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雷雨·[俄國]亞·奧斯特羅夫斯基》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伏爾加河畔的卡里諾夫城，大商人季科伊視財如命，冷酷無情，對于將繼承他財產(chǎn)的侄子鮑里斯沒有一點好臉色。失去父母的鮑里斯為了自己和妹妹的前程，不得不忍受季科伊的辱罵和冷眼。某富商寡妻卡巴諾娃和季科伊一樣，對自己的孩子專橫武斷。兒子季洪幾乎成了她的應(yīng)聲蟲，卑躬屈膝，毫無尊嚴(yán)，他僅有的快樂便是偷偷出去喝酒。兒媳卡捷琳娜從小自由自在，到了婆家后漸漸無法忍受家庭的壓抑氣氛，偶有反抗，成了卡巴諾娃的眼中釘。熱情的卡捷琳娜和壓抑的鮑里斯在一個郁悶的夏天互相產(chǎn)生了好感。一天，季洪奉命離家辦事。臨行前，卡巴諾娃命令兒子訓(xùn)誡卡捷琳娜要守婦道，尊敬母親。季洪的妹妹瓦爾瓦拉卻是嫂子卡捷琳娜的同情者，她不僅自己背著母親與雇工庫德里亞什相愛，還鼓勵卡捷琳娜與鮑里斯約會。天邊雷聲轟響。忐忑不安的卡捷琳娜和鮑里斯忘我地啜飲著愛情的烈酒。然而純真善良的卡捷琳娜無法隱瞞自己的愛情，在季洪回家后更是痛苦萬分，招供了全部“罪行”。卡捷琳娜遭打后被幽禁，瓦爾瓦拉不堪其辱離家出走，鮑里斯痛哭流涕接受了叔叔的“流放”，臨行前秘密幽會卡捷琳娜，卻不敢?guī)奖歼h(yuǎn)行。卡捷琳娜悲痛欲絕，送別鮑里斯后，跳進(jìn)了伏爾加河。





【作品選錄】

第五幕

景同第一幕。暮色蒼茫。

第一場

庫利金坐在長椅上，卡巴諾夫從林蔭道走來。

庫利金(唱)

黑暗布滿夜空，

大家閉眼安息……

(看見卡巴諾夫)您好，先生!您上哪兒去?

卡巴諾夫回家去。大叔，你聽說我們家的事了嗎?家里都亂套啦，大叔。

庫利金聽說啦，聽說啦，先生。

卡巴諾夫我到莫斯科去了一趟，你知道嗎?臨行前，我媽對我千叮嚀萬囑咐，可是我一離開家，就開懷暢飲起來。終于掙脫了牢籠，別提多高興啦。我一路上喝酒，在莫斯科也喝個沒完，那個喝呀，簡直沒法說!恨不得把一年的酒都喝回來。我一回也沒有想到過家。就算想起吧，我也想不到這兒發(fā)生的事。你聽說了嗎?

庫利金聽說了，先生。

卡巴諾夫大叔，我現(xiàn)在是一個不幸的人!我就這樣無緣無故地毀了，白白地毀了!

庫利金您媽也太厲害了。

卡巴諾夫可不是嗎。都怨她。你倒給我說說，我為什么要遭到這樣的不幸?我剛才去找季科伊，痛飲了幾杯;我想，這樣會好受些;不，更糟糕，庫利金!我老婆背著我干了什么啊!沒有比這更糟糕的啦……

庫利金這事復(fù)雜，先生。你們的事我說不清。

卡巴諾夫不，別忙。比這更糟糕的事還有呢。為了這事殺死她還是輕的。我媽說： 為了懲罰她，應(yīng)該把她活埋!可是我愛她，舍不得動她一個指頭。我只稍微打了她兩下，而且這也是媽硬逼著我干的。我瞧她怪可憐見的，你要明白這點，庫利金。媽對她罵不絕口，可是她一聲不吭，走來走去，像個幽靈似的。她只是哭，眼看一天天瘦下去。瞧著她，我簡直難受極了。

庫利金先生，這事得想個辦法圓滿了結(jié)!您就饒了她吧，從此再別提這件事。我看，您自己也不是沒有錯!

卡巴諾夫那還用說!

庫利金哪怕喝醉了酒也別責(zé)備她。先生，她會成為您的好妻子的;很可能，比任何妻子都好。

卡巴諾夫你要明白，庫利金： 我倒沒有什么，可是我媽……難道跟她說得通嗎!……

庫利金先生，現(xiàn)在該是您用自己的頭腦生活的時候了。

卡巴諾夫我怎么辦呢，總不能劈成兩半吧!人家說，我自己沒有頭腦。那我就一輩子靠別人的頭腦過活吧。我恨不得把我現(xiàn)在有的最后一點腦子都喝光，到時候干脆讓媽把我當(dāng)傻瓜照看著得了。

庫利金唉，先生!這事就難辦了!那么，先生，眼下鮑里斯·格里戈里耶維奇怎么樣呢?

卡巴諾夫要把他這個混帳東西送到恰克圖中國人那兒去。他叔叔要送他到那兒一個熟悉的商人的賬房里。讓他在那兒待三年。

庫利金嗯，他怎么說呢，先生?

卡巴諾夫他也沒辦法;老哭。前幾天，我跟他叔叔把他臭罵了一頓，他一聲不吭。簡直跟瘋了似的。他說： 你們愛把我怎么處置都成，只是別折磨她!他還挺可憐她的。

庫利金他是個好人，先生。

卡巴諾夫一切都收拾好了，馬車也準(zhǔn)備妥了。他痛苦極啦，真是不幸!我看得出來，他是想告別一下。嘿，這種事多啦!隨他去吧。他是我的仇人，庫利金!應(yīng)當(dāng)將他碎尸萬段，讓他知道……

庫利金就是仇人也應(yīng)當(dāng)饒恕嘛，先生!

卡巴諾夫你跟我媽說去，瞧她會跟你說什么。我說，庫利金大叔，現(xiàn)在我們?nèi)宜姆治辶牙玻幌裼H人，倒好像成了冤家。媽拼命折磨瓦爾瓦拉;她受不了，而且她生來就是這么個人，——拔腿就走啦。

庫利金上哪兒去?

卡巴諾夫誰知道她。據(jù)說，跟庫德里亞什，跟萬卡私奔啦，那人也是哪兒也找不著。庫利金，干脆說吧，這事兒都怨我媽;因為我媽作踐她，把她給關(guān)起來。她說：“您別關(guān)，關(guān)了更糟!”瞧，果然出了這事兒。請你告訴我，我現(xiàn)在怎么辦呢!你開導(dǎo)開導(dǎo)我吧，我現(xiàn)在該怎么活下去呢?這個家我討厭透了，我沒臉見人，想做點事吧，又提不起精神。現(xiàn)在我回家去;難道回家就快活嗎?

格拉莎上。

格拉莎季洪·伊萬內(nèi)奇，少爺!

卡巴諾夫又有什么事?

格拉莎咱們家不好啦，少爺!

卡巴諾夫天哪!簡直一件挨著一件!說吧，家里到底怎么啦?

格拉莎少奶奶她……

卡巴諾夫怎么啦?死了嗎?

格拉莎不，少爺;她跑啦，哪兒也找不到。滿處找，腿都跑斷啦。

卡巴諾夫庫利金，我得跑去找她，大叔。你知道我擔(dān)心什么嗎?她可別一時想不開自尋短見呀!她那種傷心絕望的樣子就沒法說了!瞧著她都叫人心碎。你們是怎么看著她的嘛?她跑出去很久了嗎?

格拉莎不很久，少爺!沒有看好是我們的錯。不過，道理也明擺著： 防不勝防嘛。

卡巴諾夫唉，你還站著干什么，快去吧!

(格拉莎下。)

咱們也去吧，庫利金!

兩人下。

臺上空了一會兒。少頃，卡捷琳娜從相反方向上，在舞臺上慢慢走著。

第二場

卡捷琳娜(獨自一人)沒有，哪兒也沒有!這可憐的人，他現(xiàn)在做什么呢?我只想跟他告別一下，以后……以后，死了也心甘情愿。我干嗎要連累他呢?連累了他，我也不見得更好受!就讓我一個人毀了吧!要不然毀了我自己，也毀了他，自己丟人現(xiàn)眼不算，還連累他一輩子受人唾罵!是啊，自己丟人現(xiàn)眼，還連累他一輩子受人唾罵。(靜場)讓我想想，他對我說什么來著?他怎么心疼我的?他說了些什么話?(抱頭)不記得了，全忘了。漫漫長夜，使我感到難受!大家都去睡覺了，我也去睡吧;大家都沒有什么，可是我似乎在走向墳?zāi)埂Ｔ诤诎抵刑膳吕?有人在嚷嚷，在唱歌!好像給什么人送葬;不過聲音很低，隱隱約約，離我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最喜歡天亮了!可是我不想起床： 因為又要看到同樣的人，聽到同樣的話，受到同樣的痛苦。他們干嗎這樣瞧著我呢?為什么今天不弄死我呢?為什么過去要這樣做呢?聽說，過去是要把人弄死的。如果干脆把我扔進(jìn)伏爾加河，我該多么快活啊!他們說“要是把你弄死，那么，你的罪孽就會解除，你得活下去，讓你的罪孽折磨你。”可是我已經(jīng)夠苦的了!難道還要叫我一直痛苦下去嗎!……我現(xiàn)在活著又為了什么呢，唉，為了什么呢?我什么也不需要，我什么也不留戀，甚至對這人世間也毫不留戀!可是死神還是不來。你叫它來，它偏不來。不管我看見什么，不管我聽到什么，反正這兒(指心)是痛苦。假如能跟他生活在一起，也許還能看到某種歡樂……好吧： 反正是這么回事，反正我已經(jīng)把自己的靈魂毀滅了。我多么想他啊!唉，我多么想他啊!假如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你就在遠(yuǎn)處聽聽我的聲音吧!狂風(fēng)啊，你把我的相思之苦帶給他吧!天哪，我多么，多么想他啊!(走到岸邊，高聲呼喊)我的歡樂，我的生命，我的寶貝，我愛你!你答應(yīng)我呀!(哭)

鮑里斯上。

第三場

卡捷琳娜和鮑里斯

鮑里斯(沒有看見卡捷琳娜)我的上帝!這不是她的聲音嗎!她在哪兒呢?(四顧)

卡捷琳娜(跑到他的身邊，摟住他的脖子)我總算看到你了!(伏在他胸前哭泣)

靜場。

鮑里斯好了，我們總算能在一起同聲一哭了。

卡捷琳娜你沒有忘記我吧?

鮑里斯怎么能忘記呢，你怎么啦!

卡捷琳娜啊，不，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你不生氣吧?

鮑里斯我干嗎要生氣呢?

卡捷琳娜原諒我!我并不想害你;可是我身不由己。我說過什么話，做過什么事，自己都記不清了。

鮑里斯得啦，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卡捷琳娜那么，你怎么辦?你現(xiàn)在怎么辦?

鮑里斯我要走了。

卡捷琳娜上哪兒?

鮑里斯到很遠(yuǎn)的地方，卡佳，到西伯利亞去。

卡捷琳娜你帶我離開這兒吧!

鮑里斯我不能帶你走，卡佳。不是我自己要去，是叔叔讓我去的，而且已經(jīng)備好了馬車;我只跟叔叔告了一小會兒假，我想，至少也要跟咱們見面的地方告別一下。

卡捷琳娜那你走吧，上帝保佑你!不要為我難過。可憐的人，也許只有開始的時候你會想念我，以后你會忘記我的。

鮑里斯不要談我了!我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鳥。倒是你怎么辦?婆婆對你怎么樣?

卡捷琳娜她折磨我，把我關(guān)起來。她對大家說，也對我丈夫說：“別相信她，她可狡猾啦。”大家整天跟著我，當(dāng)面嘲笑我。每句話都拉上你的名字罵我。

鮑里斯那你丈夫呢?

卡捷琳娜他一會兒跟我親熱，一會兒發(fā)火，凈喝酒。我討厭他，討厭他，他的親熱比打我更討厭。

鮑里斯你太痛苦啦，卡佳!

卡捷琳娜太痛苦，太痛苦啦，還不如死了好!

鮑里斯誰知道，為了我們的愛情我們倆會這么痛苦!那時候還不如我逃走的好!

卡捷琳娜我遇見你也是活該遭難。得到的歡樂不多，而不幸，不幸卻有多少啊!而且還不知道將來會有多少呢!唉，為什么去想以后的事呢!現(xiàn)在我見到了你，這是他們從我手里奪不走的;除此以外，我什么也不需要。我需要的就是能見你一面。你瞧，我現(xiàn)在輕松多了;好像肩上卸下了一座大山。我老以為你在生我的氣，在詛咒我……

鮑里斯你說什么呀，哪能呢!

卡捷琳娜哦，不，我老是胡說一氣;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念你，對，這才是我要說的;好了，我總算見到你了……

鮑里斯可別讓他們在這兒碰到咱們!

卡捷琳娜等一等，等一等!我想跟你說句話!瞧，忘了!應(yīng)該說句什么話呢!腦子亂極了，什么也想不起來。

鮑里斯我該走啦，卡佳!

卡捷琳娜等一等，等一等!

鮑里斯嗯，你到底想說什么呢?

卡捷琳娜我馬上告訴你。(想了想)對了!你在路上要布施每個人，一個叫花子也別落掉，叫他們?yōu)槲矣凶锏撵`魂禱告。

鮑里斯唉，要是這幫人知道我跟你告別的時候是什么滋味就好啦!我的上帝!但愿他們有朝一日也會嘗到我現(xiàn)在嘗到的這種甜蜜的味道。再見，卡佳!(擁抱她，欲走)你們這些混蛋!惡棍!哼，要是我有力量的話!

卡捷琳娜等一等，等一等!讓我最后一次看看你。(望著他的眼睛)好，我已經(jīng)夠了!現(xiàn)在上帝保佑你，你走吧。走吧，快點走吧!

鮑里斯(走開幾步后又停下)卡佳，有點不對頭!你不會有什么想法吧?路上想到你，我會非常痛苦的。

卡捷琳娜沒有什么，沒有什么!上帝保佑你，你走吧!

(鮑里斯想走近她的身旁。)

不要，不要，夠了!

鮑里斯(大哭)那么，上帝保佑你!我只求上帝讓她早死，別讓她一直痛苦下去!再見!(鞠躬)

卡捷琳娜再見!

鮑里斯下。卡捷琳娜目送他，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

第四場

卡捷琳娜(獨自一人)現(xiàn)在到哪兒去呢?回家去嗎?不，回去就跟到墳?zāi)估锶ヒ粯印Γ厝ゾ透綁災(zāi)估锶ヒ粯?……就跟到墳?zāi)估锶ヒ粯?還是在墳?zāi)估锖谩豢眯湎旅嬗凶灐嗪冒?……陽光溫暖著它，雨水滋潤著它……春天，墳上會長出青草，那么細(xì)軟細(xì)軟的……鳥兒會飛到樹上，它們將唱歌，生兒育女，鮮花盛開： 有黃的、紅的、藍(lán)的……什么樣的都有(若有所思)，什么樣的都有……靜悄悄的，太好啦!我好像輕松些了!至于活下去，我連想都不愿想。還活下去嗎?不，不，不必了……沒有意思!我憎惡這些人，我憎惡這個家，憎惡這四堵墻!我不到那兒去!不，不，我不去!倘若回到他們那兒，他們又要跟著我，說個沒完沒了，這對我有什么用呢?哎呀，天黑下來了!又有人在什么地方唱歌!唱什么呢?聽不清……還不如現(xiàn)在死了的好……唱什么呢?等死神找上門來或者我自己……這都一樣，反正不能再活下去了!罪惡?不會替我祈禱嗎?誰愛我誰就會替我祈禱的……在棺材里……會把我的手疊成十字!對了，就這樣……我想起來了。他們抓住我就會強(qiáng)迫我回家……哎呀，快，快!(走到河邊。大聲地)我的朋友!我的歡樂!永別啦!(下)

卡巴諾娃、卡巴諾夫和一個手持提燈的雇工上。

第五場

卡巴諾娃、卡巴諾夫和庫利金

庫利金聽說，有人在這兒看見了。

卡巴諾夫有把握嗎?

庫利金他們說就是她。

卡巴諾夫好了，謝謝上帝，起碼看見她還活著。

卡巴諾娃你居然嚇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別擔(dān)心： 咱們跟她遭罪的日子還長著哩。

卡巴諾夫誰料到她會到這兒來呢!這地方人很多。誰會想到躲在這兒呢。

卡巴諾娃你瞧她干的好事!真是個臭婊子!她就想耍她的少奶奶脾氣!

人們手持提燈從四面八方聚來。

群眾甲怎么，找到了嗎?

卡巴諾娃可不是還沒有找到。像鉆進(jìn)了地縫似的。

幾個人的聲音真是怪事!真叫人納悶!她能跑到哪兒去呢?

群眾甲但愿能找到!

群眾乙怎么能找不到!

群眾丙說不定她自己會跑出來的。

后臺有人喊：“喂，來船哪!”

庫利金(從岸上)誰在嚷嚷?有什么事?

有人喊：“有個女人跳河啦!”

庫利金跑下，幾個人緊跟他跑下。

第六場

前場人物，但缺庫利金。

卡巴諾夫天哪，準(zhǔn)是她!(想跑過去)

(卡巴諾娃拽住他的手。)

媽，放開我，真要命!我要把她撈上來，不然的話，我自己……沒有她我怎么辦呢!

卡巴諾娃我不讓你走，你休想!為了她把自己毀了，她值得你這么干嗎!她把咱們的臉都丟盡了，居然又鬧出這種事來!

卡巴諾夫放開我!

卡巴諾娃你不去反正有人會去的。你去，我就詛咒你。

卡巴諾夫(雙膝跪下)哪怕讓我瞧她一眼呢!

卡巴諾娃撈出來再瞧也不晚。

卡巴諾夫(站起來，問大家)怎么樣，諸位，沒有看見什么嗎?

群眾甲下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見。

后臺響起喧鬧聲。

群眾乙好像在嚷嚷什么，可是什么也聽不清。

群眾甲這是庫利金的聲音。

群眾乙瞧，打著提燈在河邊跑哩。

群眾甲上這兒來了。瞧，還抬著她哩。

若干人回來。

回來的人之一庫利金真是好樣的!就在靠岸的一個漩渦里;打著燈可以看見水里很深的地方;他先看見衣服，就把她撈上來了。

卡巴諾夫活著嗎?

回來的人之二哪兒還活著!從高處跳下去的，那兒是懸崖，想必碰到鐵錨上了，給碰傷啦，真可憐!可是，哥兒們，她就像活著一樣!不過在太陽穴有個小傷口，而且就有一點血印兒。

卡巴諾夫急忙跑下;庫利金與眾人抬著卡捷琳娜的尸體向他迎面走來。

第七場

前場人物和庫利金

庫利金給你們，這就是你們的卡捷琳娜。你們愛拿她怎么辦就怎么辦吧!她的尸體在這兒，把它拿去吧;可是她的靈魂現(xiàn)在不是你們的了： 她現(xiàn)在正站在比你們更為仁慈的審判者面前!(把尸體放在地上，跑下)

卡巴諾夫(撲向卡捷琳娜)卡佳!卡佳!

卡巴諾娃得啦!哭她都是造孽!

卡巴諾夫媽，您把她毀啦!您，您，您……

卡巴諾娃你說什么呀?難道你瘋了嗎!忘了在跟誰說話嗎!

卡巴諾夫您把她毀啦!您!您!

卡巴諾娃(對兒子)好嘛，有話回家跟你說去。(向人們深鞠躬)諸位，好心的人們，謝謝大家?guī)兔?

大家鞠躬。

卡巴諾夫你倒好了，卡佳!可是我干嗎還留在這世上受苦呢!(撲倒在妻子的尸體上)

(臧仲倫譯)

【賞析】

《大雷雨》長期以來被認(rèn)為是亞·奧斯特羅夫斯基的代表作。“伏爾加河畔”的“大雷雨”作為象征，精確地承載了俄羅斯封建農(nóng)奴制的黑暗與革命之電光石火的雙重內(nèi)涵。這部創(chuàng)作于1859年俄羅斯農(nóng)奴制改革前夕的戲劇，因為其對當(dāng)時俄羅斯社會矛盾的深刻揭示和藝術(shù)表現(xiàn)，成為了俄羅斯風(fēng)云變幻的現(xiàn)代史上的路標(biāo)。

作為俄羅斯社會巨變的鏡子，《大雷雨》很適合從社會學(xué)的角度來閱讀。如果把農(nóng)奴制改革之前的俄羅斯稱為“黑暗王國”，那么，伏爾加河畔卡里諾夫城的兩個大商人家庭的家長季科伊和卡巴諾娃便是這個荒謬秩序的“二級代理”。季科伊視財如命，貪婪專橫。對于前來討要工錢或者其他賬目的人，他從來沒有過好心情。他總是不停地謾罵、發(fā)火，希望要錢者趕緊離開。對于前來投靠自己的侄子鮑里斯，季伊科也從來沒有好臉色，盡管是自己拿著鮑里斯該得的財產(chǎn)。他甚至吩咐鮑里斯干各種雜活而且不計工錢。女富商卡巴諾娃是另外一個專橫的典型。與季科伊的貪財不同，卡巴諾娃的專橫表現(xiàn)在她對家人的身心禁錮上。對親生兒子季洪，卡巴諾娃像章魚一樣緊緊用觸須包裹著，使他在“孝心”的名目下完全泯滅了個性，甚至連反抗的念頭也沒有了。兒媳卡捷琳娜作為外來者，曾經(jīng)有自由自在的童年，一直難以適應(yīng)婆家的嚴(yán)酷的“家風(fēng)”。卡巴諾娃心里很是不滿，慢慢緊縮起她的章魚般的觸須，責(zé)令兒子嚴(yán)管不馴服的卡捷琳娜。在劇情結(jié)尾處，卡捷琳娜最終不堪其辱跳河自盡。在季科伊和卡巴諾娃身上，我們明顯看到兩種蠻橫和專斷： 一種是男性的，對金錢權(quán)利的維護(hù)和占有;一種是女性的，對下屬進(jìn)行野蠻的身體控制和精神禁錮。男女相合，正是奴役制度的典型氣質(zhì)。

然而，《大雷雨》一劇并不旨在揭露俄羅斯專制制度的力量之巨，而是相反。季科伊蹂躪了親侄子鮑里斯的尊嚴(yán)，但也被驃騎兵辱罵過，他的傭工庫德里亞什更是一個“大膽狂徒”，敢于“你罵我一句，我罵你十句”。罵罵咧咧的季科伊在劇中一再表達(dá)著他的憤怒，也一再表露出他的虛弱。在庫德里亞什那里，季科伊甚至只是一條“地地道道的瘋狗”。這條瘋狗，在俄羅斯社會的大變動中，正在逐步喪失它的特權(quán)。他毫無風(fēng)度的謾罵，正是感覺到了這種變動后不安的狂吠。卡巴諾娃也是如此。她可以讓兒子唯唯諾諾，但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女兒瓦爾瓦拉大膽地與雇工戀愛直至私奔。她的控制權(quán)也正在迅速地成為過去式。二者之外，劇中還有一個瘋瘋癲癲的貴婦人，在第一幕第八場和第五幕第六場兩次出場，似有所指地詛咒美貌和墮落，斷言：“你們大家都要在永不熄滅的烈火里燃燒!”這個瘋女人對社會的仇視，也正是即將沒落的特權(quán)階級對社會變革的仇視，是腐朽對美好和幸福的仇恨。這種瘋瘋癲癲的形象，也是季科伊和卡巴諾娃命運的預(yù)兆。

暴政之下必有反抗。卡巴諾娃的兒子季洪選擇了酒精，他不敢與專橫的母親正面頂撞，卻通過酗酒來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季科伊的侄子鮑里斯選擇了愛情，苦悶難當(dāng)?shù)乃释说膼矍閾嵛克軅撵`魂。然而，他們都不曾真正地反抗專橫的封建家長本身。俄羅斯革命民主主義者、作家杜勃羅留波夫當(dāng)時就尖銳地指出：“在我們的面前，卻浮起了那塊把人們羈留在我們叫做‘黑暗王國’的沉淵深處的石頭，這塊石頭，就是物質(zhì)上的依賴。”季洪和鮑里斯的反抗也正是止于這種物質(zhì)的依賴。

真正的反抗者是卡捷琳娜。不是說她就避免了這種物質(zhì)上的依賴，生活在丈夫家族之內(nèi)，這種依賴就無法避免。當(dāng)然，這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卡捷琳娜要在卡巴諾娃家“幸福地”生活下去。結(jié)婚兩年的卡捷琳娜不是沒有嘗試過忍受，然而她最終發(fā)現(xiàn)了自己本性與家族氣氛的水火不容。當(dāng)她沖破一切約束與鮑里斯共享愛情的瓊漿后，在卡巴諾娃家的“幸福生活”更是再也不可能繼續(xù)下去了。她渴望著離開，脫離苦海，然而她心愛的鮑里斯卻無法帶她逃離這個“黑暗的王國”。鮑里斯選擇了妥協(xié)，卡捷琳娜的純真和剛烈卻使她無法再向惡勢力低頭，自小熏陶的宗教情懷又讓她在負(fù)罪感中渴望上帝的寬恕，她毅然選擇了死亡。死亡不是革命，但卻是一道閃電，映射出卡巴諾娃的殘忍、季洪和鮑里斯的軟弱、社會的黑暗。

妹妹瓦爾瓦拉和雇工庫德里亞什并不是劇中的主要角色，但作為卡捷琳娜和鮑里斯的陪襯，兩個角色的社會學(xué)意義卻不容小覷。同樣作為卡巴諾娃的子女，瓦爾瓦拉絲毫沒有哥哥季洪的奴才相。她大膽狂野又不失聰明機(jī)靈，借在花園睡覺之名，她大膽地與庫德里亞什幽會，還幫助卡捷琳娜與鮑里斯約會，并勸誡卡捷琳娜千萬保密，不要“懺悔”。事發(fā)受罰后，不堪其辱的她干脆選擇了私奔!瓦爾瓦拉無疑是個追求世俗愛情的勇敢女子。只是在卡捷琳娜的純真的“玉碎”面前，她的機(jī)靈和勇敢顯得略微黯淡了。

庫德里亞什是被壓迫的階級的代表，他與勤勞善良的庫利金一起，是這部戲劇中俄羅斯新生革命力量的先兆。相當(dāng)有趣的是，是這兩個小人物而非別的什么人被安排作劇情的第一批出場人物。在他們的談話中，上等階級的人物出場，故事展開。這樣，俄羅斯大商人家族的故事就獲得了一個平民視角。這視角卻不仰望，而是參與性地觀察大家庭大雷雨中的悲慘故事。庫德里亞什對主子季科伊毫不畏懼，針鋒相對，還最終贏得了卡巴諾娃女兒的愛情。庫利金勤勞善良，幻想制造永動機(jī)幫助全人類，在卡捷琳娜跳河后，他奮不顧身跳入伏爾加河打撈起她冰冷的尸體。奧斯特羅夫斯基深切地感受了俄羅斯平民的美德，在舞臺上給他們安排了勇敢而善良的角色，批判季科伊、卡巴諾娃的腐朽，幫助受難者，做社會前進(jìn)動力的象征。

就戲劇藝術(shù)來說，《大雷雨》中自然環(huán)境的利用可謂一絕。伏爾加河是俄羅斯的母親河，是自然，也是象征。它時而風(fēng)平浪靜、美麗如畫，時而波濤洶涌、兇惡殘忍，隨著劇情的變化而展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大雷雨也是如此。雷霆萬鈞，在卡捷琳娜那里是黑暗的惡勢力的代表;而刺目的閃電，在庫利金那里，卻又是光明的象征。伏爾加河的遼闊背景，使劇情的典型性更加厚重。而大雷雨轟轟的雷聲，又使戲劇沖突的尖銳性分外凸顯。

(寇才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