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高個子女人·[美國]阿爾比》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A是個高齡女子,病弱健忘,專橫而尖刻;B是一個人到中年的女子,既是A的秘書也是每天照料她的護士,看起來非常像52歲時的A,實際而富于同情心;C是一位由A的律師派來專程處理其財務(wù)的年輕律師,看起來非常像26歲時的B,急躁而好奇。她們以A的生命故事為出發(fā)點,探討著每個人在其一生中都會遇到的愛情、痛苦、性以及不可避免的肉體的衰老和精神的衰退。A突然中風,瀕臨死亡邊緣的A以一具模型的形式躺臥在床上,代替她的是外貌上和她一模一樣的、另一個精力充沛的A。與此同時,其他兩個人物——B、C 則變成了分別處于A的兩個不同人生階段的同一個人物。于是她們從各自截然不同的角度,對自我的生命進行了一番既讓人耳目一新,又令人感到驚心動魄的全新的探討與思考。
【作品選錄】
第二幕
B也許。(對C)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改變的?
C(非常孤獨地)我不知道。不是嗎?
B從二十六到五十二?兩倍?兩倍于你的快樂。兩倍于你的樂趣?試試這個。試試這個尺寸。他們欺騙了你。你在成長著他們卻在逃避責任,逃避義務(wù),他們……逃走了;躲開了——他們?nèi)鲋e。不要告訴它它怎么樣——它會怎么樣——在只有半真半假的時候。不要給“令人愉快的愿望”、“你不得不渴望的什么”以其他的選擇。上帝,如果他們做了,那么街道上會到處都是被丟棄的青年人的尸體!如果他們不那么做會好些。
A(溫和嘲諷地)他們?他們?
B父母,老師,所有其他的人。你們欺騙我們。你們不告訴我們事情在改變——魅力四射的王子有著和下水道的老鼠一樣的道德水平,你們假想會和那些一起生活……并喜歡它,或裝作喜歡它。到衣櫥里去尋找女管家,到地下室的底層找廚娘,只有上帝知道在男子俱樂部里進行著什么!可能他們?yōu)榱朔奖阈越唬瑫鸭伺斣谇蜃郎稀]人告訴你這些。
A(非常贊成地)可憐,你真可憐。
C底層地下室?
B(對A和C)安靜。不奇怪,一天我們騎馬回來,馬在重重地噴著鼻息,他拿著韁繩,馬夫拿著,他幫我們下來,是馬夫,他的手碰到了我們大腿的后部,我們注意到了,他注意到我們注意到了,我們記得我們以前曾注意過他,特別是那天他打著赤膊拖稻草,那胳膊,那樣粗壯。不奇怪,他很快就明白了我們那樣微笑的含義,也不奇怪他領(lǐng)著我們到了一個遠一些的馬廄——進到干草里面,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我們朝里走,那是報復(fù)及自我憐憫直到我們發(fā)現(xiàn)是單純地為了它能帶來快樂,為了我們的快樂。我們都濕透了,他騎著我們就像我們色情畫報上看到的那樣,我們尖叫著,好賴我們就躺在干草上——那上面或許有精液——變得涼起來,他告訴我們,他非常想要我們,他喜歡大個女人,但是他不敢,現(xiàn)在他要被解雇了嗎?我說不,不,當然,這樣過了一個多月,但是后來我那樣做了;我確實解雇了他,因為不這樣會很危險,因為我和企鵝做了一筆好買賣,一個長期的交易即使他毫無用處,可你必須提高警惕,無論如何為了真正的戰(zhàn)爭做準備——為了企鵝的其他的女士們,那些真正的敵人——他的媽媽,無緣無故地不喜歡你,她的女兒恨你、懼怕你和恨你——因為羨慕所以恨你——肥胖,愚蠢悲悲戚戚的小婊子!就是不喜歡你——或許因為她感到老頭子喜歡你,除此以外,或許她認為沒有哪位女孩能配得上企鵝,不是他的企鵝;前兩個證明不行這一個也一樣。在這個可悲的家庭里盡力展示自己優(yōu)秀的一面,維護自己的丈夫當他自己不這么做的時候,警惕所有的陰謀詭計;在妹妹對自己自暴自棄的時候,開始為妹妹操心——為所有事情操心;照看自己的母親,這樣你就開始改變了甚至你自己都未意識到,后來還要養(yǎng)活那位。(指向他)那位!?——他使自己從他能夠找到的所有學校里被趕出來,甚至有一兩所我們從未送他去過,知道他恨你,就在同一周里,在他和你的表侄子或表外甥做那些事情的時候抓住了他!?于是開始閱讀他收到的來信——他們怎么稱呼它?——年長的朋友?告訴他怎樣能智取你們,怎樣和糟糕的家庭成員一起生活才能夠幸存;告訴他我們會用水晶煙缸砸你的腦袋,如果你不停止收信,如果你什么都不說,如果你不停止……可就是,不……停止?他表示輕蔑,他平靜地說如果我再開他的信箱他能把我投入監(jiān)獄。要不是你還未成年,我告訴他;你就等著吧,我告訴他,你就等著吧;我會盡快把你趕出這個家,快得讓你無法想象。你要解雇我,他說,平靜地,微笑著;你也要解雇我了!?就像你解雇他一樣?他在床上是個好手,不是嗎?當然,床上的事你不會清楚,他說;他從床上起來,被我阻止,他撫摩我的頭發(fā)。我想我看到了幾根稻草;他說;對不起。他走出陽光浴室,走出了家,走出了我們的生活。他沒有向我們兩個道別。他向媽媽道別了,在樓上;他也向哈巴狗道別了,我想。他打了個包,他離開了。(對他;憤怒)從我家里出去!!(停頓;對C)這些能告訴你你是怎樣改變的嗎?這些是你想要知道的嗎?
C(停頓;輕柔地)是的。謝謝你。(沉默)
A(好奇)嗎?
C不了,謝謝你。
B我不這樣想。
A是的,你想知道;你想知道得更多。
C(盡量保持禮貌)我說過,不想。謝謝你。
A那些不能解釋所有的事情。(指向B)你怎樣變成她是一回事;你怎樣變成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你怎樣解釋它……在那兒的那個東西?(指向“A”)
C我不能。
A是啊……也許。
B是啊。我自己對這個過程有些疑問。
A你!
B是;好了。我不差。有些事情是很糟,但是同樣也有好時光呀。有些是最好的。
A(非常聰明地)當然,好時光總是有的;就比如說我們摔斷了我們的背這件事。(對C)你摔斷了你的背。
B(大笑了一下)對;確實如此。
C(被這事所驚嚇)是嗎?
B喀嚓!摔碎了!
A(微笑)啊,不完全是。喀嚓!真的!
B我該知道的;只不過是十年前的事情,還有……
A騎馬的時候,是的;跳躍的時候。我們從不喜歡跳躍——獵人;配鞍的馬,是的,獵人,不是。野蠻人,他們每個都是,野蠻或歇斯底里;但是那天是獵人,那些為該死的傻瓜們?nèi)返墨C人。空氣里有一種燃燒的樹葉的味道,剛好是黎明;大地上霧氣迷漫,一切看起來都是黃綠色。(對B)我們不喜歡我們的坐騎是嗎?
B是的。
A是的,我們不喜歡它;它不但歇斯底里而且野蠻。
C我是什么時候?qū)W會騎馬的?我是指真正意義上的騎馬。
B從結(jié)婚時開始的。
A是的,我不相信它;我是在那年初秋的時候騎它的;它愚蠢而且脾氣不好,總是被移動的影子嚇得往后退。(對C)我對他說,你先走吧,我要留在這兒;你先走吧。
B是的。
A但是他看起來似乎受到了傷害,我說,oh,那好吧,我們下來走吧,走到樹林里去,那碧綠金黃的樹林,地上的霧氣有膝蓋那么高……一直到你的膝蓋!愚蠢的笨馬!難道它看不見霧里的柵欄嗎?難道它跑得太快撞上了受驚成那樣?我們邁過去!
B我們邁過去!
Coh,不。
A(對B)我猜我們會跌斷脖子的。還算幸運。
B啊,是的,是那樣。
A(對B)我們從此再也不騎獵馬了,是嗎?
B是的。
Adamed cast weighed a ton!你知道我對于大多數(shù)事情是怎么想的?
B(回憶)他是和誰一起做的?他把誰弄到角落里去了?在一個什么樣的角落里?什么走廊?他把他的那個東西又插進誰的身體里去了?
A那樣他或許會離開我們,那樣他或許決定找一個完整無損的。
C(嚴肅地)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男人?
A(對C)男人——男人。
B(對C)男人——男人。
C這段快樂時光什么樣?你說的,快樂時光?
B(對C)oh,啊,我們證明了我們是人。(對A)不對嗎?
A(對B)那當然。(對C)我們?nèi)菀追稿e誤。一旦你跌倒了——不管你是否起得來——一旦你跌倒了,他們看見了,他們就會落井下石的。不管你像瓷器一樣碎成一片一片,還是像銅器一樣倒下時哐當作響,都無關(guān)緊要;唯一重要的是基座會怎么樣。
A(非常聰明地)這樣一切都會更好。好和更好。難道它不是一段快樂時光嗎?他沒有為了其他的東西而離開你;他非常可人送你了一只大大的寶石戒指,你不用不得不去騎那匹獵馬了。難道那不是一段好時光嗎?
C我把那匹馬打死了嗎?
B(大笑)再說一遍!?
A(哎!)嗚!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
A和B一起笑。
C(勇敢而堅忍地)我從來沒有成為你們——你們中的任何一個。
B(看著C)oh,別說了!(對A)那只了不起的戒指呢——鑲著大顆寶石的那只?你怎么再也不帶了?
A(突然清醒)不在了。
B(也清醒)oh?
A我把它給賣了。
Boh?
A(帶點苦澀地)我把一切都給賣了。啊,不是一切……是絕大部分。錢花不到今天?在哪里也沒有花錢!我沒有錢。我有錢,但是我把它給吃掉了……每年都一樣;一年比一年少哦。
B我們應(yīng)該減少開銷。
A不要對我說什么減少開銷!全都是一團漿糊!全都是假的!那些放在儲藏室里和銀行里的所有珠寶都是假的!
C為什么在那兒?為什么你……為什么我們自尋煩惱?
A(輕蔑地)哈!
B(對C,接著對A)因為我們把它拿了出來我們戴著它?因為假的看起來和真的一樣好,甚至摸起來感覺都一樣,為什么讓別人知道我們的事情?(明確地對A)不是嗎?
C外表上?
B外表上?哪個看起來像?
C我是說,我們想要給誰留下深刻印象呢?
A我們自己。你會學到的。我把寶石買來。當我們買下它——當他為我買下它,他說……
B……這是顆完美的石頭;我從未見過比它更好的。如果你想賣掉它,就把它賣給我,我會給你一個比你買它時更好的價格。他撫摩著我的手,輕拍著啪啪。
A啪——啪。因此我就把它們賣回去了——是在他死后,在他患癌癥之后,全都完了之后。他們看著它;他們說它已經(jīng)瑕疵太深,或說它磨損得太厲害……或是其他的什么。
B狗雜種!
A他們只給我了他買來時三分之一的價錢,而且這時美元已經(jīng)比過去貶值了一半吧?
C(對A)你怎么不起訴?(對B)我是說,我能夠做什么?我們只是不能……
A(接受地)我們能夠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得活下去;你……把自己吃下去。饑餓的人只能吸收榨取他們自身。錢在那里——投資在那里,除了一年比一年少;它們自行貶值。這些都是你本打算依靠的不是嗎;那些額外收入?
B(對A)那顆大寶石,哦?
A那顆大寶石……還有大部分其他的。哎,又有什么關(guān)系?全都閃閃發(fā)光。
C(抗議)不對!不只這些!它是確切的證據(jù)……證明我們的價值……(困窘地)衡量我們的價值。
A(聳肩)啊,全都不見了;那些閃閃發(fā)光的都不見了。
B(懊悔)去他的吧。(揮揮手)再見。
C還有什么值得驚奇的事情嗎?
B(刺耳地大笑)oh,有;太多了!
Aoh,天那;你就等著吧。(朝向床上的方向)她把錢藏起來了。她把賣珠寶得到的錢以現(xiàn)金的形式儲存起來,她只花很少的錢,無論何時都不夠正常開銷。有很多錢;她不能把它都花完——沒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我的意思是。她把錢藏起來了,后來慢慢地她就記不起來把錢藏在哪里了,她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而且她還不能告訴別人。(沉默)
B(有點羞澀地)癌癥嚴重嗎?
A它什么時候會不嚴重?
C有多嚴重?
A(譏笑地)受夠了;受夠了!(對C)太糟了!(對B;語氣溫和了些)六年;我告訴你;整整折磨了他六年——從他們告訴他得癌癥開始——一直到他死。從前列腺——擴散到膀胱,到骨頭,到大腦,到肝臟;到處都是——古代人了解一些。剛開始的時候還算好——除了抑郁和恐懼——剛開始的時候還算好,但是后來開始疼了,慢慢地,開始擴散,直到有一天他在浴室里大聲尖叫,我就沖了進去;我本以為他會躺在那兒,但是不是,他在便池前,一臉恐懼,他指著便池,我看過去,那里都是粉色,他尿血了。從那以后就開始每況愈下,粉色變成紅色,后來血出現(xiàn)在床上,在夜里,我躺在他身邊,抱住他;后來有了……不!為什么要繼續(xù)!?(對C;丑陋地)太可怕了!你無法使自己做好準備!我不喜歡你;你活該!
C(非常柔和地)謝謝你。
A(安靜應(yīng)付地)不客氣。
C我也不喜歡你。
B(停頓)這樣就過去了。
沉默。A走向床,坐在上面,正對著他。A直接對他講話;現(xiàn)在他能夠聽見,能夠回答。
A我有過一個預(yù)感。我知道你會說沒這回事,但是我有過一個。那死的是我。(他的手抬起來。繼續(xù))oh,停下來!你不會認為我會去死吧?你等——不及了!你就等著吧!我死了,你看,當我這樣做了——當我死了——我仍然是一個人……沒人在這房間里和我在一起——這間病房: 我又回到了這討厭的醫(yī)院!(突然欲哭)為什么你不把我搬出去!?為什么你要把我留在那……(他試圖撫摩她,安慰她。繼續(xù))不準你碰我!!我在那兒,在昏迷中,時昏時醒,時昏時醒。有時我會醒來,尋思著,我是誰,我在哪兒,那些看著我的是些什么人?有時我昏迷著……并不是完全的不省人事,我得做一半努力,接著就昏過去了。你給我買花,你買小蒼蘭。你知道我喜歡小蒼蘭;這就是你為什么給我買的原因,因為我愛它們!為什么你要做這些?你恨我;為什么你要做這些?你想要什么?你有所求。好了,你就等著吧!你會得到該得到的。在我的預(yù)感里,我知道我死了,這似乎并沒有什么要緊,我孤單一人。那沒有一個人和我在一起,我死了!一個人也沒有!只有車夫和女仆。我在那里呆了一個小時,我死了,后來你就來了,拿著你的花,你的小蒼蘭。你走進房間,他們在那兒,我死了,你在門口停下來,你知道來得正好,你停下來,你……在思考!(憤恨地)我看見你在思考!你的臉一點沒變。(愁悶地)為什么你的臉一點沒變?你站在那里,你在思考,在做決定,你向床走過去,你撫摩我的手,你彎下腰,親吻我的前額……是為了給他們看!他們在那兒,他們在看著,你親我是為了給他們看!(柔和些)接著你站起來,仍舊拿著我的手,就像……什么?你不知道該拿它怎么辦?你拿著我的手,我的手已不再溫暖,是嗎?我的手是冷的,不是嗎?(停頓)不是嗎?
他再一次看著她,顫抖,哭泣,回望著A。A離開床。
B這就完了?
C(對A;慢慢地,以非常強調(diào)的語氣,但沒有生氣)我……不……會……變成……你。我不會。我……我不承認你。
A(溫和地被逗笑)oh?是嗎?你不承認我?(對他們所有人)是嗎?你們都不承認我?(對C)你不承認我?(對B)我想你也一樣。(B垂下眼簾,繼續(xù))是的;當然。(對他)當然了,你不承認我。(他看著她。繼續(xù);神色正常)好了,行了: 我也不承認你們;不承認你們所有人。(對C)我不承認你,(對B)還有,我不承認你,(對他)當然我不承認你。(神色正常地)我在這兒,我也不承認你們;不承認你們?nèi)魏稳恕?br>
C就像這樣?快樂時光呢……那些快樂時光呢?我還沒有過呢,我有嗎?在二十六歲就全都結(jié)束了?我不能想象。我有過一些,當然,我有過最快樂的時光,即使當我開始回顧往事時也不會感到愚蠢的最快樂的時光,雖然只有上帝知道那是在什么時候!——不會感到愚蠢——從不會。可以確認的是,例如,那些奇妙的時光,媽媽縫制的白色連衣裙,絲絲總是充滿嫉妒并為之興奮,她不停地跳上跳下并發(fā)著脾氣。但是,即使是現(xiàn)在,你看,我都記著,我記住的事情和我對它們的感覺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但是我記住了什么呢。他們說你不能夠記住痛苦。哎,也許是你也不能夠記住快樂——同樣地,我是說,和你不能夠記住痛苦一樣。也許,你能夠記住的一切都是對于它的回憶……記憶著,記憶著它。我知道我最好的時光——是什么樣?最快樂嗎?——還沒有到來呢。它們要來了。不是嗎?有請?還有……還有無論什么邪惡的東西來了,無論什么失落和搶奪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切都會達到平衡的?來吧?我不是個傻瓜,但是與此同時,還會有很多快樂的事情一起到來。不是嗎?難道不是由它開始的嗎?我不對嗎?不對嗎?我是說……它們總是一起到來?不是嗎?來吧?
B來到C的左側(cè)或右側(cè),把中間空出來留給后來的A。B對C搖著頭。不是不友善地。
B傻姑娘,傻姑娘;傻孩子。最快樂的時光?好了;好了……總會有的。像這樣就是最快樂的時光: 只做成年人只做到一半,其他的一半還在前面等著我呢。老了就只有一點點智慧,過去的就閉口不提……(一句旁白對C)不要冒犯。
C(看著前面: 冷冷地微笑著)沒人被冒犯。
B經(jīng)歷過之后,感到前面是垃圾的這種感覺已經(jīng)夠糟的了,可是我們還是得在其中走走玩玩。這就會是那最快樂的時光——理論上講,無論如何。事情會慢慢被淹沒掉,當然;你的工作就是明白這些。木頭或許會在你的腳下爛掉——你講究地展開雙腿——你會下半身埋在鋸末里,在你明白以前會變干爛掉,在你明白以前,在你能說這就是最快樂的時光以前。是啊,我與之同生,同死。我是說,這些事情發(fā)生了,但是我最喜歡的是處在我現(xiàn)在的年紀——五十歲是個巔峰,就山的意義而言。
C(旁白)五十二歲。
B是的,我知道,謝謝你。我最喜歡的是處在我現(xiàn)在的年紀有很多原因,我不用再去經(jīng)歷什么,這并不意味著已經(jīng)封閉了——對我,以我的速度。它對我展開了全部前景——衰亡的、過時的、怪異的,但是確實有趣!整整好好站在這兒,站在正中間就是最快樂的時光。我是說,這是唯一的一段時間,你能夠擁有三百六十度的視角——從所有的方位去看。哇!多棒的景色!
A走向中央,B和C呆在原地。
A(搖著頭;輕笑著;對B和C)你們都這么孩子氣。最快樂的時光?真正的?最快樂的時光?(現(xiàn)在對觀眾)快要結(jié)束了,我想,在那些引起所有悲傷痛苦的浪濤退落之后,就留下來了呼吸的空間,到了聚精會神于那最深刻的痛苦的時候了——那被祝福的一個——它的終結(jié)。經(jīng)歷過一切之后,走出來……不要超越它,當然。但是是從……一方面講。“彼岸世界”決不是妄言,關(guān)鍵是你在哪里能夠以第三者的角度思考你自己而不至于瘋掉。我早上醒來,就想,好了,現(xiàn)在她醒了,她要看看是什么在工作——眼睛,比如說,她能看見嗎?她能嗎?好了,很好,我想;就這樣吧。現(xiàn)在她要檢查所有其他的器官——關(guān)節(jié),口腔,還有她要去撒尿。她要做什么呢——去取助行器。東倒西歪地從這張椅子走向那張椅子——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她要去拜訪什么人嗎——任何人……最有可能的是那兒一個人也沒有,她沒有一點動靜,也許她沒有活著——任何人都注意到了這點,是嗎?我能做那些。我能夠那樣思考我自己,這意味著,我想,那就是我的生存方式——變瘋發(fā)狂,就一方面而言。那就是他們要說的是嗎?我變瘋發(fā)狂了?我不這樣認為。我想他們是在談?wù)摽鞓返牧硪环N方式。在知道你要死去和意識到你要死去之間是有區(qū)別的。后一種好些;它脫離了理論。我講得語無倫次,是嗎?
B(溫和地;面向前方)有一點兒。
A(對B)好了。我們在九十歲的時候才這樣,或是無論什么我想;我是說,給女孩子一個休息的時間!(又對著觀眾)有時當我醒來開始像那樣思考我自己——像我正在看的那樣——我真的有種感覺我死了,但是與此同時,我又想知道她是否還能夠說話,能有感覺,后來我又想是哪一個死了——是我,還是我在思考的那個。這真是一件令人極為困擾的事情。我又語無倫次了。(她做手勢阻止B。)是的;我知道!(出去)我曾談起……什么;就要結(jié)束了;是的,是這樣。在那。你到底問。那就是最快樂的時刻。(A朝C和B看去,伸出手,拿著她們的。繼續(xù))在全部結(jié)束的時候。在我們停下來的時候。在我們能夠停下來的時候。
(蔡薇譯)
【賞析】
《三位高個子女人》是一部對于一個女人的生死意義進行思辨的作品,幽默、深邃、表現(xiàn)手法大膽創(chuàng)新,尤其充滿智慧。評論界認為這是一部具有強烈自傳性色彩的作品,阿爾比也承認自己的養(yǎng)母是主人公的原型。
事實上,影響阿爾比一生的身世謎團至今無法破解。他出生三個月,就被美國戲劇行業(yè)古老世家的后裔瑞德·阿爾比和弗朗西斯·阿爾比夫婦領(lǐng)養(yǎng)。劇作家認為,阿爾比夫婦的婚姻并沒有愛,所以他們的家庭從未有過幸福與快樂,他和養(yǎng)母的關(guān)系也一直很不愉快。從1948年他離家出走到1965年兩人“和解”,他們的母子關(guān)系中斷長達十七年。1990年,也就是養(yǎng)母去世后一年,阿爾比“懷著熱情和前所未有的張力,開始客觀地寫下她的一生”。雖然養(yǎng)母一生對阿爾比都始終保持著一種令人費解的、與母性格格不入的疏遠與距離,兩人之間從未有過真正的愛與理解,但是此時的阿爾比發(fā)現(xiàn),自己在內(nèi)心深處對她并沒有絲毫的惡意與怨艾,因而也就談不上所謂報復(fù)。之所以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乃是試圖通過她那頗為耐人尋味的人生故事表現(xiàn)出“更加富于人性,更加豐富”的生命感悟,并且盡量“讓每個觀眾都能夠從劇中領(lǐng)略到一種別樣的迷人之處”。
本劇共分兩幕。整個戲劇情節(jié)都在同一個地點展開,即明顯屬于中上層階級的A的臥室里。在第一幕的絕大部分時間里,A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講述著她年輕時對騎馬的熱愛,以及自己在賽馬界所取得的驕人的成績。在此過程中,A的回憶不但時時因其病情突然中斷,而且自始至終都伴隨著那個涉世未深的年輕律師針對其自我吹噓而發(fā)出的陣陣奚落譏諷。通過劇中巧妙的對話與獨白,我們可以領(lǐng)略到作家的高超技巧: A的陳述由于時斷時續(xù)而顯出某種意識流的意味;三者的整篇對話卻生動自如,令人興趣盎然并且時常流露出一種宜人的喜劇色彩。另外,落幕的處理也相當具有戲劇性,整個第一幕戲,隨著年逾90的A的突然中風而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
隨著第二幕的幕起,一種令人無限驚異的戲劇性出現(xiàn)了。第一幕接近現(xiàn)實主義式的表現(xiàn)手法急劇轉(zhuǎn)換成為一種雖然具有超現(xiàn)實主義意味、卻明顯是作家大膽創(chuàng)新的、一種全新的戲劇表現(xiàn)形式。如果說創(chuàng)新一直都是阿爾比區(qū)別于其他同輩戲劇家的一個特質(zhì)的話,那么他在這部作品里把這種特質(zhì)發(fā)揮到了極點。兩個在第一幕里分別以老婦人的中年護士(B)和年輕律師(C)的身份出現(xiàn)的與A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物,在第二幕突然變成了分別處于中年時期和青年時代的老婦人——A自己。與此同時,舞臺上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帶著氧氣面罩的人形,我們能夠清楚地辨認出那正是因中風而不省人事的A,她紋絲不動地躺在床上。更加令人驚訝的是,舞臺上出現(xiàn)了另一個活生生的A,她的外貌雖然與第一幕里出現(xiàn)的A并無二致,但是身體上的病態(tài)已經(jīng)了無蹤影,心智清醒而且思維敏捷。談話于是在處于同一個人的三個不同人生階段的人物之間進行著: 一個一派天真;一個經(jīng)驗豐富;一個則既憤世嫉俗又精于世故。緊隨而至的是關(guān)于一個女人一生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全景式呈現(xiàn),我們看到了她一個個美麗的生命片斷——從一名信誓旦旦的、對愛情和自己的未來充滿美好憧憬的26歲的年輕女子;到一個放棄純真的愛情理想、正經(jīng)歷著一場令人煩惱的婚姻的52歲的中年貴婦;再到一位和兒子長時間保持著冷漠關(guān)系的失敗的母親。
通過這三個不同人生階段的三個迥然相異的人物,我們看到了一個人一生令人驚訝的不同層面。92歲高齡的A站在生命的極點泰然自若地表達出自己對于死亡的看法,正是這種無所畏懼讓人看到了深藏于她內(nèi)心深處的生命的尊嚴與驕傲;已經(jīng)步入中年的B 艱難地回憶著并重新思考著那早已逝去的青春對于自己人生的無可估量的意義,她意識到自己早已無奈地屈從于生活現(xiàn)實對人生理想的殘酷的毀滅性力量;而那洋溢著青春熱情的C正沉浸在青春夢里,此時她剛剛和妹妹離開家鄉(xiāng)來到城里,憑借高挑的身材和秀麗的容貌,她在一個著名商店里做時裝模特,和一個有著一身堅實肌肉、長相俊美、曾經(jīng)是擊劍手的小伙子處于熱戀當中。她對自己將來即B為什么選擇一個矮得像一只企鵝一樣的獨眼龍男人困惑不解。26歲的C不但不理解自己對婚姻的選擇,更不理解為什么自己唯一的兒子竟然會離自己而去;媽媽變成了自己的敵人;已經(jīng)完全沒有生命意義的昏迷在床的A還要無謂地延續(xù)肉體的生命。當她看到眼前的A和B時,她非常明白她們就是自己不可避免的命運。她駭然、惶恐地注視著近在咫尺的、卻是自我生命未來的圖景,她似乎在一遍又一遍地質(zhì)問自己: 我是怎樣變成將來那個我的?我又何苦要為實現(xiàn)那樣的我受苦受難?她們一次次追憶著自己消逝的生命,共享一個生命體的三個“自己”卻互不理解,互相指責著各自對“自我”的一生所犯的無可挽回的錯誤,漸漸的這種相互指責和彼此否定演變?yōu)橐粓鲇鷣碛ち业摹⒘钊诵了岬臓幊场?br>
但是,誰也無法否認和更改的事實是,隨著人生的光明面日趨黯淡,主人公也被幻滅感逐漸扭曲,在生命將逝時已經(jīng)變得鐵石心腸,只不過其中多了些許嘲諷。她最后孤獨一人,獨自面對著變得支離破碎的自我。這種孤獨狀態(tài)顯而易見地揭示出,這些與過去的自己所進行的對話其實都只是發(fā)生在彌留之際的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它們只不過是一幕立體化了的漫長獨白罷了。就像真正的主人公在這一幕里自始至終都以一具僵尸般的假人形象躺在床上一樣,這三個活躍在舞臺上的人物仿佛是隨著死神腳步而迫近、浮現(xiàn)在主人公頭腦中的幽靈,她們是主人公意識中的產(chǎn)物,是人物在內(nèi)心玩的一場殘酷的心理游戲。
事實上,劇本結(jié)束部分也證實了這一點。主人公在說自己時采用了第三人稱的表達方式,阿爾比運用這種技巧的目的在于為一個自我本位的人描繪出一幅肖像。也許他正是以這樣一種不同尋常的方式啟示我們,每個人在其一生中所做的一切,在時間冷漠無情的捉弄下實在虛無縹緲,而時間本身恰恰就是一種幻覺,就像我們眼前正在發(fā)生的那樣。唯一不同的是,主人公的幻覺會比我們這些常人更多些,因為她是那么的以自我為中心。
第二幕表現(xiàn)出阿爾比高超的戲劇創(chuàng)作技巧,可以說他冒著違背戲劇性要求的風險深入到女性的深層心理世界,并從這個幽暗的內(nèi)心深處發(fā)現(xiàn)并且探討了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問題,即人無可逃避的衰老以及無法擺脫的脆弱性。作家傳達出一種關(guān)于人世短暫、轉(zhuǎn)瞬即逝的體驗;一種在時間變換、更替、毀滅、更新的殘酷過程中難于堅持自我、認識自我的悲劇感;一種存在于人與自我之間的莫名的隔膜與障礙。可貴的是,作家為這種深度思考的表達找到了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戲劇風格: 幽默、機智、感動心靈,卻將感傷驅(qū)逐得干干凈凈。
劇本充滿了大量的臺詞,對話富于色彩而且生動有趣,獨白雖長卻發(fā)人深省、啟迪心智,這部杰作不僅為作家贏得了第三個普利策獎,還贏得了紐約戲劇界獎、外界評論家獎等等,成為1993—1994戲劇季最優(yōu)秀的劇作。更值得一提的是,此劇傳達出阿爾比對人類世界的一個嶄新的認識,即人與人之間的寬恕與和解難能可貴。
(蔡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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