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園的故事·[美國]阿爾比》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一個夏天的星期日午后, 彼得坐在紐約中央公園的一張長椅上面讀書,遇到了流浪漢杰利。他們住在面向公園的兩個截然不同的社區,彼此年齡接近,但前者由于善于保養,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而后者看起來卻疲憊不堪,過早地流露出早衰的跡象。過路的杰利主動向陌生人彼得搭訕,告訴他自己剛剛去過動物園,并且毫無顧忌地談到至少在彼得看來是具有侵略性的問題。杰利無視彼得冷漠的態度,一再堅持向他傾訴個人遭遇以及對人生的感悟,只是因為他內心深處有一種與人交流的熱切渴望,哪怕是一次敷衍寒暄也好。孤獨與隔絕,對于身處大城市的人而言或許早已是其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但是杰利卻向它提出了挑戰并且要強有力地向它進攻,但他付諸行動的時候,卻遇到了死亡。
【作品選錄】
……
杰利讓我告訴你,我為什么去……唔,讓我告訴你一些事情吧。我已經對你講過我住的那家寄宿公寓四層樓上的情況。我認為一層層越往下走,房間就越像樣。我猜是這樣,我并不了解。住三樓和住二樓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啊,等等!我確實知道三層樓前樓住著一位太太。我知道,是因為她整天哭。每當我出去或進來,經過她房門口的時候,總聽見她在那兒哭,聲音壓低了,但是……非常堅決,真的非常堅決。但是我馬上要說到的那一個,還有狗的事,就是那位房東太太。我不喜歡用太苛刻的字眼來形容人家。我不喜歡那樣。但是這個房東太太又肥又丑,又小氣又愚蠢,又邋遢又低賤,確是個憤世嫉俗的、醉醺醺的廢物。你也許已經注意到了,我很少說臟話,所以我沒法恰如其分地形容她。
彼得你對她的描述……很生動。
杰利啊,謝謝。不管怎樣,她有條狗,我要告訴你那條狗的事。她和她的狗是我的住處的看守。那個女人夠壞的;她在過道里東倚西靠,暗中監視著我,防我帶進什么東西或者人。每天下午三四點鐘她灌下那一品特檸檬味的杜松子酒后,總要在過道里攔住我,一把抓住我的外套或者胳膊,把她那令人惡心的身子緊貼到我身上來,把我擠到角落里待著,好跟我說話。她身上和嘴里的那股味兒,喲……你簡直無法想象……在她那個腦子后面只有豌豆大小的某個部位……某個部位,有那么一個器官剛發達到能管她吃喝拉撒的程度。她身上還存在該死的所謂性欲。而我,彼得,我是她那發著汗臭的性欲的對象呢。
彼得這真惡心。這真……可怕。
杰利但我找到一種擋開她的辦法。當她和我說話,把身子貼過來,嘟嘟囔囔地講她的房間,說我該上那兒去,我只是說: 但是,親愛的,昨天那樣你還不夠嗎?還有前天呢?于是她就糊涂了,瞇著那雙綠豆眼,有點搖晃起來,再到后來,彼得……就是這個時刻我想到我也許正在這所不平靜的房子里做件好事呢……在她那張難以想象的臉上開始漾出一種愚蠢的微笑,她想著昨天和前天的事,終于相信了根本沒發生過的事,而且重新生活在其中,這時候,她又是呻吟,又是格格地笑。然后她招呼她那條丑八怪黑狗,回到房里去了。這樣,一直到下次見面之前,我就是安全的了。
彼得這多么……難以想象。我感到很難相信這種人確實是這樣的。
杰利(微微嘲弄地)這適合寫在書上給人看看,對嗎?
彼得(認真嚴肅地)是的。
杰利這么說,事實還是讓人寫成小說比較好。你是對的,彼得。唔,我一直在打算告訴你關于狗的事。我現在要說了。
彼得(神經質地)唔,是的,那條狗。
杰利別走。你不是想走吧?
彼得唔……不,我沒想走。
杰利(像對待孩子似的)因為在我對你講了關于那條狗的事以后,你知道后面還有什么嗎?在這以后……這以后,我要告訴你動物園里發生的事。
彼得(有氣無力地笑著)你……你滿肚子的故事,是吧?
杰利你不是非聽不可的。這里沒人留住你不放;記住這個。你腦子里記住這個。
彼得(煩躁地)我知道。
杰利是嗎?那好。
(劇作者認為,念下面這大段臺詞時要配上很多動作,以便在彼得和觀眾身上達到催眠的效果。有些特定動作劇本上已注明,但是導演和扮杰利的演員最好自己設計動作。)
好吧,(好像在念一塊大廣告牌)杰利和狗的故事!(恢復自然的聲調)我要和你說的跟下面這點有關系: 這就是,有時候為了在回去的時候抄近道,來的時候不得不繞一大段彎路;或者說,也許只是我這么認為罷了。但是這正是我今天上動物園的原因,正因為這樣,我朝北面走……或者說,往朝北的方向走……一直走到這兒。好吧。那只狗,我想我說過了,是只黑色的丑八怪似的畜生: 腦袋太大,耳朵極小極小……眼睛呢……充血,也許還是有傳染病的;瘦得皮包骨頭。狗是黑的,全身都是黑的,除了那雙充血的眼睛……對了……在它右前爪上有個傷口,那也是紅的。還有,啊,對了,那只可憐的丑八怪,我深信它是條老狗……它肯定是條受虐待的狗……生殖器幾乎總是勃起的,那也是紅的。嗯……還有什么?啊,對了,它露出尖牙的時候,那是發灰的黃白色的。就這么: 格呃呃呃呃呃呃呃!……它第一次見到我就是這副樣子……我搬進去的那天,打我第一眼看見它,我就一直擔著心事了。唔,動物不喜歡我,就像鳥兒任何時候都躲著圣弗朗西斯一樣。我的意思是,動物對我不感興趣……人們(他稍微笑了一下。)……在大多數場合對我也是那樣。但是這條狗對我倒不是不感興趣。從一開始它就汪汪地亂叫著向我跑來,咬我的腿。它倒不像是條兇暴的狗,你知道;它動作有點蹣跚,但倒也不是瘸腿,還能跌跌撞撞地快跑。但我總是能跑掉。它曾經從我褲腿上咬下一塊布來,瞧,你可以看見就在這兒,這塊補過的地方。是我搬去住的第二天給它咬下來的。但是,我踢開它,很快跑到樓上。事情就是這樣。(困惑地)我直到今天還搞不懂其他房客是怎么對付的,但是你知道我怎么想嗎?我認為這只是跟我有關系。跟我友好呢。唔,不管怎么說,狗和我鬧了有一個多星期,但是只是在我每次進門的時候鬧,出門的時候從來不那樣。這事真怪。或者說,那只狗真怪。我盡可以收拾了行李去住街頭,不去管那條狗。唔,有一天,我逃到樓上以后,我在房間里考慮這個問題,作出了決定: 第一步,用溺愛來害死它,如果行不通……就干脆殺了它。(彼得往后一縮。)不要作出反應,彼得,光聽著。所以到了第二天,我上街買了一袋漢堡牛肉餅,肉炸得不老不嫩,不帶番茄醬和洋蔥的: 回家路上我把外面的面包圈全扔了,只留下牛肉餅。
(下面這段話可以考慮配上動作。)
我回到寄宿公寓的時候,那條狗正等著我。我把通往過道的門推開一半,那狗正等著我呢。它會盤算。我小心翼翼地進去了。你記得吧,我帶著牛肉餅。我打開紙袋,把肉餅放在離開那條向我亂叫的狗有十二英尺遠的地方,就像這樣!它先是亂叫,接著不叫了,用鼻子聞聞,慢慢走過來,然后走得快一點,又再快一點,向肉餅走過去。到了肉餅跟前,它停下來望著我。我微笑了,但是很勉強,你明白嗎。它又把臉朝肉餅轉過去,再用鼻子聞聞,然后……呃呃呃呃啊啊啊咯咯咯嘿嘿嘿,就像這樣……它向肉餅猛撲過去,那副樣子就像它這輩子除了泔腳什么都沒吃過似的。事實非常可能正是如此。我認為房東太太也只吃過泔腳。但是,那狗把肉餅全吃了,幾乎是一口吞下的,嗓子里發出女人般的聲音。它一把肉餅吃完,還想連包裝紙也吃下去,它蹲下,微笑。我想它是微笑了。我知道貓會微笑。這是令人滿意的幾分鐘。然后,嘭!它又亂叫著沖過來咬我了。這次它還是沒成功。我跑上樓在床上躺下,又思考起那條狗的事。說實話,我被惹火了,差點氣瘋了。整整六塊呱呱叫的牛肉餅,里面也沒攙過多的會使餅走味的豬肉。我被惹火了。但是,過了一會,我又決定再試它幾天。說起來,這狗對我懷了一種相當大的敵意,真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能消除這種敵意。我又試了五天,可是它總是這副樣子: 亂叫、用鼻子聞聞、走過來、走快一點、盯著瞧、狼吞虎咽、呃啊啊格格嘿嘿嘿、微笑、狂吠;嘭!好了,到這時候哥倫布大道上已撒滿了漢堡牛肉餅的面包圈,我主要的感覺已經是厭惡,發火倒在其次了,所以我決心把狗弄死。
(彼得舉起一只手表示抗議。)
噢,別那么大驚小怪,彼得;我沒成功。我決定弄死它的那天,只買了一塊牛肉餅和一份我以為分量足夠致命的耗子藥。我買牛肉餅的時候,我跟那人說,我光要牛肉餅就行了。我料想他會有些反應,可能說: 我們不賣不帶面包圈的牛肉餅,或者: 你打算怎么辦?把肉捧在手上吃嗎?但是情況不是那樣。那人只是寬宏大量地微笑著,用蠟紙包上牛肉餅說道: 是給你的小貓咪當點心的吧?我想說: 不,不完全是;這是毒死一條我認得的狗的計劃的一個組成部分。但是要是說“一條我認得的狗”,聽起來一定很滑稽,所以我就說,而且恐怕說得有點太響、太一本正經了: 是的,是給我的小貓咪當點心的。人們抬頭看。我想叫事情簡單化的時候,總是發生這種情況: 大家都抬起頭來看。不過我離題了。就這樣,在回寄宿公寓的路上,我用手把牛肉餅和耗子藥和到一塊,我心里覺得又難過又厭惡。我打開過道的門,那只丑八怪就在那兒,等著吃送來的東西,再向我撲過來。可憐的雜種,它始終沒弄明白,它進攻之前先微笑,這就使我有了足夠時間跑到它夠不著的地方。但是,它在那兒,惡狠狠地挺起生殖器等著。我放下有毒的牛肉餅,一邊向樓梯走去,一邊觀察。這只可憐的畜生像往常一樣把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然后微笑,這使我差點吐了;然后,嘭!我拼命奔上樓梯,和往常一樣,這次狗又沒有抓住我。于是終于發生了狗病危的情況,我知道這情況,是因為狗不再守著我,房東太太也清醒了。謀殺未遂的同一天晚上,她在過道里攔住我透露消息,說是上帝給了她愛犬一個無疑是致命的打擊。她忘了她那莫名其妙的淫欲,眼睛第一次大睜著,看上去就像狗的眼睛。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著,哀求我為那畜生禱告。我想對她說: 太太,我還得為自己禱告呢,為那個搞同性戀的有色種人,為那家波多黎各人,為那個我從未見過面的前樓房客,為那個閉著門在房里不慌不忙地哭的女人,為所有其他住在寄宿公寓里的人禱告。但是……為了使事情簡單化……我對她說我會禱告的。她抬頭看,說我是個撒謊的家伙,說也許就是我要那條狗去死。我告訴她,而且我說的是實話,我不希望狗死,不僅是因為我對它下了毒;我恐怕還得告訴你,我要狗活下去,是因為這樣我就可以看看我們之間可能會有怎樣的新關系。
(彼得顯出他越來越不高興,敵意也在慢慢地滋長起來。)
請你理解我,彼得;這類事是很重要的。你一定要相信我;這是很重要的。我們得知道我們行動的效果。(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反正那只狗活過來了。我一點兒都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除非它是守衛地獄或這一類休養地的出入口的那只小狗的后代。我不精通神話學,(他把這個字念成“神——哇——學”。)你呢?
(彼得開始思考,但杰利又說下去了。)
不管怎么樣,你錯過價值八千元的問題了,彼得;不管怎么說,那條狗恢復了健康,房東太太也恢復了她的欲望,絲毫沒因愛犬的得救有所轉變。房東太太告訴我小狗兒好點了以后,我到四十一號街看了一場電影,這部片子我是看過的或者和我看過的哪一部或哪幾部都差不多。散場回家的時候,我是那么希望狗在那兒等著我。我被……哎,你會怎么說來著……吸引住了……著了迷了?不,我想不能這么說……應該說是心急如焚地盼望著,對,就是那樣,我是心急如焚地盼著和我的朋友見面。
(彼得做出一副嘲笑的樣子。)
是的,彼得,是朋友。只能用這個字眼。我是心急如焚如此等等地想再次和我的狗友見面。我進門,向前邁步,毫無畏懼地走向過道中間。那畜生就在那兒……看著我。你知道,它臉上帶著一點滿不在乎的神情,倒顯得順眼得多,我站住腳;我看著它,它看著我,有好大工夫我們就這么呆著,一動不動,像座石像……就只是這樣互相瞧著。我盯著它的臉看,比它盯著我的臉看的時間要長些。我意思是,就這件事來說,說實在的,我能夠集中注意力看一張狗的臉,比一條狗集中注意力看我的臉或者其他人的臉,看得時間長一點。但是,在我們互相盯著臉看的這二十秒鐘或者兩個小時之內,我們相互之間思想溝通了。現在情況正如我曾經希望出現的那樣: 我愛上了這條狗,我也要它愛我。我曾經試著去愛,我也試著去殺,這兩個行動先后都失敗了。我希望……我實際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期望這條狗理解任何事情,更甭說我的動機了……我只是希望狗會理解。
(彼得好像受到催眠。)
這僅僅是……這僅僅是……(現在杰利反常地緊張。)……這僅僅是因為如果你不能對付人,你就得從別的什么地方去開個頭。對付動物!(現在說得快得多,像個陰謀家)你明白嗎?一個人總得想法對付啊!如果不是對付人……就是對付某些東西。對付一張床,一只蟑螂,一面鏡子……不,那太難了,那是最后的幾招了。對付蟑螂,對付……對付……對付一條地毯,一卷衛生紙……不,也不是那個……那也是面鏡子;老在止血。你看找東西有多難了吧?對付一個街角,過多的燈,五顏六色倒映在油污潮濕的街面上……對付一縷煙,一縷……煙……對付……對付春宮畫紙牌,對付一只保險箱……不帶鎖的……對付愛情,對付嘔吐,對付啼哭,對付狂怒,因為嬌小美麗的女士們不是嬌小美麗的女士們;對付賣淫,賣淫是愛的行為,我能證明。對付嚎叫,因為你活著;對付上帝。這怎么樣?這個上帝是個搞同性戀的有色種人,穿和服,修眉毛;這個上帝是個女人,在關著門的房間里堅決地哭著。這個上帝,我聽說,前些時候對整個世界都已經置之不理了……對付……某一天,對付人們。(杰利沉重地吐出下面這個詞。)人們。對付一個想法;一個概念。在哪兒比較好呢,在這個叫人丟臉的所謂監獄里,在哪兒比較好呢,要傳達一個個別的單純的想法,有哪兒比過道里更好呢?哪兒呢?這將是一個開端!在哪兒可以更好地開一個頭……去理解和可能地被理解……開頭去理解,還有比……(此刻杰利墜入一種幾乎是離奇的疲乏中。)比去理解一條狗更好的呢?一條狗。一點不錯;一條狗。
(這時出現冷場,持續片刻;然后杰利費勁地講完他的故事。)
一條狗。看起來這是個完全切合實際的想法。記住,人是狗最好的朋友。所以狗和我互相看著。我看的時間更長,當時我看到的狀況一直到今天也沒有改變。現在,每當我和狗互相看著的時候,我們停在原地不動。我們懷著既悲傷又懷疑的心情互相打量著,然后裝出不感興趣的樣子。我們安全地從對方的身旁通過。我們之間有種諒解。說來傷心,但是你得承認這是種諒解。我們多次嘗試使思想溝通,但是失敗了。狗回去吃泔腳,我回到冷落的可是暢通無阻的過道。我沒有回去過。我的意思是說,我得到了冷落的卻是暢通無阻的過道,如果更為重大的損失可以說是一種得到的話。我懂得,單單是善良,或是殘忍,如果互不相關,都不能造成超越它本身的效果;我懂得,善良和殘忍如果結合在一起,就成為指導性的情感。得到就是損失。結果是: 我和狗達成了妥協;更確切地說,是種合同。我們既沒有愛,也沒有恨,因為我們不試圖接觸對方。那時用肉喂狗是一種愛的表現嗎?或者說,狗企圖咬我不是一種愛的表現嗎?如果我們能這么誤解,那么,為什么我們首先要創造“愛”這個字呢?
(靜默。杰利走向彼得的長凳,在他身邊坐下,這是戲中杰利第一次坐下來。)
杰利和狗的故事,至此結束。
(彼得沉默。)
嗨,彼得?(杰利突然興高采烈。)嗨,彼得?你想我能不能把這故事賣給《讀者文摘》的《我所遇到的最令人難忘的人物》欄賺它兩百元,呃?
(杰利活躍起來,彼得卻心煩意亂了。)
唔,得了,彼得,告訴我你怎么想的。
彼得(麻木)我……我不懂……我不認為我……(現在幾乎是眼淚汪汪了)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
杰利為什么不?
彼得我不懂!
杰利(狂怒,但輕聲輕氣地)你在撒謊。
彼得不。不,不是的。
杰利(平靜地)剛才我一面講一面努力向你解釋來著。我講得很慢。和這一切有關的是……
彼得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我不了解你,或者是你的女房東,或者是她的狗是怎么回事……
杰利她的狗!我還認為它是我的……不,不,你是對的。那是她的狗。(熱切地注視彼得,搖頭)我不知道自己剛才在想些什么;你當然不明白(用呆板的聲調,疲乏地)我不住你那一帶,也沒跟兩只長尾巴鸚鵡和你那些設備結婚。我是一個永恒的過客,我的家在紐約市西區一個糟透了的寄宿公寓里,而紐約市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阿門。
(鄭啟吟譯)
【賞析】
《動物園的故事》從它的誕生到正式首演經過了一個極具戲劇性的艱難而曲折的過程。當時阿爾比正面臨著一場嚴重的個人危機,因為作家經過了整整十年的努力創作卻一無所成,在1958年初,迫近30歲生日的時候,一種接近絕望的不滿情緒油然而生,可是在一切即將變得毫無指望時,在生日前一個月的某一時刻,阿爾比在他公寓的廚房里的一張搖晃的桌子上用一臺自己從“西聯電信局”“解放”出來的打字機寫下了一部劇本,阿爾比說當時的寫作狀態酷似“一種爆發”,并且終于在自己生日的前兩天順利完稿,這就是《動物園的故事》。緊接著,作家滿懷熱情地把這部剛剛完成的劇作寄給了美國兩位大戲劇家——S.懷爾德和W.英奇,但是結果卻令人沮喪,前者吝于給予任何鼓勵和贊揚,只是說其“洞察力敏銳深邃”、“令人印象深刻”,但是無論作品形式還是內容都枯燥乏味;而后者的回應則更像是在收到了一份并不想要的禮物之后的致謝而已。同樣,美國各個劇院的態度更是不言自明了。于是無奈之下,作家只好尋求國外戲劇界的支持,于是從一個朋友到另一個朋友;從紐約到佛羅倫薩到蘇黎世到法蘭克福直至最后到柏林,適逢1959年的柏林戲劇節,此劇終于在席勒劇院舉行了國際性的首演,而且被安排與貝克特的一部重要作品《克拉普的最后一盤錄音帶》一同演出,因而此后的美國戲劇界不斷有人稱阿爾比為“美國的貝克特”。整個過程如此不可思議,就像作家在此劇中的那句著名的臺詞一樣:“這是你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情,有時你得走很長一段彎路,是為了找到一條正確的近道回去。”
此劇寓意深刻,被許多評論家稱為是一部寓言式的劇作,一部充溢著黑色幽默和被離棄感的、最直接的自白之作。它所表現的個人在大都市里內心無法驅除的、深徹的孤獨的主題,至今仍然能夠引起我們強烈的共鳴。毫無疑問,對于一部舞臺作品來說,《動物園的故事》確實缺少動作性,雖然并不比其他的荒誕戲劇作品更少所謂的外部沖突。然而,正是在這“平淡”的外表之下迅速積聚著令人難以招架的巨大張力。劇本非常簡單,單一的布景、單一的道具、單一的地點以及單一的線形結構,這一切使全劇一覽無余地展現在觀眾眼前,使其產生身臨其境的臨場感。劇中僅有兩個人物,表面上他們迥然相異,一個是安于現狀的、循規蹈矩的、有著正常的家庭生活的中層社會的知識分子,生活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早已隨著日常習慣之流而遺失殆盡,每個周日的下午都到中央公園一把固定的長椅上享受獨自閱讀的樂趣;另一個則富于攻擊性、孑然一身,生活在一個破落的貧民區,與他人共享一間僅以一塊纖維板隔離開的陋室。但是,拋開這一切外部因素,作家卻讓我們看到了兩人所共有的精神特征——孤獨。孤獨的根源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障礙,而溝通的艱難既與人和人之間的個性差異有關,又與難以消除的社會因素緊密相連。
此劇在美國戲劇界可謂有口皆碑。本節選中主人公杰利的大段獨白形式敘述的“狗的故事”可以說是全劇的點睛之筆。就像作家自己所說的那樣,它是“全劇的縮影”。借用這個寓言般的故事作家創造性地探討了這樣一個永恒的難題: 人該怎樣遭遇他人?怎樣才能在保持自我與他人之間的根深蒂固的差異性的同時與他人進行最深刻的溝通?杰利與“狗的故事”是這樣展開的: 最初為了安撫它,使它與自己和諧共處,杰利并非出自善意地、幾次三番給它買了許多食物以收買它,可是毫無效果。絕望之下,為了趕開這條攔路狗,杰利給它投了毒。可是恰恰在這個過程中,隨著狗的中毒并恢復,隨著彼此之間產生全新的理解,杰利和狗的關系發生了徹底的改變。事實上,狗的痊愈來自于杰利內心的期待。杰利這樣說道:“我要狗活下去,是因為這樣我就可以看看我們之間可能會有怎樣的新關系。”這種新關系的建立是由杰利與狗最后相互溝通所決定的。這種改變對杰利而言是痛切、深刻并屬于個人的范疇,在他的內心激活了一種先前從未意識到的與外在世界的親密關系。在彼此對抗的過程中,敵對雙方通過彼此的交流與和解最終結成一體,這是杰利獲得的啟示的全部精華之所在。這次經歷使杰利明確意識到,如果沒有相互之間的理解與溝通,那么人與人之間便與動物之間的關系本質上毫無區別。杰利對現實中人際關系的體察發人深省,他說:“我們沒有愛也沒有恨,因為我們根本就不接近。”于是,他試圖找到能夠與彼得真正溝通的基點。為了建立這樣一種共同點,杰利先是對陌生人彼得敞開心扉,向他傾訴對人生最深刻的體驗與醒悟,但是,在習慣了人與人隔離狀態、早已放棄了人與人交流的彼得而言,這樣的舉動實在可怕。無奈之中,杰利對彼得采用了暴力威脅的辦法,正如他先前給狗投毒一樣。當他驅趕并侮辱彼得時,他便通過暴力打破了兩人身體之間的距離,而被激起的共同情感即憤怒則揭示了他們的共性。強占椅子只不過是為了達成溝通,而這一舉動使得彼得長期被壓抑的自我意識和男子氣概猛然覺醒。通過挑戰長椅所有權,杰利打破了橫在他們之間的社會等級的障礙,使他們在一個超乎社會之外的平等位置上分享了共同的精神體驗。
杰利是一個存在主義式的英雄,體現了作家在這個階段的一個明顯特點,即對存在主義哲學觀念的吸收;同時,劇中新的表現手法又證明了他在探索歐洲戲劇的表現技巧方面所做出的努力。阿爾比的創新之處在于,竟然能夠將冰冷的荒誕戲劇的技巧結合進自己強烈的激情。這部劇作表明,阿爾比已經嫻熟地掌握了獨幕劇這一戲劇體裁的寫作技巧。
(蔡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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