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
曼德爾斯塔姆的晚景相當悲慘,因寫作《斯大林警句》于1934年被捕。盡管《我在天國迷了路》寫于釋放之后,但他仍處于受監視狀態中。1938年他再次入獄。他在寫給楚科夫斯基的信中說:“無論是我,還是我的妻子,都再也無力延續這種恐懼了……我是幽靈。我不存在了。我只有死亡的權利。”可見,當時的詩人遭受了多么粗暴的對待。該詩正是形成于緊張而絕望的氣氛中,因而露出死灰般的顏色。詩人在其中強力灌注生的氣力,盡管生活的一切讓他沮喪。沉郁中向上的力量總是引人振奮的。在這點上,這倒是一首給人希望的詩。
全詩共分為四節。第一節以設問的形式開始,像是災難般的生活對他的襲擊而引起的困惑與思考。每個受苦的靈魂本是在對上天的祈求中達到一種清澈潔凈的境界,讓自己的靈魂重新獲得希望,并在希望的指引下,找到一條安慰之路。然而,詩人卻感覺自己“在天國迷了路”,并且連“身在何處”也不知道了,仿佛他正受著惡棍的攻擊,已經喪失生活的方向感。但他還是需要別人的回答,甚至有些急切。于是,他把自己的目光放在“離天國最近的人”身上。而這個“你”雖然沒明指是誰,但很像是那個接近天堂的但丁。于是,在下一句,他像是與但丁對話般地引出《神曲》中的“圓盤”,說它們墜落,而且“發出叮當的聲響”,卻無法回答這樣的位置感的喪失。茨維塔耶娃曾說曼德爾斯塔姆能背誦《神曲》,可見但丁在詩人心目中的地位。在自己苦不堪言的生活里,尋求與像但丁這樣精神導師的對話是理所當然的事。一旦生活、情感出了問題,人,尤其是敏感多思的詩人會在自己的精神資源中尋找答案。奇怪的是,“但丁的九只圓盤墜落”的隱喻表達的是理性的墮落,光明前途的喪失。然而這樣的響聲也比詩人的狀況要好一些。
但詩人沒有在這種劇痛中做太多的回旋。在第二節里,詩人馬上把自己的生活搬了出來,而這一切都是通過向但丁傾訴表現的。第一個“你”像是但丁本身。生活——殺人越貨,而精神導師之手又在撫平自己的傷口,讓詩人同生活之間拉開距離,或者說在自己的思想之中還保持高昂的姿態,不讓糟糕的生活擊垮。這樣的結果充滿“傷痛”。而第二個“你”更應當被看做是詩人自己了。他在回顧但丁背井離鄉的經歷中,恰恰是盛裝著由自己的悲慘生活引出的情感。而那個“你”也像是推向自己內心的聲音。
而接下來的第三節中,詩人用否定和祈使語氣堅決地說:“不,請別用時髦的綠色桂冠 /壓住我的額頭。”盡管他因為寫詩而入獄,但他絲毫沒有妥協。“時髦”而“綠色”的“桂冠”讓人厭惡,而“額頭”被“壓住”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在那堅硬的詞語中,一個不低頭的高昂形象就顯現出來。而這幾乎構成“白銀時代詩人”最有代表性的形象。詩人曾用孩子的眼光打量過強權的世界(見《我用孩子的眼光打量著強權的世界》)。于是,在自己承受過多的苦難之后,詩人倒希望“最好把我的心劈成/藍色碎片,在那兒鳴響著”。這是鐵骨錚錚的語句,而“鳴響”也意味著哪怕自己只是碎片,也不會喪失聲音。
于是,在第四節,詩人順著自己情感的流動,擲地有聲地說出自己不渝的忠誠,這些像是站立在墓志銘上的語句:“至死我都對戀人們/保持著不渝的忠誠,/我心中的每一重天,都將發出/激越高亢的回聲。”這也像是對《神曲》、對但丁的回應。這既表明了自己的勇氣,也是對現實最有力的反抗。聯想起開始的近乎絕望迷茫的場景,詩歌的末尾好像帶來了某種希望。然而,這是寓于死中的希望,感染他人的希望,是即使生活再糟,也不喪失希望。就其一生而言,詩人沒有走出噩夢般的生活,黑暗的勢力也摧垮了詩人的身體,讓他過早地結束了生命。可詩人的生命力卻通過他的詩流傳下來。
《我在天國迷了路》并沒有走向絕望,反而在對現實的表達中,一直向上行走,最后以高揚的調子唱出了詩人抑憤之情,實屬難得。這些全要依靠堅定的理想和信仰來支撐,像是詩人行走在通往未來的堅定的步子,帶著有力的節奏。由此發出的聲響,讓讀者獲得的是信心、熱情與勇氣,或許,這才是對黑暗的最有力的詛咒。
布羅茨基稱曼德爾斯塔姆是“文明的孩子”。而在這首詩里,詩人從但丁的手中接過了豎琴,在自己站立的地方,以自己獨特的聲部,表達的不僅僅是心聲,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在生活中從不喪失希望的意志。或許,只有身處絕境的人才會有如此呼喊的勇氣。詩人把情感的力度發揮到了最大,仿佛讓我們感覺到了來自天國的力量,即使那個吟唱者已經迷了路,但還是會放聲歌唱。
(王 勇)
上一篇:《我聽見美國在歌唱 [美國]惠特曼》讀后感
下一篇:我在路易斯安那看見一棵櫟樹在生長 [美國]惠特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