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兩個兒子剛從基輔的神學校畢業,塔拉斯·布利巴就鼓勵兒子去打敵人。第二天他和孩子們到了扎波羅什,聽到消息說波蘭人洗劫了哥薩克的領土,并且跟猶太人一起欺壓正教徒。哥薩克們困住了杜布諾,想用饑餓使它投降。小兒子安德烈打聽到,他所鐘愛的波蘭美人正在圍城中遭受饑餓的折磨,于是投敵。聽到兒子背叛的消息,布利巴怒火中燒,在戰斗中親自殺死自己的兒子。這時一個新的消息傳來,謝奇被韃靼人攻下和洗劫了。老布利巴想先從波蘭人那里把被俘的扎波羅什人解救出來。戰斗中,他的大兒子奧斯塔普被波蘭人俘虜了,老布利巴本人也險些犧牲。他來到了華沙——囚禁奧斯塔普的地方,到了刑場,看見兒子驕傲地走上斷頭臺。老布利巴向波蘭人復仇,但在德涅斯特爾河畔的戰斗中,被波蘭軍隊捉住,捆綁在樹上燒死。行刑時,他想到的仍然是突圍同胞們的安危,大聲呼喊,指揮他們同敵人繼續戰斗。
【作品選錄】
塔拉斯是主要的老聯隊長之一,他整個兒就是為戰爭的險惡而生,性格粗暴而又耿直。那時,波蘭的影響已開始在俄羅斯的貴族中間顯示出來,不少人模仿波蘭人的習氣學會了講究奢華的排場、使喚成群的仆役、擁有眾多的鷹隼和獵人、擺宴會、住豪宅。塔拉斯與這一切格格不入。他喜歡哥薩克那簡單的生活,為此還與那些傾向華沙的伙伴一再發生爭吵,稱他們是波蘭老爺的奴隸。這個永遠不知疲倦的人,把自己看作是正教的合法保護人。他常常不容分說地走進有人抱怨地主壓迫和提租加稅的村子,同他手下的哥薩克一起去懲罰那些家伙。他給自己定下規矩,遇到以下三種情況必須拔刀相見,那就是,當波蘭稅務官不尊敬長老,戴著帽子站在長老面前的時候;當有人侮辱正教和不遵守祖先的規矩的時候;當敵人是伊斯蘭教徒和土耳其人的時候,他認定: 為了基督教的光榮,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可以拿起武器去對付這些人。
他現在已經沉浸在想象的樂趣中了,怎樣和自己的兩個兒子一起出現在謝奇,并這樣說: “瞧瞧吧,我給你們帶來了多棒的小伙子!”怎樣將兒子們介紹給所有經過戰火錘煉的老伙伴;怎樣目睹他們在軍事訓練和酗酒狂飲中那最初的成功,在他看來這也是騎士值得贊許的品格之一。本來,布利巴只想送他們兩個去。但是,當他看到兒子們那蓬勃的朝氣、魁偉的身材和健美的體魄時,他的軍人的靈魂也燃燒起來,決定第二天就和他們一起去,盡管這樣做除了順從他的固執的意愿外并無多大的必要。他已然著手張羅起來,去給下屬下達指令,去替年輕的兒子挑選馬匹和馬具,去巡查馬廄和倉庫,去選定明天隨他們出發的仆人。他把自己的職權移交給托夫卡奇副官,并嚴厲地命令他,一旦從謝奇方面得到什么消息,立刻率領整個聯隊出發。雖然他已有幾分醉意,腦袋里暈暈乎乎的,但是他一件事也沒落下。他甚至沒有忘記讓人給馬飲水,在秣槽里給馬多添些顆粒飽滿的好麥料。直到張羅得困極了,他才轉回家來。
“孩子們,現在該睡覺了,明天我們就要去做上帝托付的事情了。不用給我們鋪床!我們不需要床,我們睡在院子里。”
夜幕剛剛降臨,可布利巴像往日那樣早早地躺下睡了。他伸展著四肢躺在毛毯上,身上蓋著一件羊皮襖,夜里天氣挺涼,布利巴在家時總愛蓋得暖和些。他很快就鼾聲大作,于是整個院子都隨著他進入了夢鄉;所有在院子各處躺著的人都打著鼾,鼾聲四起。守夜人最先睡著了,為了歡迎少爺的歸來,他的酒喝得比誰都多。
只有可憐的母親沒有睡。她俯身伏在兩個并排躺著的心愛的兒子的枕邊,用梳子理順他們年輕的散亂的卷發,她的眼淚潤濕了它們。她全身心地看著兒子,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們,整個人都融于這凝視之中,可還是看不夠。她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了他們,把他們撫養成人,——然而,她只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見到他們在自己的身邊。“我的兒子!我心愛的兒子啊!你們今后會有怎樣的命運?等待著你們的將是什么樣的遭遇?”她說著,淚水打濕了臉上的皺紋,這些皺紋使她曾經美麗的容顏變了模樣。同處在那個剽悍尚武的年代里的所有的女人一樣,她的確很不幸。她只經歷了短暫的愛情生活,這種生活只是出現在最初的熾熱情欲和最初的青春狂熱之中,——隨即,她的嚴峻的誘惑者便為了馬刀,為了伙伴,為了狂飲而拋棄了她。她在一年里有兩三天見到過丈夫,而后便是久久聽不到一點關于他的消息。即便是與丈夫見了面,住在一起的時候,她過的又是怎樣的生活呢?她遭受侮辱,甚至毆打;她能見到的僅僅是出于憐憫而流露的一點溫存。在那樣一個由放縱的扎波羅什抹上了嚴酷色彩的光棍騎士集團中,她是一個奇異的存在。青春沒有得到一點歡樂,就在她的眼前閃過了;她的美麗鮮艷的雙頰和胸脯沒有被吻過,就褪去了顏色,就蓋上了早衰的皺紋。所有的情愛,所有的感受,大凡女性具有的所有溫柔多情的東西,在她身上全都變成了一種母性的情感。她帶著熱誠,帶著熾愛,帶著眼淚,像一只草原上的鷗,在自己的孩子們的頭上盤旋。人家要把她的兒子,她心愛的兒子,從她身邊奪走,使她永遠也不能再見到他們!誰知道,也許在第一次戰斗中,韃靼人就會砍掉他們的腦袋,她卻不知道他們那被拋棄的、被路邊猛禽啄食的尸體躺在哪里,而她是愿意為他們的每一滴血獻出自己的一切的。她痛哭不止,同時又注視著孩子們因沉睡而緊閉著的眼睛,心想: “說不定,布利巴醒來后會推遲兩天動身;也許,他是喝多了,才打算倉促上路的。”
月亮從深邃的天空中已照亮了睡著很多人的整個院子,也照亮了茂密的柳樹叢和掩埋了院子四周柵欄的高高的茅草。母親仍坐在自己心愛的兒子的枕邊,目光一分鐘也不離開他們,她沒有一絲睡意。馬兒覺察到天快放亮,已臥在草上,不再吃食;柳梢上的葉子開始簌簌作響,漸漸地那簌簌的聲響順著樹干一直傳到了最下面。她一直坐到黎明,一點也不感到疲乏,她打心底里渴望黑夜能盡量地延伸得更長久。一匹馬駒響亮的嘶鳴,從草原上傳來;空中輝映著無數條紅色的光帶。
布利巴突然醒來,縱身躍起。他清楚地記得昨天他吩咐過的一切。
“嗨,年輕人,睡夠了!該上路了!該上路了!給馬飲水!老婆子(他慣于這樣稱呼自己的妻子)在哪里?動作快一點,老婆子,給我們準備一點吃的東西,我們要走好長的路呢!”
可憐的老太婆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她滿臉愁容,步履蹣跚地走進了小屋。就在她含著淚準備早餐所需要的一切時,布利巴下達著指令,在馬廄里忙個不停,親自替孩子挑選最好的服飾。兩個神學校的學生一下子變得面目一新: 帶有銀馬刺的紅色的上等山羊皮靴代替了昔日骯臟的長筒靴;寬如黑海的帶有數不清的各種褶子的燈籠褲上綰有金色的絲絳;絲絳上又掛著幾條長長的扎煙荷包和其他丁當響的飾物的小皮帶;用鮮艷的呢料做成的深紅色的立領短襖像一團火,上面系著一條有花紋的腰帶;做工上乘的土耳其式的手槍插在腰間;馬刀碰在腿上,鏗鏘作響。他們那還沒有曬黑的臉看上去白凈英俊,初生的黑髭如今像是更鮮明地襯出了他們的白晳和年輕人健壯的容顏,他們戴上金頂黑羊皮帽顯得格外漂亮。可憐的母親看到他們時,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眶。
“行了,兒子們,一切準備就緒!別再磨蹭了!”布利巴終于說道,“現在,按基督教的規矩,動身前大家都坐下。”
所有的人都坐了下來,甚至連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的仆人也不例外。
“母親,現在為自己的孩子祝福吧!”布利巴說。“祈求上帝,愿他們打仗勇敢,永遠捍衛騎士的榮譽,永遠維護基督的信仰,假如不是這樣,那么最好讓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他們的靈魂都不要留在這個世界上!孩子,到母親那兒去: 母親的祈禱將帶給你們水陸平安。”
衰弱的母親,像所有的母親那樣擁抱了自己的孩子,她取出兩尊小小的圣像,傷心地哭泣著,將它們掛在兩個孩子的脖子上。
“求圣母……保佑你們……兒子們,別忘了你們的母親……捎點口信回來……”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行了,我們走吧,孩子們!”布利巴說。
臺階前有幾匹備上了鞍的馬。布利巴翻身躍上自己的那匹外號叫“魔鬼”的坐騎,布利巴格外的沉重和肥胖,那馬兒感覺到了壓在身上的二十普特的分量,狂暴地向一邊側轉過去。
當母親看到她的兒子們已經騎在馬上時,她朝那個更多地流露出某種柔弱神情的年幼的孩子撲了過去。她抓住他的馬鐙,緊靠在他的馬鞍上,不肯松開自己的手,她的目光是絕望的。兩個強壯的哥薩克小心地拽住她,把她拖進了小屋。然而,他們剛出大門,她就野羊般敏捷地(這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稱)向大門外飛奔而去,用不可思議的力量攔住了馬,熱烈而又迷狂地抱住了一個兒子。人們又把她拖開了。
兩個年輕的哥薩克惶恐不安地騎馬走著,由于懼怕父親,他們強忍住了眼淚。其實父親本人的心里也有點慌亂,只是他竭力不讓它流露出來罷了。天氣陰沉沉的,草地輝映著亮亮的綠色,鳥兒不合調地啾鳴著。他們走過了一陣,回頭望去,村子仿佛陷進了地下,只有他們那間陋屋的兩支煙囪和他們像松鼠那樣攀登過的那株大樹的樹梢露出在地面上,只有那片開闊的牧場在他們面前伸展著,——這片牧場能使他們回憶起自己生活的整個過程: 從在沾滿露水的草地上打滾嬉戲的年代開始,到在草原上等待一個邁著青春的迅捷的步子膽怯地走來的黑眉毛的哥薩克姑娘的年代為止。而后,只有一根豎在井臺上方的頂端系著個滑車輪的桿子寂寞地矗立在空中了;再往后,他們走過的那片平原,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座山嶺似的,把所有的東西都遮掩了。——別了,童年!別了,嬉戲!別了,一切呵,一切!
三個人默默無語地騎馬前行。老塔拉斯想起了久遠的往事: 他的青春,他的美好時光,他的逝去的歲月,一幕幕地在他的眼前閃過;想起這一切,總會使希望自己的一生永葆青春的哥薩克潸然淚下。塔拉斯在琢磨,他會在謝奇遇到自己過去的伙伴中的什么人。他計算哪些人已經不在了,哪些人還活著,淚水漸漸地盈滿了他的眼眶,他的頭發花白的腦袋沮喪地垂了下來。
他的兩個兒子這時卻在想著其他的事情。看來,有必要在這里更多地談談他的兒子們。這兩個年輕人在十二歲那年被送進了基輔神學校,因為那個時代所有的有點地位的人家都認為必須讓自己的孩子受教育,盡管后來他們又會把教育孩子一事忘得一干二凈。那時,這兩個年輕人和所有剛跨入校門的孩子一樣,野性十足。他們原是在無拘無束的環境中長大的。在學校里,他們照例要經受一番磨煉,而得到使他們彼此變得相像起來的某些共同的東西。年長些的奧斯塔普是這樣開始自己的學習生活的: 笫一年,他就逃跑了。人們將他抓回來,狠狠地抽打了一頓,并強迫他坐在書本前面。他四次把自己的課本埋到地里,于是四次被打得死去活來,人家又給他買了新的課本。不過,要不是父親鄭重其事地警告他的話,他無疑還會再干第五次。父親聲稱,要將他關在修道院里當整整二十年的仆役,并且發誓,如果他不在以后的日子里讀完神學校里的全部課程,那么他永遠也休想見到扎波羅什。有趣的是,這話是同一個塔拉斯·布利巴說的,他曾經咒罵一切從學校里得來的學問,并像我們已經見到過的那樣,告誡孩子們對這些東西不屑一顧。從那個時候起,奧斯塔普開始坐在枯燥乏味的書本前,發憤攻讀,并且很快成為一名優秀的學生。當時學習的內容是遠離實際生活的: 這些經院哲學、文法學、修辭學和邏輯學的細枝末節與時代完全隔膜,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會在生活中得到應用和重視。學過這些東西的人無法把自己的知識,哪怕是較少經院氣的知識,運用到任何現實的需要中去。那時最有學問的人比其他人更無知,因為他們與生活經驗整個兒脫了節。此外,這神學校的集體生活制度,這為數眾多的年輕、強壯和健康的人們,——所有這些都促使他們去從事完全超出他們學業之外的活動。有時是因為糟糕的伙食,有時是因為經常性的斷食的懲罰,有時則是因為在活潑的、健康的和強壯的年輕人身上勃發的種種需要,——所有這些集中在一起便在他們身上產生了一種進取精神,這種精神后來在扎波羅什得到進一步的發展。饑餓的神學校學生在基輔街頭到處游蕩,鬧得街上人人自危。集市上坐著的女攤主,只要一見有神學校的學生走過,就會像老鷹護著自己的孩子一樣,用手遮住餡餅、面包卷和南瓜子。一個按職責負有監護他所管轄的同學的班長,褲子上有幾個大得驚人的口袋,它們能把走神的女攤主的整個鋪子全給裝進去。這些神學校的學生構成了一個完全獨立的群體,由波蘭和俄羅斯的貴族組成的上流社會,將他們拒之門外。盡管總督亞當·基塞爾對神學校相當關照,但是就連他也不把那些學生引入上流社會,而且還下令對他們嚴加管教。不過,這一訓令純屬多余,因為校長和執教的僧侶是從不吝惜柳條和鞭子的,而執法生也常常遵照他們的命令殘忍地抽打自己的班長,使班長好幾個星期里都得揉自己屁股。這一點對于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無非是比添加了胡椒的上等伏特加酒再厲害些罷了;還有一些人終于對這種無休止的懲罰膩煩透了,于是只要能找到道路,并且不被人中途截獲,他們便逃往扎波羅什去了。盡管奧斯塔普一開始百倍努力地學習邏輯學,乃至神學,但是他無論如何也免不了無情的鞭打。自然,這一切反使他的性格變得更加倔強,并賦予了他哥薩克特有的百折不撓的精神。奧斯塔普總是被人視作最好的伙伴之一。他很少帶人去干那種粗野的事情——偷竊別人花園或菜園,但同時他總是隨著那個勇敢的領頭的學生第一批跑進去的一個,而且他在任何時候和任何情況下決不會出賣自己的伙伴,無論多殘忍的抽打也不能迫使他做出這種事情。除了戰爭和縱情宴飲外,他很少有其他的欲念;至少,他幾乎從來沒有動過別的念頭。他襟懷坦蕩地與同齡人相處。他很善良,但這種善良只存在于他那樣的性格和他的所處的那個時代。他被可憐的母親的眼淚深深地打動了,只有這件事使他感到心煩意亂,使他憂慮地垂下了頭。
相比之下,他的弟弟安德烈的感情較為活潑而且似乎更為成熟。安德烈讀書更自愿些,做起事情來也不像個性執著剛毅的人那樣緊張。他比自己的哥哥更機敏,他常常在相當危險的行動中擔當首領,有時卻靠著他那機敏的頭腦逃避了懲罰,而此時他的哥哥奧斯塔普總是毫不猶豫地脫去衣裳,躺在地板上,壓根兒不想請求寬恕。他也有強烈的建功立業的渴望,但同時他的心靈也能接受其他的情感。當他剛過十八歲的時候,愛情的渴求便在他的心頭強烈地升騰起來。女人時常出現在他的熱烈的幻想中;他常常一面聽著嚴肅的哲學論辯,一面卻時不時地暗想出鮮艷的黑眼睛的溫柔的那個她。在他的眼前不停地閃動著她的光潔而有彈性的胸脯,柔嫩的美麗的全裸的胳膊;就連緊緊地裹住她那強壯的處女肢體的衣服,在他的幻想中也透出某種難以言表的性感。在同學面前,他謹慎地隱瞞了這種強烈的青春期的性靈沖動,因為在那個時代,一個還沒有上過戰場的哥薩克就想到女人和愛情,是令人難堪的和可恥的。在學校的最后幾年里,他一般不再充當結伙鬧事的領頭人,而是越加頻繁地獨自一人在基輔城里櫻桃園掩映著的僻靜的小巷里,在有著誘人的臨街窗口的矮房子中間,漫無目標地徘徊。有時,他也走進現在被稱為“老基輔”的貴族居住區,那里住著小俄羅斯的和波蘭的貴族,他們的房子的式樣都有點古怪。有一次,一輛駛過的波蘭老爺的馬車在他正望得出神時差點軋著了他,坐在趕車人位置上的大胡子車夫對準他就是狠狠一鞭。年輕的神學校學生被激怒了: 他膽量陡起,用勁兒極大的手抓住了后輪,馬車停住了。然而,害怕遭到報復的馬車夫,對著幾匹馬狠抽了幾鞭,馬猛然揚蹄往前沖去,——安德烈幸虧及時松了手,他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弄得滿臉都是泥。他的頭上響起了一陣銀鈴般的悅耳的笑聲。他抬起頭來,看見一個美女倚窗而立,有生以來他還沒見到過如此美貌的女性: 黑亮的雙眸、如旭日朝霞輝映著的雪原般白皙的肌膚。她由衷地開懷大笑著,而這笑聲又給她那炫目的美平添了幾分迷人的力量。安德烈驚慌失措了。他失神落魄地望著她,一面心不在焉地擦著臉上的污泥,可越擦越臟。這個美女是誰呢?他想向那些身著華麗制服的仆人打聽一下——他們正聚在一起,站在門口,圍著一個彈四弦琴的年輕樂師。但是,仆人們一見他那骯臟不堪的臉,就大笑起來,沒人給他回答。最后,他打聽到這是來此地小住的柯文省總督的女兒。第二天夜里,他憑著只有神學校的學生才有的膽量,翻過柵欄,潛入花園,爬上一棵枝杈搭住屋頂的大樹;他從樹上跳到屋頂上,又穿過壁爐的煙囪,直接鉆入了美女的臥室。這時,她正坐在燭臺前,從耳朵上摘下貴重的耳環。面對突如其來的陌生男子,美麗的波蘭姑娘驚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是她很快發現,這個神學校的學生頭也不敢抬地站在那里,膽怯得連手都不敢動一下,她還認出他就是曾當著她的面撲通一聲摔倒在街頭的那個人,這時她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再說,安德烈的樣子一點也不可怕,他長得很英俊。她由衷地笑著,長時間地戲弄他。那美人也像其他的波蘭女人一樣風騷,不過她的眼睛,那雙不可思議的、明亮透澈的眼睛卻像固定了似的,久久地注視著他。總督的女兒大膽地走近他,把自己那光彩奪目的冠狀頭飾戴到他的頭上,把耳環掛在他的唇邊,又把透明的金邊披肩披在他的身上,這時神學校學生的手一點也動彈不得,就像被緊束在袋子里一樣。她不斷地打扮著他,并帶著風騷的波蘭女人特有的孩童般的胡攪蠻纏,在他身上玩了無數種把戲,弄得可憐的神學校學生窘態百出。他的樣子顯得十分可笑,嘴巴張得大大的,呆呆地望著她那光彩照人的眼睛。這時,傳來一陣敲門的聲音,她吃了一驚。她讓他藏到床底下。這陣驚嚇過去后,美人立刻叫來自己的使女,一個俘虜來的韃靼女子,吩咐她謹慎地將他領到花園,讓他從那兒越過圍柵離開。但是這一次,我們的神學校學生沒有那么幸運地翻過圍柵: 醒來的守夜人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腿,等他逃到街上時,聞聲趕來的仆人們又圍住他一陣好打,直到兩條跑得飛快的腿將他救出來為止。這以后,再要從這幢房子邊上走過就很危險了,因為總督家里的仆人非常多。他在天主教堂里又一次與她相遇: 她見到他,就像見到老朋友一樣,很高興地朝他微笑了。他還與她不期然地見過一面,此后不久,柯文省的總督就離開了這個地方,而從窗子里往外看的也不再是那個美麗的黑眼睛的波蘭姑娘,一個胖胖臉蛋替代了她。這就是安德烈耷拉著頭,把眼睛埋在馬鬃上時所想到的。
(陳建華譯)
【賞析】
《塔拉斯·布利巴》是果戈理創作的一篇歷史題材小說。小說沒有拘泥于嚴格的歷史年代,而是以史詩般的氣魄,將烏克蘭哥薩克反抗波蘭侵略者的長達兩個世紀的斗爭,濃縮在主人公傳奇般的一生之中。小說中反復說到的“扎波羅什”,既是一個地名,也是哥薩克的一種自治性的準軍事組織的名稱,而“謝奇”則是這個軍事組織的大本營,所謂“扎波羅什人”就是第聶伯河流域的哥薩克。
小說以細膩的筆觸描寫了作者深愛的烏克蘭草原、勇敢的哥薩克戰士、慈祥的母親和感情豐富的孩子,抒情史詩的筆調在字里行間跳躍。在這部史詩里,作者寄托了自己的審美理想與倫理追求,處處洋溢著濃郁的哥薩克生活氣息。
作品運用生動的口頭語言,把日常生活細節與熱情洋溢的抒情結合在一起,充滿了詼諧、幽默,讀后使人忍俊不禁。宏大的戰斗場面描寫,與所描寫的中心人物的活動緊密結合起來,突出了形象,渲染了氣氛。借助于細膩的描寫和夸張的藝術手法,小說突出地刻畫了塔拉斯·布利巴及其大兒子奧斯塔普的崇高的英雄形象,同時又沒有將小兒子安德烈的形象簡單化。例如,安德烈叛國投敵,是出于“愛情”的力量;當他帶領人馬進攻自己的哥薩克同胞、突然與自己的父親狹路相逢時,并沒有像他在情人面前宣誓的那樣不顧一切地向前沖鋒,而是“渾身顫抖,臉色刷地發白了”,乖乖地下馬受死。可見他并沒有“喪盡天良”,只是鬼迷心竅,不能自拔,以致死的時候還呼喚著波蘭美人的名字。
選錄部分集中描寫了塔拉斯·布利巴和他兩個兒子的性格面貌,以及慈母對兒子的舐犢深情。盡管不是激烈的戰斗場面,但同樣細膩感人,可歌可泣,并且預示了后來的情節發展和人物性格演進。
選文首先展現了塔拉斯的獨特性格。“他整個兒就是為戰爭的險惡而生,性格粗暴而又耿直”。在波蘭人已經統治烏克蘭,“波蘭的影響已開始在俄羅斯的貴族中間顯示出來,不少人模仿波蘭人的習氣學會了講究奢華的排場”的時代,塔拉斯卻“與這一切格格不入”,仍然“喜歡哥薩克那簡單的生活,為此還與那些傾向華沙的伙伴一再發生爭吵,稱他們是波蘭老爺的奴隸”。他以“正教的合法保護人”自居,“常常不容分說地走進有人抱怨地主壓迫和提租加稅的村子,同他手下的哥薩克一起去懲罰那些”烏克蘭地主和波蘭地主。小說接著寫道: “他給自己定下規矩,遇到以下三種情況必須拔刀相見,那就是,當波蘭稅務官不尊敬長老,戴著帽子站在長老面前的時候;當有人侮辱正教和不遵守祖先的規矩的時候;當敵人是伊斯蘭教徒和土耳其人的時候,他認定: 為了基督教的光榮,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可以拿起武器去對付這些人。”就這樣,兩個兒子剛剛回家,他就張羅著領他們去哥薩克們的訓練營地,而且事先“已經沉浸在想象的樂趣中了”。第二天一早,布利巴帶領他的兒子們出發,他“翻身躍上自己的那匹外號叫‘魔鬼’的坐騎,布利巴格外的沉重和肥胖,那馬兒感覺到了壓在身上的二十普特的分量,狂暴地向一邊側轉過去”。“二十普特”那就是655斤!這段描寫,以夸張的筆法突出了布利巴的高大威猛,為他后來帶領自己的聯隊勇敢沖鋒、并一次次地向波蘭人復仇,作了精彩的鋪墊。布利巴是慷慨無私、為國捐軀的民族英雄,同時也是一個性格爽朗、放蕩不羈、有著原始復仇心理的普通哥薩克。俄國畫家列賓,曾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創作巨幅油畫《扎波羅什人給土耳其蘇丹寫信》(1891),畫的是一群身處絕境的哥薩克們談笑風生地給土耳其蘇丹寫信,拒絕投降。據說,前景中赤裸上身的就是塔拉斯·布利巴。
在節選部分,兩個兒子的性格也得到了比較全面的展示。奧斯塔普“四次把自己的課本埋在地里,四次被打得死去活來”。他像父親一樣勇敢善良,一樣崇尚簡樸生活,一樣厭倦書本知識,但卻迫于父親的“嚴命”、憑著意志和聰明完成了神學校的學業。這為后來他奮勇殺敵、視死如歸的英雄形象作了鋪墊。奧斯塔普整個就是父親的翻版,但多少有些簡單化。
安德烈則對學習生活應付自如。他“感情較為活潑而且似乎更為成熟”,也“比自己的哥哥更機敏,他常常在相當危險的行動中擔當首領,有時卻靠著他那機敏的頭腦逃避了懲罰”。這已經初步暴露了他性格的狡猾方面。緊接著就是他的軟弱方面。當他剛過18歲的時候,“女人時常出現在他的熱烈的幻想中;他常常一面聽著嚴肅的哲學辯論,一面卻時不時地暗想出鮮艷的黑眼睛的溫柔的那個她”。于是,命運讓他跟一個美麗的波蘭女子不期而遇。他“獨自一人在基輔城里櫻桃園掩映著的僻靜的小巷里漫無目標地徘徊”,當他跟一個馬車夫發生爭執而“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弄得滿臉都是泥”的時候,“他的頭上響起了一陣銀鈴般的悅耳的笑聲”。這就是美貌驚人的波蘭美女,這就是異族統治者、柯文省總督的千金。與他的滿臉污泥對應的,是這個波蘭美女的“開懷大笑”。“第二天夜里,他憑著只有神學校的學生才有的膽量,翻過柵欄,潛入花園,爬上一棵枝杈搭住屋頂的大樹;他從樹上跳到屋頂上,又穿過壁爐的煙囪,直接鉆入了美女的臥室”。色膽包天的安德烈是去調戲婦女嗎?完全不是。“這個神學校的學生頭也不敢抬地站在”美女面前,美女則盡情地玩弄了這位冒牌的英雄: “她不斷地打扮著他,并帶著風騷的波蘭女人特有的孩童般的胡攪蠻纏,在他身上玩了無數種把戲,弄得可憐的神學校學生窘態百出。”這個場景可以說是后來戰地重逢那場重頭戲的預演,也是安德烈悲劇的開端。
選文中,布利巴的妻子雖然著墨不多,但也寫得清晰鮮明。首先是她對兒子的深摯的愛。這個普通的哥薩克婦女,在丈夫和兒子都熟睡之后,“俯身伏在兩個并排躺著的心愛的兒子的枕邊,用梳子理順他們年輕的散亂的卷發,她的眼淚潤濕了它們。她全身心地看著兒子,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們,整個人都融于這凝視之中,可還是看不夠”。她為自己的兒子祈禱著,思考著將是怎樣的命運等待著他們,“淚水打濕了臉上的皺紋,這些皺紋使她曾經美麗的容顏變了模樣”。當男人們準備出發的時候,盡管她遵照丈夫的命令為兒子祝福、并將兩尊小圣像掛在他們的脖子上,但她祝福的話語卻是求他們“別忘了母親”。當他們跨上戰馬之后,她又一次次地撲上去抱住自己的孩子。這種深情的祝福和痛苦的離別,不僅表現了“母愛”的主題,也是對后來安德烈背叛行為的無言譴責。但關于母親的描寫,其意義遠不止此。這段描寫,還包含著更多的歷史信息,體現了作品全面反映時代風貌的史詩品格。作者寫道: “她只經歷了短暫的愛情生活,這種生活只是出現在最初的熾熱情欲和最初的青春狂熱之中,——隨即,她的嚴峻的誘惑者便為了馬刀,為了伙伴,為了狂飲而拋棄了她。”“她遭受侮辱,甚至毆打”,“青春沒有得到一點歡樂,就在她的眼前閃過了”,于是,“所有的情愛,所有的感受,大凡女性具有的所有溫柔多情的東西,在她身上全都變成了一種母性的情感”,她把全部的愛給了兒子。她的這種命運,“同處在那個剽悍尚武的年代里的所有的女人一樣”。
不僅如此,作者還以細膩的筆法描寫了夜晚迷人的景色,使母愛的傾訴與夜色的描寫融為一體。“月亮從深邃的天空中已照亮了睡著很多人的整個院子,也照亮了茂密的柳樹叢和掩埋了院子四周柵欄的高高的茅草。目前仍坐在自己心愛的兒子的枕邊,目光一分鐘也不離開他們,她沒有一絲睡意。馬兒覺察到天快放亮,已臥在草上,不再吃食;柳梢上的葉子開始簌簌作響,漸漸地那簌簌的聲響順著樹干一直傳到了最下面。她一直坐到黎明,一點也不感到疲乏,她打心底里渴望黑夜能盡量地延伸得更長久。一匹馬駒響亮的嘶鳴,從草原上傳來;空中輝映著無數條紅色的光帶。”顯然,果戈理筆下的風景,不僅有草原上的白晝,也有更加迷人的夜空。
(田全金 周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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