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 山
東山浸在碧青的暮靄里,櫻花以東山為背景,繚亂地開放,散發著清芬。這株垂櫻,仿佛縈聚著整個京華盛春的美景。
枝條上墜滿了數不清的淡紅的瓔珞,地上沒有一片落花。
山頂明凈。月兒剛剛探出頭來。又圓又大的月亮,靜靜地浮上絳紫的天空。
這時,花仰望著月。
月也看著花。
櫻樹周圍,那小型的彩燈,篝火的紅焰,雜沓的人影,所有的一切,都從地面上銷聲斂跡了,只剩下月和花的天地。
這就是所謂的有緣之遇嗎?
這就是所謂的生命嗎?
平安神宮
雨,下著。
緋紅的垂櫻,深深地埋著頭,滲出濃麗的色彩。
雨珠在蓓蕾的尖端上,在花瓣的邊緣上脹大著,透過紅色,閃著白光,簌簌散落。接著,第二個雨珠又脹大了……
蒼龍池有圓形的橋墩。穿過沼澤,雨水在淺露的地表上聚成渾圓的水洼。池面上滿布著渾圓的水紋,無聲地擴展著。
在天空和水池的一片明凈中,屋脊上裝飾著鳳凰的水榭,回映出一條沉穩的平行線來。
雨,下著。
這櫻花,這林泉,今朝都沉醉在高雅和潔美的氣氛里了。這些都是悠然飄零的雨所賜給的吧?
舞 妓
賞花小路旁的紅格子窗上,掛著染有一連串白色圓紋的京都舞的紅燈籠。我喜歡那燈籠的精巧。那紅色之所以也同樣逗人喜愛,或許是因為色調沉靜,并以那暗淡的房屋為背景的緣故吧。夜,每逢掌燈的時候,顯得更美了。
四個舞妓在跳舞。背景只有夜的黑暗。然而,這黑暗是豪奢的黑暗。這座高臺寺小吃部的庭院,長著偉岸的松林,鋪著白色的沙石,同東山陡峭的斜坡緊緊連結著。客廳內的燈光迷濛地照耀著幽邃的松樹和山嶺。那松林的重疊和幽深,看上去仿佛是無限的黑暗的延續。舞妓的白臉、手足,華麗的衣裳,發飾,優雅的舞姿,將外頭的黑暗映襯得又濃又深了。
舞妓們在黑暗里漂浮著,使得極為洗練的悲哀涂上一層夢幻般的馨香的色彩。
幼 竹
竹筍長出來,從下一節脫去褐色的皮,變成幼竹。稚嫩的莖泛著青白的綠,宛如噴出一層白粉。這鮮亮的綠,這微微混含著茶褐色的莖。竹枝初夏的色彩多么富有變化。
雄渾的垂直線切過畫面,在這傾斜交錯的線條上,水平地深嵌著一道道竹節。近處的莖,竹節的間隔顯得長大,越向遠望,竹節越趨短小。落葉雜陳的黃土地面,描繪著素白的光與影。
廣闊的竹林從向日町綿延到長岡、山崎一帶。在初夏的陽光照耀下,京都的風景顯得明朗,溫馨,陰潤,充滿著生機。而這竹林尤給人一種特異之感。在這晴天麗日,遙望漫山的翠竹,嫩葉似綠色的火焰在燃燒,令人目眩。
葵 祭
葵祭的美在于色彩。華麗的色彩接連不斷地出現著,流動著。你要傾聽這高昂的色彩的音律嗎?這祭祀的隊列是無言的,但卻是更加富有效果的。
穿著十二層小忌衣,戴著金色發飾的齋王,花枝招展的美麗的騎女、藏人,邊緣垂掛著的藤花隨風飄揚的牛車,飾著紅韁繩、打扮得鮮艷奪目的黑牛、敕使,隨侍的莊嚴的神姿,裝飾在風流傘上的艷麗的花朵。
往昔的平安時代,日本人的色彩感達到洗練的高峰,關于這一點,《枕草子》中作過反復的多角度的敘述。這并非表明作者清少納言是特別富于色彩感的女性,而只說明了當時的女性對于色彩的敏銳的感覺。有人認為西本愿寺《三十六家人集》的料紙是出自宮中女官之手,這一點值得肯定。平安時代有衣服,袖口和軀干部分都很寬大,料子折疊成好幾層,通過色相的對比、調和以及濃淡,顯示出恬淡的紅梅、水晶花、菊花,有的露出枯槁的顏色。色彩和模樣表明了季節和自然的緊密和關聯。這種事例是日本獨有的。我站在建禮門近旁的棧道上,一邊觀看葵祭的行列,一邊回想著日本的悠久的美的感知。葵祭的美在于色彩。
沿保津川而下
兩棵高大的老皂莢樹。夏草搖翠的河畔。從龜岡的保津大橋旁乘船,沿保津川順流而下。船是平底的,船夫四人: 一人執篙站在船頭,兩人劃槳,一人掌舵。
河水悠悠流淌,不久到了宮下灘、小鲇瀑布、高灘,或水流急湍,或化作青青水潭,沿巖石裸露的山谷奔涌而下。船一駛到淺灘,船夫迅速將棹頂住巖石,巧妙地操縱著船只,穿過白沫飛揚的激流。杜鵑花緊緊貼住山巖開放。奇形怪狀的巖石,呈現出各種顏色聳立著,越去越遠。
從落合穿過龍門瀑布和大險灘,河水又變得平緩了。等到過了一處濃綠瑩潤的深潭,對面不遠就是渡月橋了。
嵯峨野新秋
太陽落在小倉山上,余暉將天空染成暗紅色。轉瞬之間,夜幕遮蓋了嵯峨野。
我走出二尊院,沿著杉林掩映的小道,經過平時來往的墓地,穿越一段竹林,便走到落柿舍旁邊。這條道路上的蟲聲,多么優美,動聽,可愛!這繁復的音律自然地織成了一曲和諧的音樂。我驚詫了,仿佛第一次聽到。這音樂一直留存在我的耳畔。
拜訪了野野宮,鉆過黑色的木造牌坊,看見石燈的棚架上點燃著一根小蠟燭,沒有人跡。出了野野宮,沿著城根走上竹林間幽暗的路徑。這里也是蟲聲不絕。腳邊晃動著疏淡的影子,回首仰望,天上一輪圓月。
走到大覺寺,沿大澤池的堤岸漫步。池水靜靜地映照著對面一排黑魆魆的樹影,映照著陰歷七月十五的夜月。
竹林月夜
纖纖竹葉交錯,重合。月光灑落在地面,像篩過一般。竹子的落葉映著霜一樣清白的月光,吮吸著陰森的竹影,明暗參差,描畫出斑駁的花紋。此刻,竹林和我,化為一體,共同沉潛在月夜的安謐之中,細細品味著一種特有的幸福。夢窗國師曾將竹林命名為“篩月林”。我在天龍寺看到了小小的竹園,那是竹林的遺跡。當時,這個名稱喚起了我對竹林月夜美麗的幻想。
嵯峨野野宮近旁的路徑,被兩邊的竹叢濃密地遮掩著,竹影暗合,飄蕩著溫潤的氣息。竹枝錯落交織,形成一道障壁,十分可愛。我一邊走一邊想,那位伐竹老人莫非就是在這一帶竹林發現了赫奕姬的嗎?
嵯峨野和大原的竹林,是我旅途中偶然一見的平凡的景象。那微妙地搖曳著的竹葉,卻包蘊著無限深情,誘發著我內心的思緒。
紅 葉
沿清瀧川于紅葉的朱紅與金黃的光耀之中,攀登著長長的石階到神護寺去。這座寺院位于高山之上,它是一曲朱紅與金黃的交響樂。金堂內有雄渾的弘仁佛像。從地藏院后面的斷崖上向遠方眺望。栂尾高山寺的石水院。逆光將紅葉映照得凈明透亮。這紅葉以對岸山巒斜坡上暗淡的濃紫色為背景,更增添了華美艷麗的光輝。坐在石水院的邊緣上,隔著山谷望著長滿松林的山峰,想象著打那座山上升起清艷的月亮的情景。
落柿舍,二尊院,祗王寺,直指庵。嵯峨野的秋深了,在秋的情韻上增添了光彩和寂靜。
我曾經訪問過晚秋的苔寺。苔蘚上散落著鮮亮的紅葉。林泉漂蕩著幽深的古拙的色調,靜謐而優美。多少年了啊,這秋日的苔寺一直留在近乎廢園的岑寂之中。這里尚未被一群群觀光客踐踏過哩!
山城的光明寺,從楓樹下邊穿過去的參道。
在洛東,最為有名的當數東福寺的通天橋,但那里的溪流變得沒有意趣了。此時的紅葉到底怎么樣呢?有一年我去看了看,沒有欣賞到美麗的景觀。
鹿之谷的法然院。杉樹高聳的幽暗而潮濕的道路。茅草葺頂的小門,出現在微微高起的石階上頭。紅葉散落在本堂庭院的綠苔上——或倒映于池水之中。花兒落在本尊如來須彌壇下的石板上,石板揩拭得明如鏡面。花兒在上面倒映出倩影來。
詩仙堂一棵古老的山茶樹,盛開著鮮花。庭院一隅的竹林旁,柿樹的紅葉美艷無比。傳來趕豬的聲音。
曼殊院的庭院,白沙鋪地,苔蘚,石頭,松樹,紅葉,這些色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白沙和苔蘚,是明朗的白色同陰暗的濃綠的對照,紅葉和松樹,朱紅和青綠冷暖相對,這是色彩效果的高度發揮。這種鮮烈的色彩對照,再加上石頭沉滯的暗灰的中間色,更顯得嫻靜而高雅。
赤山禪院的紅葉紅得更加美妙動人。旁邊的大池子富有“大和繪”的韻味。
大原里艷紅的柿樹下,聳立著陡峭的三角形的茅草屋脊,山墻用竹子編成網眼狀,有的還寫著大“水”字。秋風吹響了竹林。三千院紅葉散落時最美。往生極樂院的阿彌陀如來兩脅下,跪坐著觀音、勢至兩菩薩。庭院內杉木林立,籠著霧靄,霜降時節,落葉鋪滿庭院,給這寺院增添了靜寂。寂光院也是一樣。
大德寺高桐院生長綠苔的庭院里,植滿了楓樹。一個靜靜的石燈籠。這座庭院可以平靜人們的心性。
石庭的幻想
日本的庭園,從古代一開始建國時候起,就喜歡將幻想加以具體化。不是嗎?這些同自然景觀相結合的幻想,在有限的空間內,以石頭、樹木和水等為素材創造出來,別有一番情趣。
聽說《萬葉集》有這樣的記載: 人們把積雪制作成巖石的模樣,在上面插上花草取樂。我很想知道這首歌的內容,我翻遍了萬葉的冬歌和雪歌,都沒有找到。但我能想象出日本人那種溢滿心間的優雅、美妙的感情。我以為,日本人內心對石頭、樹木、花草的感知方法,是獨特而又微細的。
平安時代的庭園,在京都尚有大覺寺的大澤池、平等院、 凈琉璃寺等。雖然只存留著一點點往昔的面影,但自然風景的優美、外地名勝的幻影,還有對極樂凈土的向往,都通過人工的巧妙制作表現出來了。
從鐮倉幕府到南北朝時代,禪宗的流行產生了象征性的石庭,在京都留下了為數眾多的名園。這些名園以石頭為素材,將日本固有的自然景觀,通過自由的幻想表現出其中的妙趣。
看了西芳寺洪隱山的枯山水石組合,使我聯想起深山之中巖石縱橫、曲折難行的山路。
大德寺大仙院的枯山水,將奇巖巨石聚合一處,在褊狹的空間里使人聯想到雄偉的山水景觀,同龍安寺堪稱雙璧。龍安寺的庭園以靜為主,這里以動為主。我經常去看無人問津的方丈北庭鋪沙的小院,互成對角線的位置上擺著5個石頭,使人想起日本海海岸上的巖礁,真是百看不厭。此外,方丈南庭僅僅鋪滿白沙的庭園,令人激發起在大海里自由馳騁的欲望。也許因為我當時正在沿著日本海海岸旅行,不時考慮波浪和巖石的構圖的緣故吧。在我看來,大德寺塔頭的龍源院中稱作東滴壺的極狹小的庭園,那里排列著的僅有的幾塊小石頭,也強烈誘發著我對海景的向往。類似這樣的庭園,花園妙心寺東海庵的南庭也是一樣,那里排列的7塊小石頭,同樣使我感到了海的風韻。雖說幾乎成直線排列,但每塊石頭的放置都有動勢,呈現出兀立于大海荒灘上的情趣。
龍安寺的石庭,有時使我想象起浮現在浩渺的大海上的群島的情景。石庭的幻象有時使我萌生將風景描繪下來的念頭。但是,靜靜望著這個庭園,每個石頭的形態和配置都給我震動,就像抽象的音樂的旋律一般。在這塊被低矮的圍墻隔開來的矩形空間里,在這塊鋪滿白沙的空間里,每塊石頭都被周密地間隔開來,按照形態加以對照排列。從這種精心的布置里產生出緊湊、嚴整和靜寂的美來。
除夜鐘聲
從八坂一到圓山公園,就傳來知恩院沉重的鐘聲,這是除夜的最初的鐘聲。
走進山門,這鐘聲逐漸近了,仿佛在心底里轟鳴。許多人登上了鐘樓所在的小山岡。我沒有到那里去,而是登上了大方丈的階梯。法燈照耀著從天花板長長垂掛下來的瓔珞。我對著莊嚴的內廳鞠了一躬,然后就勢坐在回廊上,傾聽著從對面山岡的木蔭里傳來的鐘聲。隨著吆喝,一陣陣閃光便從黑黑的繁密的樹叢里閃現出來。那是攝影人的鎂光燈。隨著一呼一吸,傳來莊嚴的一聲轟鳴,拖著長長的余韻,被夜的黑暗深深吸收進去,不一會兒又歸于靜寂了。然后又是吆喝,閃光,鐘聲,反復不停。
這座寺院的巨鐘有一根撞木,連著11條繩子。繩子的另一頭牽在每一個人手中。手握主繩的僧人和其他人相向而立,號子聲和呼吸相和諧。手和腳憋足力氣,仰著身子用力一拽。我一面閉著眼想象著撞鐘的情景,一面傾聽著鐘聲。辭別舊歲,迎來新年,此時有多少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啊!對于舊的一年的留連與回顧。對于新的一年的茫然的期待。年復一年的過去,人們的心情也在凋落。現在新的一年又來了,人們又有了回生的希冀。“新舊交替游人悲”,在京都的旅途中,我親自體會到了這樣的心情。于是,我的京都之旅也就到此為止了。
(陳德文 譯)
注釋:
日本曲籍《竹取物語》一書,記載著伐竹老人在竹林中巧遇仙女赫奕姬的故事。
祈望免于火災。
【賞析】
“上邊和下邊的紫花地丁彼此會不會相見,會不會相識呢?”看到“古都”二字,就不由得想起川端康成的《古都》里那個妙齡的千重子在古老的格子門后面發出的那聲滲透了孤寂和悲哀的疑問。迷醉在日本古典文化里的川端康成用最熱忱的愛為京都寫下了最沉靜而動人的故事。而在擁有著東西方教育背景,曾屢次周游世界,并自稱是個“無家可歸的人”的東山魁夷眼里,京都又有著什么樣的面目呢?
見過從空中鳥瞰京都的照片,在四周一片白茫茫的現代建筑的環抱中,平安神宮被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木掩映著,姿態雍容,絲毫沒有因為日漸狹小的領地而失去昔日的王者風范。也許只有走進京都,才能體會真正的日本: 古色古香的建筑,原汁原味的節日,隨處可見的盛放著的櫻花,讓人不知今夕何夕。這個有著日本傳統文化精魂的古都,用它一千二百多年的歷史,凝聚著一代代文人墨客的審美理想和精神追求。
在東山魁夷的筆下,古都,是一幅色彩斑斕的絕美風景畫。在這里,森林被籠罩上一層亮麗的藍色霧靄,樹干愈發地白得耀眼。森林的深處,一匹白色的馬突然寓言般地出現,似乎瞬間又將消失在那片藍色里。一條小溪流過一片綠色的草地,看不到樹干,但仿佛能看到樹葉的影子在草地上晃動。那點點的白色,不知是蒲公英,是風中散落的櫻花,還是飛揚著的思緒。
東山魁夷在畫作里傳達著他對色彩的微妙體會。這色彩的清冷,這線條的精致,這意境的孤寂縹緲,乃是東山魁夷作為一個日本藝術家的有力證明。東山把京都的色彩調和在了文字里,揮就了這篇著名的《古都禮贊》。散文雖是由幾段文字所組成,卻儼然一幅巨大的京都寫生畫,徐徐展開在讀者面前。平安神宮里“緋紅的垂櫻,深深地埋著頭,滲出濃麗的色彩”(《平安神宮》),恰如盛妝的舞妓頷首而立。那真正以黑夜為背景翩翩起舞的少女,用艷麗的美貌和優雅的舞姿將“黑暗映襯得又濃又深”。她們“在黑暗里漂浮著,使得極為洗練的悲哀涂上一層夢幻般的馨香的色彩”(《舞妓》)。
東山魁夷掩飾不住他的審美基調里濃厚的日本傳統色彩。這不僅體現在他的畫作里,也體現在他如畫一般的文字里。這是自《萬葉集》、《源氏物語》流傳下來的傳統——有著典型的東方審美特色的“物哀”傳統。稍加留意我們就會發現,這種傳統閃現在幾乎每一個優秀的日本作家的作品里: 在夏目漱石的《三四郎》里,在川端康成的《雪國》里,那一抹淡淡的,難以言說的孤寂和悲哀總是讓人無法釋懷。日本人愛上了這種悲哀。這不是一種深沉的悲哀,也不是一種慘烈的悲哀。它是那樣地細膩,那樣地難以覺察,然而又那樣地沁人心脾。把生命融入每一棵小草頂端的露珠,融入山林中小鳥的每一聲啼鳴,融入暮靄中漸漸消散的每一抹夕陽的余暉,這是一種真正的物我合一的境界。
在作家筆下,大自然里的所有色彩,都幻化為生命的色彩。這色彩的每一個變化,都仿佛預示了一種命運的神秘和無常。這生命就是那被藍色霧靄籠罩的森林中若隱若現的白馬,就是綠色草地上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往何處去的溪流,就是冬日清寂的湖面上灰色樹干的倒影。這有著勃勃生機,同時也緩緩走向消逝的色彩,在他的心里激起了一種如此悲哀、如此美麗又如此親切的情緒,讓他不由得陶醉在它的懷抱里。作家的生命就在這悲哀里得以延續,得以永生——他甚至因為這悲哀而快樂起來了。
“舞妓們在黑暗里漂浮著”,她們美麗的容顏,她們優雅的舞姿,她們短暫的生命都溶解在了這無邊的、濃重的黑暗里。這種漂浮剎那間變得如此悲哀,而又如此讓人心動。這短暫并沒有試圖去對抗永恒,它只是襯托著那永恒,并因此獲得了永恒的素質,也獲得了作為短暫的快樂。這悲哀,有著“夢幻般的馨香的色彩”。
在京都,這種“夢幻般的馨香的色彩”幾乎隨處可見,并且由于一千多年歷史的沖刷而愈加瑰麗。就像那布滿了歲月滄桑的一處處幽靜的庭園,簡單的幾塊石頭,幾棵樹,或一池水,經過精心的搭配,便能在有限的空間里營造出廣闊的天地。在東山魁夷的眼里,這些庭園的存在乃是“將幻想加以具體化”的證明。“日本人內心對石頭、樹木、花草的感知方法,是獨特而又微細的”(《石庭的幻想》),那是因為他們在每一塊石頭和花草上面都看到了自己生命的色彩和旋律,看到了生命的悲哀的美麗。由于這庭園的存在,古代的、今天的生命融為一體;由于這庭園的存在,美麗便愈加悲哀,悲哀便愈加美麗了。
葵祭的隊伍緩緩前行著,沿途一片沉默,但因為有了華麗的色彩的流動,這隊伍頃刻間就獲得了生命。這一靜一動之間,有著古老祭祀里說不出的悲哀之美。月亮的青輝下是一片片的竹林,“竹子的落葉映著霜一樣清白的月光,吮吸著陰森的竹影,明暗參差,描畫出斑駁的花紋”,“竹林和我,化為一體,共同沉潛在月夜的安謐之中,細細品味著一種特有的幸福”(《竹林月夜》)。那“明暗參差”的竹影中,也有我生命色彩的躍動,我為此悲哀著,也為此幸福著。還有知恩院的鐘聲,穿越層層的時空,再次響起在除夕之夜。生命,就在這蒼老的聲音里輪回,這種悲哀何嘗不是一件令人神往的事?
古都,凝聚著日本的所有色彩,所有悲哀而美麗的色彩。
(馬賢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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