兩個女人送我到門口。她們不敢說話,因為老人耳朵尖,每句話都會聽見,但是她們一面望著我,一面流淚,她們的眼光是多么溫暖,多么富有感激之情。我恍恍惚惚地摸索著走下樓梯,心里其實十分羞愧:我象童話里的天使似的降臨到一個窮人的家里,使一個瞎子在一小時內重見光明,我用的辦法是幫人進行了一次虔誠的欺騙,極為放肆地大撒其謊,而我自己實際上是作為一個卑鄙的商人跑來,想狡猾地從別人手里騙走幾件珍貴的東西的。可是我得到的,遠遠不止這些:在這陰暗遲鈍、郁郁寡歡的時代,我又一次生動地感覺到純粹的熱情,一種純粹是對藝術而發的精神上的快感。這種感情我們這些人似乎早已忘懷了。我心里充滿——我不能用別的方法表達——一種敬畏的感情,雖然我不知為什么,又一直感到羞慚。
我已經走在大街上了,上面光朗一響打開了一扇窗戶,我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確實不錯,老人不聽勸阻,一定要用他失明的雙眼,向著他以為我走的那個方向目送我。他把身子猛伸到窗外,他的妻女只好小心地扶著他。他揮動手絹,叫道:‘一路平安!’他的嗓音高高興興,象個少年人一樣清新爽朗。這是一個令人難忘的情景:樓上的窗口上露出一張白發老人的高高興興的笑臉,凌駕于大街上愁眉苦臉、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上,由一片善意幻覺的白云托著,遠遠脫離了我們這個嚴酷的現實世界。我不覺又想起了那句含有深意的老話——我記得好象是歌德說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鑒賞】:
“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這是奧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在《看不見的珍藏》結束時引用歌德說的一句話。誠如小說所言,這是一句“含有深意的老話”。收藏家的存在,為世界上無數珍貴的藝術品獲得永恒的價值提供了可能性。收藏家是幸福的。他們作為這些珍貴的藝術品的占有者,在迷戀中陶醉、鑒賞,并以此作為精神上的寄托。占有的滿足構筑成他們特有的樂園。于是,強烈的占有欲和虛榮心,使得某些收藏家躁動不安,他們不停地搜尋、追求、占有,從別人對其收藏品的傾慕、贊嘆,甚至嫉妒、光火中獲取快感,企圖“什么也不留給別人”,完全沉浸于自我滿足之中。小說中的收藏家赫爾瓦特就是這樣的人。在陰暗的通貨膨脹時期,他雖遭雙目失明和日不飽食之苦,但由于賢妻愛女真摯無私之愛,他竟然對家庭生活瀕于絕境一無所知。盡管為了維持全家“最可憐的生活”,妻子迫不得已賣出了大部分藏畫,而他每天下午只要能摸數那些畫頁(為取代藏品塞進去的仿制品或類似的紙張),“那他就跟從前看得見這些畫的時候同樣的高興”。賢妻愛女和古玩商“進行了一次虔誠的欺騙”,竟能使他如孩子似地興高采烈,他得意地喊叫,使氣任性,瘋瘋癲癲。赫爾瓦特無疑是幸福的。他體驗不到戰后蕭條時期其他收藏家失去藏品的莫大痛苦,他看不見在那個金錢作賤藝術的陰暗歲月,丟勒、倫勃朗等藝術大師的作品的賣價竟無法維持全家溫飽。“從幻覺產生的激情是如此強烈”,使他忘記了外在世界,終日沉浸在記憶和幻覺編織的幸福之中。
茨威格的小說,常常給人以意外之感。他善于描繪那些充滿理想色彩和抹有淡淡哀傷的漫畫,并讓他同情的人物在奇譎生動的故事中扮演神秘的不同尋常的角色。《看不見的珍藏》就是這樣的一篇精撰之作。不幸的收藏家因為雙目失明和妻女之愛,可以在記憶和幻覺中得到幸福和喜悅。作家以動人肺腑的壓抑筆調譜寫了這首社會的哀歌。赫爾瓦特作為故事中神秘的不同尋常的角色,之所以能在那個可詛咒的時代幸福地活下來,緣于他對藏品如癡似醉地眷戀,也緣于妻女對他的深沉的愛。二者,是赫爾瓦特那個幽冥晦暗世界中的光明。這是“命運在這兒創造了一個特別的例子”的根本原因。愈寫其妻女之愛深,愈能催人淚下。愈寫古玩商之誠心欺騙,愈是令人心碎。在人情淡薄、世態炎涼的社會中,寫如此深愛、如此誠心,雖有淡淡哀傷,卻充滿了理想色彩。這正是茨威格的妙筆所在。
茨威格是一位以擅長人物心理分析著名的作家。《看不見的珍藏》除一處對古玩商的心理作簡略分析外,通篇均是古玩商的陳述。主要人物赫爾瓦特的心理活動在情節鋪展中通過語言、表情、聲調等音容笑貌的描繪表現出來,這是內容使然,故不同于茨威格其他以心理分析見重的小說。
當古玩商初次造訪時,赫爾瓦特夫人拿著名片進去輕聲通報后,“突然聽見一個洪亮的、大聲喊叫的男人聲音:‘啊……柏林來的R先生,從那家大古玩店來的……我非常高興看見他!’”當古玩商稱他是“德國最大的收藏家”時,“他的臉上突然發亮,表現出最內在的得意”,“聲音里充滿了快樂,絲毫也沒有剛才講話時那種老軍人的粗暴口氣,而是溫柔地,簡直可以說是含情脈脈地”。前后聲調的不同描寫生動地表現出赫爾瓦特在長期孤寂之后忽逢知音的歡樂、得意之情。當古玩商下午如約再次光臨時,他“一摸到我的手,也不多打招呼,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按在軟椅上。‘好,現在我們馬上就開始看吧!’”收藏家急于顯示藏品以求獲得贊賞的心理活動完全躍然紙上。最后,古玩商要起身告辭時,赫爾瓦特“簡直嚇了一大跳,象個使氣任性的孩子似的顯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賭氣地跺著腳”。這段描寫將這個有強烈占有欲和虛榮心的收藏家在沒聽夠贊嘆之時的失望心情,表現得極為形象生動。
《看不見的珍藏》中最能顯現茨威格非凡藝術功力的是描寫的反向手法。
赫爾瓦特明明是盲者,茨威格偏要去寫他的眼睛。當赫爾瓦特熱情洋溢地把一張張一文不值的廢紙(他以為是藏畫)展開時,“細細地看了幾分鐘之久”,他顯然是在幻覺中欣賞這些藏畫。由于激動,“他那瞳仁僵死、眼光發直的眼睛”,會“突然發亮,閃爍著一種智慧的光芒”。當古玩商答應為他的藏畫印個漂亮的目錄和今后負責拍賣這批名貴的藏畫時,“老人的死沉沉的瞳仁又為之一亮”。眼目能傳達喜怒哀樂。盲者在獲得“極大極大的快樂”時,即使為了“表達言語所不能表達的愛情”,也不會“突然發亮”。茨威格敢于寫他人所不敢寫,恰好成功地表現了盲者在極度興奮時的外貌形象和內心世界。
明明是一個令人傷感的故事,茨威格偏偏花費筆墨去寫歡樂。所謂“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見《姜齋詩話》),即指這種寫法。小說將主要人物安排在一個極為壓抑的緊張的氛圍之中,善意的虔誠的欺騙如果失敗,把藏畫視作生命的老人就有可能“活不下去”。但是,當老人熱情奔放地夸躍一張張空空如也的廢紙時,其妻,其女,甚至連想來弄走幾件古玩的商人也為之感動,隨之歡樂。這些描寫催人淚下。通篇營構的那種因欺騙成功的歡樂,不過是“德國通貨膨脹時期的一個插曲”(副標題)。這與淡淡的哀傷中充滿理想色彩的茨威格小說風格是一致的。
一場善意的虔誠的欺騙,為饑餓貧窮的家庭帶來歡樂,使垂暮老者忽然煥發青春。失去藏畫的不幸的收藏家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這是因為他“由一片善意幻覺的白云托著,遠遠脫離了我們這個嚴酷的現實世界”。
這便是茨威格譜寫的那個社會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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