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瓦雷里《腳步》愛情詩鑒賞
〔法國〕 瓦雷里
你的腳步圣潔,緩慢,
是我的寂靜孕育而成;
一步步走向我警醒的床邊,
默默含情,又冷凝如冰。
純真的人啊,神圣的影,
你的腳步多么輕柔而拘束!
我能猜想的一切天福
向我走來時,都用這雙赤足!
這樣,你的芳唇步步移向
我這一腔思緒里的房客,
準備了一個吻作為食糧
以便平息他的饑渴。
不,不必加快這愛的行動——
這生的甜蜜和死的幸福,
因為我只生活在等待之中,
我的心啊,就是你的腳步。
(飛白 譯)
作為象征主義大師瓦雷里,因其詩中探索的是心智活動,探索思想在意識和下意識之間萌生的過程,是結合了感性的印象和智性的思考,所以他的詩常于一種寂靜、婉和的氛圍中傳來幽妙和神秘的足音,這足音踩著他心靈活動舒展的律動,馭著他精細敏銳的詩的觸角。《腳步》,便這么輕輕幽秘地從詩人性靈中走來。
“腳步”,是說愛的降臨。是愛人在夜晚悄然款款而至。但是詩中表現的更像是一種幻覺,一種似睡非睡的夢境,是一種在心靈的期待中幻化出的愛的足音。詩的第一節,展示詩人慕求的愛,披著圣潔的薄紗徐徐而來:“你的腳步圣潔,緩慢/是我的寂靜孕育而成”,在心的期待中,愛來了! “我”于寂靜,于幽思冥索中諦聽到愛的足音:“一步步走向我警醒的床邊,/默默含情,又冷凝如冰”。這足音,這愛的到來,是由心靈的“寂靜”孕育,須壓住內心的騷動,任何一種外在內在的雜音干擾,都會驚散了那幽妙的足音。所以她的腳步,她的到來也便圣潔緩慢、輕軟,飄然如夢,如夢一般的默默含情,卻又如夢一樣,空凝如冰,恰似一片冰心在玉壺的輕靈與圣潔。這正是“我”所慕求的愛,輕柔而不張狂,含情而不乏冷靜。“我”警醒著,屏住心靈深處躁動的激情,對走近床邊的愛做審美的靜諦。諦聽那圣潔幽緩的愛的一步步。這種情態境態都如幻如夢,在對愛的渴念中貫穿著理性與非理性成分。詩的第二節,展示詩人慕求的愛,操著純真的赤足走來:“純真的人啊,神圣的影,/你的腳步多么輕柔而拘束!”正因為“你的腳步輕柔而拘束”,所以你帶來了神圣的真純。真純乃情愛之魂,擁有了愛的真與純,才是擁有了一顆愛的心。所以“我能猜想的一切天福/向我走來時,都用這雙赤足”。愛的足音輕輕響起移動,已叫人神醉心迷,竟又是由一雙赤足泛起,就更添上純樸、素真、幽妙,構成惹人入心的氛圍。“赤足”將“純貞”這一抽象符號消解在具體的實象之中。正是這雙赤足帶給“我”愛的純真,而這純真的愛,便是“一切天福”,這里詩人賦予“純真”以最高的禮贊。詩的第三節歌頌愛的芬芳平息著人的饑渴。“你的芳唇步步移向/我這一腔思緒里的房客,/準備了一個吻作為食糧/以便平息他的饑渴。”這一節以其一點芳唇點化出愛的無盡魅力,讀來牽人心猿躁動。圣潔、純貞的天使緩步移來,到這里只濃縮凝聚為一點芳唇悄然步步移來,而“我”心靈里燃燒著渴望之火的憔悴的唇,馬上就要吻住這傾瀉著一切天福的芳唇了,愛的芬芳就要浸潤“我”生命的饑渴。可是突然,心智的聲音震響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拒絕的力量,將那本來應是熱灼灼的滾燙的一吻凝固在理性的空間。盡管那拒絕的聲音也因了對激情的遏制而顫抖,但卻是絕決的:“不,不必加快這愛的行動——/這生的甜蜜和死的幸福,/因為我只生活在等待之中,/我的心啊,就是你的腳步。”瞬息驟變。一生都在做心智探索的大師瓦雷里,對“腳步”做了一個哲理的“定格”:愛的美感產生于欲望與壓抑欲望之間的平衡。美是不可占有的,占有就意味著美感的喪失,最美的東西是永駐期待之中的,對美的憧憬才是最美的。“現代詩人的心靈不可能也決不會像浮士德博士那樣滿足地喊著‘你真美啊’而去接受那個致命的‘吻’,從而永遠失去‘自我’的靈魂和最高意義上的美——心靈的期待之美”。一位深諳此詩的人這么評論說。
《腳步》是一首愛情詩,但更像是一首象征詩、哲理詩。其中“腳步”的意象是確定的,指愛情;但也是朦朧的,具有涵意上的多層次性。“腳步”書寫了對愛的期待,愛的降臨,也似乎有一種更空靈的心靈期待含在里面。人們時常在“寂靜”中諦聽緩步在靈府中的某種溫柔、寧和、喜慰等情緒的足音,或是期待一種能平息生命饑渴的精神境界的幻現,抑或企望會悟一個感覺的輝煌瞬間。總之《腳步》是在實在而又空靈之中實現了它的哲理意蘊,靠了幻化不定的象征意象。
這首詩在很大程度上實現了詩人的主張,即“純粹詩”在于表現智慧而不在于表現情感,在于反映思想而不在于反映表象。詩中筆觸所及愛情及意象,都貫穿著詩人對人生、對愛情,對美、對精神現象等等的哲理思考,所以表現在結構上異常機智,“腳步”緩慢輕柔卻步步移近,第一節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第二節聲影皆至一雙赤足;第三節芳唇切近擁吻在即,可是第四節,“腳步”戛然而止,不再前行,愛和美就佇足在人們對她的永久期待之中。這是藝術手段的功力,更閃見著詩人探索思想智性考慮的主控力。
詩的布局韻律上,顯示了建筑美的平穩宏渾,思想的框架支撐著富于變化的局部雕飾,有一種整齊與變幻妙構的合諧美。
詩的感覺的魅力,意象的魅力,語言的魅力皆有一種中國白描繪畫般的空靈幽妙,神韻飄飛,讀來令人神思浮動于玄想靈悟的境界中,美感徐徐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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