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念完中學后,他父母便決定送他去英國讀大學。于是默文·昂達吉就這樣乘船離開錫蘭,抵達南安普敦。他參加劍橋的入學考試,并于一個月后寫信告訴父母一個好消息,他已獲女王學院接納。他們給他寄去三年大學教育的費用。他終于成功了。他在家里老是惹是生非,如今似乎已擺脫了在這熱帶地區的一連串惡劣行徑。
一直到兩年半后,在收到他幾封侃侃而談他學習成績如何突出的信之后,他的父母才發現他連入學考試也沒有通過,現正在英國靠他們的錢過日子。他在劍橋租了奢侈的房間,壓根兒就沒有跟大學的學業沾過邊,而是跟學生們結成知交,閱讀當代小說、劃船,并且以懂得什么才是真正有價值和有趣的東西而聞名于20年代劍橋各個圈子。他真會享受,與一位俄國伯爵夫人有過一陣子婚約,甚至在大學放假期間到愛爾蘭作短暫旅行,打算去打“反英分子”。誰也不知道這段愛爾蘭歷險故事,除了姑姑,她曾收到他一張穿制服做調皮狀的照片。
聽到這個令人氣急的消息后,他父母決定親自去找他,于是他們和他妹妹斯特菲便打點行裝乘船去英國。事實上在他滿腔怒火的家人事先未打招呼便出現在他面前時,父親在劍橋的奢侈生活僅剩下24天。他窘迫地請他們進屋,在上午11點僅能以香檳款待他們。這并不像他希望的那樣給他們留下好印象。然而祖父數周來一路醞釀的一場大吵鬧卻被父親以一貫的方式擋開了,即幾乎一言不發,從不試圖為自己的罪行辯護,使得祖父無法與他爭執。他反而在吃飯時出去了幾個鐘頭,回來后就宣布他已經與凱·羅斯利普訂婚,她是他妹妹斯特菲最親密的英國朋友。這個消息化解了他們對他的大部分怒氣。斯特菲站到他這邊來了,而他父母也頗有好感,因為凱是多塞特郡望族羅斯利普的千金。總的來說大家都挺高興,翌日他們都乘搭開往鄉間的火車,到羅斯利普家小住,還帶著我父親的表弟菲利斯。
在多塞特郡的一星期,父親表現得無可挑剔。親家開始籌備婚禮,菲利斯獲邀請與羅斯利普一家共度那個夏天,昂達吉一家(包括我父親)則返回錫蘭翹首等候四個月后的婚禮。
父親抵達錫蘭兩周后,有一天傍晚回家宣布他與一位叫做多麗絲·格雷希恩的女子訂婚。劍橋那次擱置的爭吵這一回終于在凱格勒,在祖父的草地上爆發了。我父親很冷靜,對似乎是因他而來的一系列嚴重后果漠不關心,甚至不打算給羅斯利普家寫信。信是由斯特菲寫的,開始了一次郵件連鎖反應,其中一封寄給了菲利斯,他的假期計劃就此泡湯。我父親繼續使用他的慣技,試圖以制造另一個麻煩來解決前一個麻煩。第二天他回家宣布他已加入錫蘭輕步兵。
我不敢肯定他是在認識我母親多久之后才與她訂婚的。他一定是在去劍橋之前經常在社交場合與她見面,因為我母親的弟弟諾埃爾·格雷希恩是他的老友。大約這個時候,諾埃爾返回錫蘭,他是因為在牛津一年級結束時在房間里縱火而遭遣返的。事實上這種行為是家常便飯,但他做得過頭了一點兒,他把著火的沙發和扶手椅扔到窗外的街上,然后又拖又拉把它們丟進河里,試圖以這種方式來滅火,結果燒掉三艘屬于牛津賽艇隊的船。我父親大概是在科倫坡探訪諾埃爾的時候結識多麗絲·格雷希恩的。
那時多麗絲·格雷希恩和多蘿西·克萊門蒂-史密斯經常私下表演激進派舞蹈,每天都在練。兩個姑娘大約都是二十二歲,受到有關鄧肯舞蹈的傳說的極深影響。一兩年內她們便公開表演。雷克斯·丹尼爾斯的日記曾提到她們:
在官邸草地上開酒會……伯莎和我坐在湯普森總督和夫人旁邊。這里為他們搞了一個表演會,有各種活動。首先是一名來自亭可馬里的口技表演者,但由于他遲到而未能表演。他喝得醉醺醺的,并開始講起一些侮辱總督的笑話。他被制止了,接著由多麗絲·格雷希恩和多蘿西·克萊門蒂-史密斯表演一個叫做“舞蹈的黃銅風姿”的節目。她們穿泳裝,渾身涂著金色金屬漆。舞蹈得真美,但是兩位女孩對金屬漆產生過敏反應,翌日她們渾身都是可怕的紅疹。
我父親第一次在迪爾·普萊斯花園看到她們表演。他經常從他父母位于凱格勒的家中驅車去科倫坡,住在錫蘭輕步兵軍營,整天和諾埃爾一塊看她們練舞。據說他同時迷上那兩個女孩,但諾埃爾娶了多蘿西,我父親則跟諾埃爾的姐姐訂婚。為了繼續跟我父親為伴,諾埃爾也參加了錫蘭輕步兵。我父親這一回訂婚沒有像跟羅斯利普訂婚那么得人心。他給多麗絲·格雷希恩買了一個巨大的翡翠訂婚戒指,記他父親的賬。他父親拒絕付錢,我父親于是威脅要開槍自殺。最終還是家里付了錢。
我父親在凱格勒無所事事。那里距科倫坡和他的新朋友們都太遠了。他在輕步兵的工作也是吊兒郎當,幾乎像業余愛好。他經常在參加科倫坡某個酒會時突然想起他是當晚的值日官,于是與一班準備午夜到拉維尼亞山游泳的男女把汽車開進軍營,穿好軍裝出來,檢查了衛兵,再跳進滿載著又醉又笑的朋友的汽車里離開。但是在凱格勒他沮喪而寂寞。有一次家里給他汽車,讓他去買些魚回來。別忘了買魚!他母親喊道。兩天之后父母收到他從海島以北好幾英里的亭可馬里發來的一封電報,說他買到魚了,很快就會回家。
不過,他在凱格勒的平靜生活終于受到干擾了,因為多麗絲·格雷希恩寫信來,說要取消婚約。那里沒有電話,就是說他要驅車到科倫坡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祖父早就對他到亭可馬里買魚一事怒不可遏,拒絕再給他汽車。最后他叔叔阿爾萊恩開車送他去。阿爾萊恩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輩,而我父親則是個瘋狂的家伙。這個搭配幾乎注定是一場災難。我父親這輩子從未自己直接駕車去過科倫坡。有一張圖標明路上有些客棧之類的地方可供休息,于是阿爾萊恩每開十英里就被迫停下來喝點東西,不忍心掃他小侄兒的興。當他們抵達科倫坡時,我父親已酩酊大醉,阿爾萊恩也已有點兒暈乎乎了。無論如何,去看望多麗絲·格雷希恩已太晚。我父親強迫他叔叔到錫蘭輕步兵軍營的食堂里去。在痛痛快快吃了一頓以及又喝了一通之后,我父親宣布他現在要開槍自殺了,因為多麗絲已經毀了婚約。阿爾萊恩自己也已醉得七顛八倒,可想而知,他不得不忙不迭地把錫蘭輕步兵的每一支槍都收藏好。翌日問題解決了,婚約再次生效。他們終于在一年后結婚。
(黃燦然 譯)
注釋:
錫蘭: 即今斯里蘭卡。
凱格勒: 斯里蘭卡一城市。
【賞析】
這篇散文出自作者的回憶錄《在家族中奔跑》,追憶了他的父親從中學畢業到結婚期間所發生的有趣故事。全文沒有感慨抒情,沒有品頭論足,有的只是對略顯瑣細的生活往事的敘述,但跌宕起伏的情節、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卻常常能帶給人閱讀的驚喜。
昂達吉善于運用轉折來敘述事件,仿佛要“事不驚人死不休”。文章開頭,父親默文告訴家人他已經考上了劍橋大學,“他終于成功了”。然而,緊接著,作者又寫了父親在英國的真實情況:沒通過入學考試,而是任意揮霍家里寄來的學費,“以懂得什么才是真正有價值和有趣的東西而聞名于20年代劍橋各個圈子”,這給了讀者一個小小的驚訝。但這樣的一個轉折并非毫無征兆。在第一段結尾,作者寫道:“他在家里老是惹是生非,如今似乎已擺脫了在這熱帶地區的一連串惡劣行徑。”“似乎”一詞便為后面真相的揭露埋下了伏筆。這樣的情節處理和語詞鋪墊既令故事發展起伏跳躍又不顯得太過突兀。之后,一系列的事件繼續讓讀者的神經時而繃緊,時而放松。面對怒氣沖沖的父母,默文宣布了他已與望族千金訂婚,化解了一場爭執。然而婚禮前的四個月,默文卻突然宣布要與一位叫多麗絲的女子訂婚。一場風暴后,默文又以加入輕步兵來暫時避開訂婚風波。然而在得知多麗絲要取消婚約后,默文卻立即驅車到科倫坡想弄清真相,甚至在醉酒后想要自殺。而最后,作者又以短平快的結尾迅速讓悲劇化為了大團圓的喜劇,默文順利與多麗絲結婚。作者以簡潔明快的語言一口氣串起了父親的諸多令人哭笑不得的軼事,吸引讀者不由自主地隨之進入變化多端的事件中,與人物共同感受著喜怒哀樂。
一切的事端,似乎正印證了作家筆下的父親“試圖以制造另一個麻煩來解決前一個麻煩”的慣用伎倆。父親的性格特征由此鮮明地躍然紙上。他無心學習卻懂得享受,用學費盡情地游玩、旅行,甚至借買魚之機跑去海島以北的地方玩;他喜歡呼朋喚友,從不讓自己寂寞;他機靈聰明,知道如何用一個婚約而不是爭辯化解一場家庭危機;他年少輕狂,對感情、工作缺乏責任,常常將“開槍自殺”掛在嘴邊。這一系列的行為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玩世不恭卻也開朗率真的青年形象。此外,默文父親對兒子雖然愛護卻又恨鐵不成鋼,他的叔叔對侄子的溺愛與保護,多麗絲的活潑任性,都通過與默文相關的一些事件表現出來。
《求婚》作為一篇敘事性散文,結構緊湊,情節曲折,人物刻畫生動。其中敘述的每一件事雖然瑣細,卻又相互關聯,就像一粒粒珍珠,被“父親的成長”這根繩子串起,構成了一幕幕家庭悲喜劇。
(張 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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